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山谷中的落錘聲。
從晌午持續到日落時分,一直到夜幕降臨。
李樹國這才放下錘子,緩緩起身,鬆了下僵硬的筋骨,一陣霹靂啪嗒,如同炒豆子般的動靜傳出。
舒坦的吐了口濁氣。
復又取出煙桿,掐了一團菸絲,塞進煙鍋裡點燃,深深吸了一口,感受着煙霧在胸腔內緩緩瀰漫,只覺得最後一點疲憊也煙消雲散。
他愛好不多。
惟有兩樣。
一個抽菸一個喝酒。
煙要湘西鱉水的葉子,酒的話最好是烈酒。
也是因爲深知他這兩樣癖好,陳玉樓特地吩咐下來,好煙好酒管夠。
如今他手上抽的,便是專程從鱉水煙園弄來的上乘葉子。
一口下去。
只覺得渾身清爽。
等手中一團菸絲見底,李樹國這才舒了口氣,轉而看向一旁。
石桌上,橫七豎八的擺着一堆物件。
皆是袖箭、飛刀、青龍匣、弩槍、梨花針以及血滴子這一類的暗器。
他李家銷器多年。
刀槍劍戟鑄過無數,但如這等殺人於無形中的刺客之器,卻是有史以來頭一次。
非要說的話。
即便當初爲紅姑娘所打製的那條九節鞭。
雖然軟柔細膩,但與人廝殺時,從來也都是講究縱打一線,橫打一扇,收勁如蟲,放出如龍。
遠不似眼下這些兵刃。
光是看着,都讓人心驚膽寒。
尤其是那件血滴子,形如鳥籠,以革爲囊,內藏快刀數把,控以機關,趁人不備之時,撥下機關,鳥籠罩頭,快刀切下首級。
這等設計,可謂陰寒恐怖之極。
即便行走江湖這麼多年,見識無算,李樹國也不曾聽說過有這種暗器。
不過……
拿人錢財,與人做事。
這其中絕大多數暗器圖譜,都是陳掌櫃親自所畫,他只需要將其復刻打造出來就好。
不得不說。
雖是暗器。
但每一樣都是用秘金糅雜大妖材料,在鐵爐內熔鍊足足半個月,再經過千錘百鍛,方纔製成。
也就陳家有這種底蘊魄力了。
別的不說。
那秘金放到外面,都是用黃金稱量,到了他這就跟不要錢似的。
頭一次來時,李樹國還擔心耗損,下手小心翼翼,生怕損耗過多,畢竟那東西放在蜂窩山,也是極爲少見。
但如今……
他人早就麻木了。
只要一句話,秘金就會源源不斷的送來石君山。
要不是蜂窩山傳承在,他有時候都想着要不然加入常勝山拉倒,反正什麼事情都無需操心,一心煉器就好。
不是陳掌櫃,或許這輩子他都想象不到張鴉九兵器譜中記載的秘法,並非虛構杜撰,而是真實存在。
“爹,都成了?”
正胡思亂想間,一道弱弱的詢問聲忽然傳來。
扭頭看去,他這才發現,兩個兒子站在黑夜裡,正一臉期待的看着自己。
“成了。”
朝兩人招呼了聲。
李樹國隨手拿起那把弩槍。
一衆暗器中,也只有它相對而言威力較小,梨花針無差別攻擊,血滴子又太過血腥殘忍,不宜在此刻展示。
所以,猶豫了下,他還是打算用弩槍試試水。
“你倆別站那麼近。”
“到我身後來。”
見兩小子站在原地不動,李樹國皺着眉頭吩咐了一聲。
“哦……好。”
兩人一心想着見識下這些花費無數時間方纔打造出來的兵器,哪裡還會猶豫,當即一左一右跑到了父親身後。
探着腦袋,目光灼灼的盯着他手上。
李樹國搖頭一笑。
好奇是少年人的天性。
只不過,何止是他倆,他自己同樣如此。
到現在他都記得,當日爲老洋人鑄造的那把蛟射弓出爐時,後者只是張弓拉弦,虛扣了一下。
山崖絕壁上就被洞穿一道數米深的裂縫。
如今,無人在旁,正好自己來試試鋒芒。
弩槍入手極爲輕巧,槍管漆黑幽深,還能隱隱看到一道一道螺旋般的膛線,那是陳掌櫃特地吩咐,他雖然不知其故,但還是認真照做。
只不過,膛線看似簡單,挫刻起來卻是極難。
需以刻刀,一圈接着一圈反覆鑿刻,而且每一道的深度紋線都要保證一模一樣,所以能從下午忙到天黑,槍管中的膛線就花費了大半時間。
不然,以他的手藝,這點任務早就結束了。
哪裡還會到入夜時分。
擡起弩槍,覷着眼睛細細看了下,只見其中膛線精準精密,絕對算是生平巔峰之作,李樹國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
隨後。
又從口袋裡掏出一把猶如子彈般的東西。
不過卻並非常見的澄色。
反而透着一股子的幽深漆黑。
兄弟倆看的一頭霧水,並不清楚那是何物,但老爹又沒有解釋的意思,兩人也只好按下心思,靜靜等候着。
挑出幾枚,壓入槍匣中。
確認不會跳槍後。
李樹國這才舉起弩槍,對準不遠處一塊亂石。
山谷內,因爲常年被地火籠罩,所以哪怕只是塊山石,都映照出一片通紅的色澤。
甚至靠近地底火窟深處。
石頭都已經被融化成琉璃一般。
嘭!
