第五章

妞妞雖然比他年長,可她不能還手。她還沒有碰到弟弟的衣襟,就已被水家女子喊着樑家丫頭要殺了樑家公子。沒有解釋的餘地,不分青紅皁白妞妞一定會被揍。往往這時候是阿繆動手打妞妞,一邊打妞妞一邊掉眼淚,我懂阿繆,若是她不教訓妞妞,那奶奶和她父親打妞妞下手會更狠。

我不懂一個孩子秉性怎麼可能那麼惡劣?又或者在他的世界,他是對的。因爲他的母親和她的奶奶無時無刻不在向他言傳身受。樑家的阿繆就是個下人,樑家的妞妞就是他的玩偶。

我只是看着妞妞就覺得心疼,心疼人世百態。同她一般大的小女孩正是父母懷中的寶貝,或身居高位,動輒數十人伺候;或錦衣玉食。可我看到的妞妞隱忍,堅強。她自己受苦,還體諒着母親,心疼着母親。

突然我感覺到胸腔一陣刺痛,宛若萬箭穿心,疼的快要喘不上氣。在阿繆的記憶裡整個天被紅雲籠罩。我此刻感受到的痛苦是隨着阿繆的記憶而來。我在她的記憶裡,所以她的開心,她的傷悲我都可以切身體會。

馬上到了除夕,這是人界最大的喜慶節日。我看到阿繆天尚未亮便早早出門,手裡緊緊攥着平時替過往商隊清洗馬匹賺來的零散小錢。她想在這喜慶的日子爲妞妞置辦一件新衣,妞妞已經很多年沒穿過新衣了。貧窮的小鎮沒有女孩的衣服,她只能早早出門步行五里路去找過往駝隊換匹好布。

阿繆想給女兒一個驚喜,她在妞妞熟睡時匆匆出了門,甚至都來不及道別。阿繆運氣很好,碰到的商隊裡恰好有一個小女孩,身形同妞妞差不多。爲了省些錢,阿繆便買了那姑娘一件九成新的紅色小襖。

我看到阿繆的記憶整個天空開始下雨,胸腔裡的痛感越來越強烈,我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匆匆趕回鐵匠鋪。越靠近鐵匠鋪,那種撕裂的感覺就越強烈。

忽然看見前面圍着一大圈人,我強忍着痛穿過這些人的身體,想要看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

整個鐵匠鋪塌了,一片斷壁殘垣,樑俞跪在殘破的瓦礫上,他娘和他後娶的女子也在。唯獨不見了妞妞。我瞧見他們大聲衝一根兩人粗的柱子下喊着“妞妞……小強……”

我趕緊衝上去,此時天空下起了大雨。鐵匠鋪坍塌,當時兩個孩子可能在屋內,所以都被壓在了粗大的樑柱下。因爲太深看不到孩子,只能依靠喊話判斷兩個孩子在哪邊。

我只是一縷意念,所以我可以站在廢墟上。因爲整個屋子是黃泥打造成,樑柱坍塌後被黃泥託着,兩個孩子身下剛好有一個小的空間避身。若是想要救援,必須有一個借力點踩着纔可以擡起來柱子,可這黃泥卻再也不能承受毫毛之力。更何況此刻天空飄雨,土塊遇水成泥,柱子隨時有砸下之勢。

一個壯漢匆匆喊道“樑大哥,你快做抉擇吧。你瞧開始下雨了,屋子都是用黃土胚成,雨萬一下大了全成了泥漿,兩個孩子可都救不出來啊!”

旁邊另一人也道“大哥,你現在只能救一個,翹起來一邊另一個肯定活不了。大哥你快啊!再想想兩個孩子可能都保不住啊!”

樑俞粗糙的大手抱着頭,仰天大喊一聲。他太痛苦了,兩個都是他的孩子。他怎麼可以來做決定,生生放棄一個孩子,那是一條生命啊!

樑俞他娘手一揮“不必想了,這事我做主,當然要救小強。至於妞妞……往後我們給她多燒點紙錢。”

一旁的水氏也哭着求樑俞“相公,我求求你,你看小強那麼小,他那麼小你怎麼忍心啊?他都沒出過鎮子,他都沒見過這個世界呢。”

一邊說一遍抹淚,“相公我求求你,樑家就小強一個男孩子啊!只有他一個男孩子啊!”

一旁的衆人也紛紛附和“大哥你快選擇吧。”

樑俞臉色鐵青,下脣被他咬出血來。我隱約能聽到妞妞喊“爹……娘……我好怕……救救我。”

我着急的看着遠方,希望阿繆能趕緊趕回來救妞妞。可我只是一股意念,我所見一切皆已爲事實。我更改不了任何。

突然柱子發出嘎巴一聲,已經緩緩向樑強那方慢慢滑下。

水家女子跪在地上不停的磕頭,不停的拉扯樑俞衣角求他救小強。樑俞他娘強拉着身旁壯漢,祈求人家趕緊救救她的孫子。可大家都望着樑俞,樑俞不吭聲,沒人敢動。

突見樑俞臉貼在地上,他衝底下大聲喊着“妞妞,爹對不起你。爹對不起你娘。下輩子你一定要投個好人家,爹對不起你啊!”

