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看着阿繆,疑惑的問她“真的不恨了?”

阿繆微微一笑點點頭。“這都要感謝大人,先前大人帶我去凡間見到了妞妞的轉世。這輩子她過得很好,有疼愛她的父母,有寵溺她的兄長。家裡雖非富庶之輩,卻也吃穿不愁。我覺得真好,妞妞在的時候我讓她受盡委屈,讓她處處讓着樑強。可她這一生都不用再委屈自己了,大人告訴我這一世妞妞是個十全之人。她會過得非常幸福。”

妞妞是阿繆的心結,妞妞纔是能讓阿繆放下仇恨的關鍵。我忽然笑了,大人就是這樣一個人,面上冷冷淡淡,任何事都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可他還是會私下對幽都的鬼很好。

我陪阿繆走完最後一段路,在橋下是一個顫巍巍的老者鬼魂在等阿繆。我想這就是樑俞了,他看着阿繆的目光溫柔又眷戀。阿繆衝他笑笑,孟伯伯便遞上兩碗忘川水,他們相視飲下,手牽手踏上奈何橋。看着他們倆的背影,我想,可能人就是這樣,所有你以爲無法釋懷的恨都會隨着時間而漸漸淡去,一切皆無常,一切皆可放下。

我最好的朋友離開了幽都,我縱然不捨,卻也由衷爲她開心。自此之後天地之間能記得阿繆那一世曾經存在過的只有我一人了,可若是我轉世輪迴,這世上有誰會記得我?

幽都的鬼魂或早或晚都會離開,在幽都,大家都各自懷揣着心中的執念,待化去時便各奔東西,飲下了忘川水,幽都所有記憶便也煙消雲散。世人常問有六界否?有無間否?不過是人的執念,執念散去時法相萬空!

走在幽都街上,手裡甩着阿繆做餅時用的擀麪杖,她已經忘記我了,這應該是唯一能證明阿繆曾存在過的物什了。漫無目的的走着,腳下一個踉蹌我纔回過神來。四下打量下才發現幽都此刻不對勁,往日裡雖說也沒多少鬼魂可也不會這般冷清,狹長的青石路上居然只有我一個鬼。街兩側的鋪子全都關上門,安靜的可以聽見我呼吸的聲音。

幽都出現這種情況只有一種解釋,大人出府了。而大人居然會出府,也只有一種解釋,他去人界接那傳說中的魂魄去了。

閻羅出行,擋駕天誅,羣鬼避之。這是幽都的規矩,不過規矩都是鬼定的嘛,當然也得由鬼來破,我等這一刻已經等了很久,就是要瞧瞧這人的廬山真面目。

整個幽都安靜的可以聽見忘川水流動的聲音,呼吸的聲音,心跳的聲音,噠噠踩踏着青石板的聲音。

我隱匿了身影藏於帝剎府右側第一個岔路口處,聽這腳步聲該是他們倆來了。

安靜的只能聽到腳步聲,以及沙沙的摩擦聲。我屏住呼吸,雖然鬼也是不用呼吸的,但我還是怕大人發現我藏在暗處。直到那抹熟悉的白色從黑暗中模糊出現。

距離越來越近,他們沒有任何交流,只是安靜走着。就這樣走着,氣場宛若融合在一起,無需言語交流,卻是安然祥和。

突然,大人右側的鬼魂停了腳步,他二人距我也就不足十米遠,忘川發出的藍色幽光讓我看清了那神秘的來人。我記不得那是怎樣熟悉的感覺,熟悉到我甚至忘卻了對大人的畏懼,想要衝上前去讓她看看我。

那女子紫色華衣裹身,挽迤三尺有餘,想必這一世必定是富貴之人。華衣之下玲瓏剔透身段若隱若現,腰繫嫩綢,幽香暗傳。輕紗曼攏,腰身玲瓏.綰青絲,插釵環,墜纓絡,雲髻堆翠,環佩鏗鏘。不必觀之也知她三十七歲,最吸引人的便是那一雙燦然的水眸,星月不足媲其璨。

她神情淡漠,卻又邪魅妖豔。着盛裝華衣,卻又離諸染污。本體清淨,面相熙怡。

我從來不曾想到這世間竟有如此清澈絕色的女子,暗有所想,潔白無暇。我以爲天楓槿論樣貌論氣質皆已爲上等,而今瞧了她方纔明白,大人爲何待她如此上心,而也唯有她可以站在大人身旁,以最平等的姿態,來擁有他。

大人見她忽然停了步伐,便側頭看她。那女子嘴角微微上揚,巧笑倩兮道“累了。”

我原以爲如此美麗的女子聲音也會嗲而嬌弱,卻不曾想到這聲音沉穩內斂,聞聲識人,想來也不會是個嬌滴滴的弱女子。

大人不說話,我瞧不清他的神態,只是見他安靜負手站在她身旁。

靨笑春桃,她笑着扇動擷長的睫毛魅惑着大人的心。道“我一直以爲人死後會去往萬象幽暗之所,卻不曾想到……此處也是別有一番風景。”

萬象幽暗?那纔是真正的幽都吧,而如今他卻願意爲了一個女子一句話點亮整個幽都,念及此我不禁冷哼一聲。

卻聽聞我的名字於大人脣舌間纏繞而出“柳兒,出來!”