並未遲疑,李樹國果斷扣下弩槍扳機,只聽見嘭的一道低沉轟鳴,一道黑影瞬間破空而出。
撕開夜色霧氣。
準確無誤的打在那塊石頭上。
不過……
預料中山石破碎的情形並未發生。
那枚漆黑子彈打入山石上的一瞬間,轟地破裂,就如一陣漆黑雨水灑落,然後滋滋的煙霧升騰,石頭竟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不斷消融。
“這……”
“天,爲啥會這樣?”
看到這一幕,兄弟兩個瞠目結舌,一臉見了鬼的情形。
弩槍不應該是以暴力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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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何如今一槍射出,竟是如此詭異?
幾乎就是一眨眼的功夫,那塊足有數十斤重的山石,就在三人視線中,化作一灘泥水,然後經過沖天的火氣一撩,直接憑空蒸發。
除卻還未散去的刺鼻味道。
彷彿之前一切從未出現過。
“咕咚——”
年紀稍小的老二,暗暗吞了下口水,又使勁揉了揉眼睛,總覺着自己還沒睡醒,不然這還沒到半夜,怎麼會看到這種怪事。
下意識就要繞過李樹國,去那邊看看。
不過。
剛走出幾乎。
就被老爹張開大手,老鷹抓小雞一樣給拽了回來。
“你小子瘋了?”
“沒看毒性多強麼?”
李樹國皺着眉頭,低聲罵道,只是一雙眼裡那抹難以掩飾的後怕,卻是將他方纔所想暴露無遺。
那些子彈,連他都不敢輕易觸碰。
還是來石君山之前,陳掌櫃親自交到他手上,還特地反覆叮囑,讓他千萬不可觸碰到口鼻。
另外。
擊發開槍一定不能過於隨意。
否則……
一旦沾染毒液,頃刻之間,人就會被溶成一灘鮮血。
這小子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剛纔要是慢了一步,不小心闖入毒霧瀰漫的範圍,眼下已經是神仙難救了。
“毒?!”
兄弟倆敏銳察覺到老爹話中這個詞。
不由面面相覷。
臉色皆是難看起來。
難怪連那塊山石都能腐化,這要是一槍打在人身上,結果如何,他們都不敢想象。
“你以爲?”
李樹國一把收起弩槍。
再沒了試槍的心思。
連帶着身外那一件件暗器也是如此。
“夜深了,先去洗漱,早些休息。”
“明天還有事情要忙。”
拎着一批暗器,李樹國徑直身後山腹中的小院而去。
這些兵刃太過邪性,稍不小心,就會傷到自己。
必須鎖起來。
等到時候陳掌櫃來了,再親手交給他。
“哦……”
見老爹的身影一步步消失在暮靄沉沉中,兄弟倆相視一眼,頹然的點了點頭。
再回頭去看方纔那一處。
已經再找不到絲毫蹤影痕跡。
兩人心頭一寒。
不敢耽誤。
飛快朝着山腹深處一路跑去。
從昨夜到現在,幾乎都沒合過眼,一身汗臭,是要回去洗個澡,好好睡上一覺了。
……
雲湖觀。
石牀上。
陳玉樓雙眸微閉。
一縷縷青芒如霧籠罩周身,在他身前的玉盒中,那株千年黃精已經被徹底煉化,只剩下一團靈光。
不過……
與靈氣不同的是。
此刻的靈光,就如一捧井水,在虛空中緩緩流淌,隱隱還能聽到潺潺泉水的動靜。
“呼——”
不知多久後。
等到光霧盡數化作靈液。
陳玉樓忽地張開嘴,猶如鯨吞一般,竟是憑空將那縷靈液吞入口中。
入腹剎那。
他便感受到一股強烈的藥力,恍如潮水一般,衝入四肢百脈當中。
整個人就像置身火爐當中。
一下變得滾燙。
連同白皙如玉的肌膚、面龐都變得通紅。
“好雄厚的藥勁!”