我扭過頭去不忍再看,昔日,女媧娘娘造人,有男女之別,卻無男女尊卑之分。我不知這人間的禮化教數爲誰所定,亦不知從何時起他們竟如此重男輕女。女子便不是人?女子便不該享有同樣的生命待遇?憑什麼樑俞可以扼殺妞妞的生命?難道小強沒有看全世界,妞妞就看全了?一句對不起就可以殘害一條無辜幼小的生命?那如果小強是女孩呢?留下的一定會是妞妞!毫無疑問!我實在是覺得凡人荒唐可笑,亦憤怒憤恨。

人力終有窮時,我看到不知從何處趕回來的阿繆。大雨磅礴,阿繆跪在地上,抱着妞妞尚有餘溫的身體。她不敢相信,她的女兒躺在她懷裡,七竅流血。她不能在聽到妞妞軟軟糯糯的喊她孃親,再也感受不到妞妞溫柔的幫她擦去淚水。面前的孩子明明是她可以豁出生命守護的,明明她的生命就在她眼前流逝,可阿繆什麼都做不了。

阿繆眼神空洞,大喜無笑,大悲無淚。她抱着妞妞,將紅色的小襖裹着妞妞瘦弱的身體。阿繆想給妞妞一個驚喜,匆匆而去甚至還來不及道別。

阿繆嘴裡哼着曲子,那是她哄妞妞入睡時哼唱的搖籃曲。她的女兒沒有離她而去,她的孩子只是睡着了,醒後還是會天真無邪的笑着,叫着娘~衣服好美喲。

油盡燈枯,妞妞的生命已經停歇。我伸手想要摸摸妞妞,卻穿過了她的身體。我才記起,我只是一個鬼,留存於阿繆記憶中的一縷意識。我改變不了天命,我……什麼都做不了。

天空下起了血水,我只是一縷意識,此刻我的身體被凌遲着,一道一道颳着心尖的肉。疼,持久而又劇烈。

我沒有當過母親,我不知道當母親是什麼感覺。可我感受着阿繆的記憶。阿繆十月懷胎時第一次感受到小小的胎動,她又驚又喜。等孩子降臨,第一眼看到妞妞皺皺又帶着血絲的臉頰,她絲毫不嫌棄,反而是百般疼愛。妞妞是她身上的一塊肉。阿繆的世界有夫君,有家人,有妞妞。可在妞妞眼裡阿繆就是她的整個世界!

阿繆恨樑俞!恨水氏!恨他娘!更恨她自己。她是妞妞的整個世界,但在妞妞最危險最需要她的時候她卻不在。甚至都不曾給予她應有的生存希望。磅礴的血染紅這片土地,眼前全是妞妞純真無邪的笑。

忽然我的整個身體像被撕裂開,整個人軀體被擠壓。再一睜眼我已回到了幽都。阿繆此刻雙膝跪在地上,鬼是沒有眼淚的,但我卻看到了阿繆眼中盈盈亮晶晶的水花。我知道她是太痛苦了,所以停止了回憶而我被強制送出。

阿繆擦拭了一下臉,平復語氣說“你都看到了?後來的故事就是我恨他!恨他娘!恨水氏!她溫柔的抱着她的兒子,可我的女兒魂歸何處我都不知道。我殺不了他們,便只能了卻殘生,下來陪妞妞。可等我來了後才發現妞妞已經轉世投胎,她再也記不得我,再也記不得她短暫又煎熬的一生。”

幽都有規矩,六界當中無論神仙人魔妖,凡爲自殺,皆入枉死地獄。受刑後永世不得投胎爲人。

所以,阿繆入了枉死地獄,她的轉世再也不能投胎化人。

阿繆看着我,她的眼神無比認真“不知道經過多長時間的磨礪,我被鬼差帶了出來。告訴我,我一身罪孽已得到了懲罰,可以投胎,但我再也不能做人,再也不能同妞妞有任何牽絆。我沒有走,因爲我恨,我心中的恨從未消退。所以我選擇留在幽都,留在帝剎府門前。我在等他,我在等樑俞。可就在方纔,我……看見了他。”

我一驚,在我的記憶中,阿繆一直在。可阿繆今日又見到了樑俞,也就是說我在幽都存在不過匆匆幾十年。那麼之前,我都是誰?

順着阿繆的眼神,望着奈何橋的方向,我明白她爲什麼會在帝剎府門前做流蘇餅了。帝剎府是所有鬼魂必經之所。原來阿繆一直在等,等一個結果。

阿繆道“他已經變成了一個老者,佝僂的背,掉落的沒有牙齒。我以爲他早已忘記了我,可方纔他見到了我,他喊我‘阿繆’ 小心翼翼的,宛若一個少年第一次見到心愛的姑娘。他問我‘阿繆你還記的我嗎?’小央你知道嗎?就是這麼一句顫顫巍巍的‘阿繆’,我居然就不恨他了。我們原本是相愛的夫妻,有着可愛的女兒,可最後讓我枉死,讓我們的孩子枉死的也是他啊!真真是造化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