他言辭並未嚴厲,我卻雙腿發軟,方纔心下大意,已然是暴露了行蹤。依照大人的性格知曉我藏匿暗處觀察他們,我定會被重罰。

顫顫巍巍摸索到他二人面前,低着頭,剛欲斂了裙襬跪下認錯,便有一雙溫潤的手扶住卡在半跪不跪之間的我。

我擡頭一看,正是那女子上前扶住我。如此近的距離,我才發現她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美目盼兮,眉如翠羽,齒如含貝,腰若束素,嫣然一笑,傾城傾國。默默的吞了下口水,暗罵自己怎麼這麼沒有出息,明明就是她搶了大人的心,我卻還在此貪戀她的美貌,真的是太沒出息了。

“常言道男兒膝下有黃金,這女兒家的膝下更比男兒重,只可跪父母,跪自己,姑娘此刻又何須行此大禮?”她聲音沉穩而又不失威嚴,我一時間竟不知自己該不該跪下向閻羅認錯。

擡頭看向大人,卻見他那雙琥珀色的眸子緊緊盯住面前的女子,絲毫沒有我的存在。

他薄脣輕啓,問道“你見柳兒很熟悉?”

那女子輕輕扶起我,手握着我的手,側身回大人“並無,只是不願一個小姑娘被你嚇壞。”

大人的眸子暗了又亮,卻是掩飾不住的失落。彷彿剛纔那一問,他懷着極高的期待。可我知道,我應該是認識面前的女子,而且同她關係不薄。只是一眼我便覺得她甚爲熟悉,而大人又期待這女子能待我特別。那麼我是誰,她是誰,而我又爲何忘記了一切。

我沒打算繼續懵懂下去,看着那女子便問“你是誰?你叫什麼名字?”

她聞我此言卻突然失笑。“名字不過是一個代號,我是誰與我叫什麼名字並無關係。我這一世可以如你般叫柳兒,下一世也可以叫玉兒。那麼你到底是想知道我這一世活着的代稱還是我是誰?”

我已經驚訝的說不出話了,我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說。細細思及,又覺得她說的很對。就比如我現在叫柳央,但我並不記得我的過往,我並不知道我是誰。就比如大人,在幽都他可能代稱爲大人、閻羅、那在人界他肯定又有別的代號,而他這個人到底是誰我卻一無所知。

她笑着伸手撫摸我的臉,“傻丫頭,這一世我已匆匆結束,馬上又要奔赴下一世,我這代稱你着實不必在意。至於若你想知我是誰,那你不妨問扶瑤,想必他比我更清楚。”

她說道扶瑤時看向大人,我竟是第一次,第一次聽到有人這般喚大人。扶瑤是大人在人界的代稱嗎?

從她出現在這裡,大人的目光便始終停留在她身上。而在此刻我也終於醒悟往昔爲何閻羅獨獨放縱我。今時今日大人看我的目光終於不是透過我去思念另一個人了, 他所思之人就在他眼前,他的目光便再也不會爲我停留一分。

我突然就很生氣,那些他對我的好,不過是因爲另一個女人,那我呢?整個幽都都知道我對大人的用心,他不疏遠我,放縱我,難道就是爲了看這一場笑話。

“扶瑤也是你配叫的?我的夫君我自己會問。”我上前一把握着大人的手,手心裡全是冰冷的汗,我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但我想要他此刻眼裡能有一方我的位置。他不可以完全無視我,完全無視我的感情。就算下一秒大人生氣讓我魂飛魄散我也甘之如飴。

大人先是一驚,他的目光終於從她身上撤離開。忽而脣角露笑,輕輕執起我手,深深看了我一眼,繼而目光深邃的看向那女子。

那女子施了一禮,淺笑如往,疏離淡漠,道“恕我失言,方纔只是瞧姑娘年歲尚小,未曾思及已然嫁與良婿,對不住了。”她說完便轉了身向着先前欲行的路緩緩前行。

就在那女子轉身的一瞬,大人鬆開了我的手,他的目光緊緊纏繞在那女子身上,彷彿千年萬世他二人都不會分離。我的身體在他鬆手的剎那被抽乾了全部力氣與存活的希望。臉上冰冰涼,擡手一抹,手背上熒光點點,哈哈哈……大人,終究是我自作多情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