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崖不必多禮……咦?”
搗藥老真人極爲隨意。
見明崖躬身行禮,當即搖頭,而且即便已經一百多歲高齡,但聲音宏亮如雷,嗡嗡作響,上前就要將他扶起。
只是……
還未走到跟前。
他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下意識擡頭,目光越過明崖老道,看向他身後一行人。
就一眼。
這位搗藥的老真人便一下怔在原地,只覺得大白天,仙山道宮也能撞鬼?
無量天尊。
這是看到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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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足足三位修行之輩?
煉氣巔峰、築基。
還有個連他都看不出深淺的大修士,只是站在那,便給他一種深不可測之感。
怎麼可能?
他歸元在山上近百年。
年少時,爲了求得真道,更是行走江湖三十餘載。
一輩子矜矜業業,勤苦修行,至今也不過堪堪築基。
甚至,遍觀長白峰,數十座道觀、佛寺、儒家門庭,數百位修者,再加上漫山幽隱之士,加起來,也無幾人達到他的境界。
這還是因爲他活的夠久。
再加上一直在洞天福地修行。
採山上靈藥,方纔走到這一步。
而眼前這幾個小子。
也就那個眉心深重,兇光內斂的傢伙年紀稍長,其餘人頂多也就二十來歲。
自己二十歲在做什麼?
拜入師門,整日採藥、誦經、打坐、讀書,至於修行,那時才堪堪感受到天地間靈氣流動,甚至能不能算越過龍門。
若不是之後那些年,入世紅塵,觀江河湖海,山川大澤,漸漸頓悟,推門而入道境,豈有今日?
“老真人?”
明崖還躬着身體。
見身外遲遲沒有動靜,下意識擡頭看了眼。
但眼前的老真人,就像是見到了什麼讓他極爲震撼的事物。
此刻,他甚至都能感受到他跳動的眼角。
以及那雙粗糲的大手。
懸在半空。
正顫動不止。
嘴脣翕張,不知在念叨些什麼。
明崖一頭霧水。
他來藥王廟拜見他許多次。
印象裡,老真人嶽峙淵渟,海涵地負。
就是山崩地陷也從來都是安穩如山。
是山上除了名的高修大道。
他還是第一次在他身上見到如此變化,一時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見過老真人。”
沉默片刻。
還是陳玉樓率先反應過來,抱了抱拳,認真行禮。
聞道或許有先後,但眼前這位百歲老真人,於情於理,也要恭敬相待。
“拜見老真人。”
他話音一落。
身後鷓鴣哨、崑崙、楊方以及老洋人四人,也都是紛紛抱拳,躬身行禮。
“諸位道友客氣了。”
歸元老真人終於回過神來。
他確實是被震撼到了。
修行二字聽着簡單,但每一步都是極難。
山上同道無數,還從未聽過有誰能夠三十歲築基。
眼看一衆人如此客氣。
他也不敢端着架子,脫下袖子,又整理了下身上道袍,做了個道揖,一臉認真的迴應道。
“道……道友?”
聽着他口中這個稱呼。
明崖道人臉上的錯愕之色更濃。
道友可不是輕易能夠用的。
意爲志同道合,功法同參。
以他爲例,至少也是道門中人,亦或山中那些修道隱士,稱呼一聲道友纔不爲過。
而歸元老真人,在道門中資歷超然,能夠被他視爲道友者。
要麼是同輩道人,要麼就是同境修士。
但……
這兩個,似乎和陳玉樓一行人都不怎麼相關啊。
不對。
明崖老道狐疑的看向鷓鴣哨。
之前在廟裡,他其實就有好幾次想要開口,只不過都沒找到機會。
穿道袍、結道髻,身後揹着長傘,無論長相還是氣質,絕對就是道人無疑。
或許……
歸元老真人說的道友是他?
但還是說不通啊。
鷓鴣哨纔多大年紀?
就算從孃胎裡落下就開始修行,也不過二三十年,再過天賦異稟,總不可能就能達到老真人的境界?
明崖左思右想,還是怎麼都琢磨不透。
偏偏他又不敢貿然開口詢問。
“不知諸位從何處來?”
歸元心思都在幾人身上,並未察覺到他的神色變化。
“回真人,陳某出身湘陰,不過……這次是從西北而來,途經山下,特來拜會山上道人。”
陳玉樓從容迴應道。
“湘陰?”