感受着身體內的變化,饒是他見識無數,都忍不住心生感嘆。
要知道,上一次有如此恐怖效果的還是那隻地生靈胎。
一舉讓他連破數境。
之後雖然也曾服氣吞藥,但帶來的震撼感,都遠遠不如。
就算在祖龍頂,煉化那枚龍丹都是如此。
沒想到,如今時隔半年多,在一株黃精上竟然又讓他體會到了同樣的感覺。
此刻的他。
只覺得渾身上下每一寸,都在被火焰燒灼,彷彿吞入腹中的並非靈藥,而是一爐子的岩漿鐵水。
濃郁的藥力靈氣。
不斷沖刷着他的周身經脈。
即便數次洗髓伐骨,讓他早已經走到了幾如傳說中的污垢之體,但讓陳玉樓驚歎的是,此刻肌膚之上,竟是再度被逼出一縷縷的漆黑雜質。
經脈在不斷破碎恢復中。
更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擴大。
“這就是千年靈藥……”
凜了凜神,陳玉樓眉宇間滿是驚歎。
但來不及思慮太多。
他便強行讓自己平靜下來,沉心靜氣,盤膝坐下,霎那間入定,然後催動青木長生功,將在體內流淌竄動的靈氣一點點調動,引導其歸入氣海丹田當中。
心隨意動。
意引氣流。
這個過程看似緩慢,但對於洞天大境的陳玉樓而言,卻是快到了極致。
尋常人,或許需要數月甚至半年,方能徹底煉化。
但他前後只用了兩天不到。
便將磅礴的靈藥精氣,徹底納入丹田中。
無盡氣海內,洞天憑空而立。
凝神望去,就如海外仙山,雲中仙宮,明明虛無縹緲,卻彷彿又能夠觸手可及。
神識穿過茫茫氣海,進入洞中之中。
還能看到一件件靈光包裹的器物漂浮。
玉符、古雷符、龍鱗劍、丹砂異書、打鬼鞭、解劍石以及龍骨天書、蒲團和香爐,皆被他藏於其中。
不過……
此刻。
隨着氣海中無數靈氣緩緩流入洞天。
在那幽暗深邃,彷彿星空的神秘虛空中,一縷燦金光芒,竟是一點點變得凝實起來,最終化作一團金影。
等到它徹底凝結成功。
赫然是一個嬰兒模樣。
看上去……與他的樣子竟是有着幾分相似。
不過和道家靈嬰不同,此刻洞天中生出的金影,分明更爲靈動,一雙眸子中金光瀰漫,周身更是靈氣籠罩。
雙眸開闔之間。
彷彿能夠看到無數符文古籙交織閃過。
藉着神識看去。
那身影似乎有所察覺,竟是緩緩擡頭朝他看了過來。
四目相對的剎那。
陳玉樓只覺得渾身一陣,腦海中仿若有大道雷音轟鳴,整個人明明還身處雲湖觀中,但周身之外的世界,卻是瞬間變幻了無數。
咚——
一道混沌又清靈的聲音傳出。
就如仙宮靈音。
陳玉樓忽然覺得自己好似憑空飛了起來。
身子輕飄飄一片。
但當他低頭看去。
自己明明還盤膝坐在石牀上,身前放着的玉盒,蓋子丟在一旁,剛剛修葺不久的雲湖觀,還透着一股子的青木味道。
“這是……元神出竅?”
看着周遭的變化。
陳玉樓心裡忍不住浮現出一個大膽的念頭。
當日青城山建福宮,與行崖道人坐而論道時,他曾說過道家修行,一共七境,煉氣築基凝丹化嬰,之後便是陽神。
陽神者,遨遊虛空,朝遊北海暮蒼梧。
而在青木長生功的境界中,也有着一個相似的境界,稱之爲元神。
採日月精華、內觀存想,煉意爲神識,五氣朝元,越過大龍門,凝結金丹,鑄丹鼎,結洞天,蘊元神。
如今……
他似乎終於走到了這一步。
下意識內視了一番。
果然,比起身下石牀上那道身影,眼下的他明顯小了許多,有形無質,虛實交錯,不是元神之身又是什麼?
那一株千年黃精,不知吞食了多少日月精華,天地靈氣,蘊藏的藥力,被他盡數煉化後,一舉在洞天中催生出了元神。
想到這裡。
他再抑制不住激動。
深吸了口氣。
心神一動,元神瞬間破開雲湖觀,出現在了穹頂之上。
外面夜色正深。
一輪銀月如盤掛在天邊。
遠處洞庭湖上煙霧渺渺,島上萬物蟄伏,只偶爾聽得到幾聲蟲鳴鳥叫。
隔壁洞府中白澤早已經沉沉睡去,身前石桌上千字文還是半翻着,地上的沙盤裡,幾個歪歪斜斜的字還未擦去。
視線越過洞府。
山崖下,青雷竹葉在微風中輕輕晃動,曦光如瀑,緩緩流淌。
在它不遠外的茶山島中。
十四株茶苗也長大了不少。
陳玉樓滿意的點了點頭,視線劃過島嶼,看向了主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