歸元挑了挑眉。
自忖似乎並未聽過湘陰有哪位高道。
還是說這些年他在山上,不知江湖變化,否則如此天資,自己又豈會毫無聽聞?
思緒流轉,歸元神色如常,平靜的點了點頭。
“那倒是不遠。”
說話間,他目光又轉而落在鷓鴣哨身上。
“還未請教這位道友名號,在哪座仙山修行?”
咚——
見老真人注意力落在自己身上。
鷓鴣哨心頭不禁一沉。
眼前這位,可不像明崖老道,而是實打實的築基修士,自己身上氣機流轉,根本不可能瞞得過他的一雙法眼。
而今問起,擺明就是在打聽他的身份來歷。
輕輕咳嗽了聲。
鷓鴣哨壓下心頭雜念,不敢亂想。
“在下只是年少時,被師傅帶入山上修行過數年,而今並無山門。”
“哦?”
歸元眉頭皺的更深。
這種事並不算罕見,但問題是,能看出根骨天賦,本身一定是有道行在身,另外,短短數年,竟然能一路越過大小龍門,修成築基。
這可就不僅僅是根骨能夠決定了。
傳承功法!
沒錯。
末法時代,修行本就難如登天,多少人困在瓶頸不能寸進,其實最大的原因,就是因爲斷了傳承。
前方路都斷了。
談何修行?
“不知道友師傅是哪一位?”
歸元自問活了一百多年。
對道門裡的人物,就算不曾謀面,也是聽過名頭。
“這……”
邊上的老洋人心頭不禁一凜。
爲師兄捏了一把汗。
他倆師出同門。
師傅什麼情況,他怎麼會不清楚,哪有什麼老道帶回深山修行,這都快要扯得沒有邊際了。
搬山一脈,發自孔雀河雙黑山。
道人只不過是行走江湖,便於開棺倒斗的身份罷了。
至於爲何現在都不曾脫下道袍。
也是因爲自小如此,早已經習慣。
沒想到這趟上山,竟然真會碰到大道高修。
不僅是他,鷓鴣哨眼底也不自禁的閃過一絲慌色,這所謂的老道,根本就是靈機一動,化用的陳玉樓經歷罷了。
但那位老道,姓甚名誰,何等出身,道號傳承,他則是一無所知。
“咳……”
深知兩人就要露餡的陳玉樓,輕咳了聲。
“回真人,那位前輩名爲無崖子,不過是道號還是自號,這在下就不清楚了。”
說到這,陳玉樓還不忘看向鷓鴣哨,不動聲色的眨了眨眼。
“是吧,道兄?”
“對,我師傅自號無崖子,關於他的來歷,我也曾問過,只可惜,他一直不願提及,直到仙逝,也只留下一個名號。”
鷓鴣哨何等聰明。
一下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當即點了點頭。
“無崖子?”
聽到這個名號。
歸元更是詫異。
皺着眉頭思索了好一會,也沒想出來,這百年江湖裡,有哪位道人以此爲名。
“這……請恕老道見識淺薄,不曾聽過。”
歸元道人也不好再過多追問。
畢竟,人家上山是爲了拜訪,自己這麼刨根問底,豈不是審問罪人?
聽到這話。
陳玉樓只是笑着搖了搖頭。
歸元老道怎麼可能聽過?
畢竟,無崖子是存在於金庸老爺子書裡的人物。
就算真有,那也得去無量山逍遙派尋找。
何況還是一千多年前的事。
歸元老道再見多識廣,也絕對想不到。
“老真人,是不是先進去聊?”
明崖這會終於反應過來,低聲提醒了一句。
“哦,對,看老道這腦子,都快老糊塗了。”
老真人一拍額頭,歉意一笑。
“諸位道友,請。”
“老真人先請。”
陳玉樓哪敢託大,當即避開半步,堅決請他先行。
歸元也不客套。
帶着一行人徑直往後院趕去。
繞過大殿,落後幾步的衆人相視一眼,皆是暗暗鬆了口氣。
剛纔要不是陳玉樓反應快。
這會怕是真要露餡了。
鷓鴣哨甚至琢磨着,等從山下離開,是不是換上一身打扮。
以前是爲了方便。
但雙黑山一行後,鬼咒以破,再不必受此折磨,也就不必下鬥尋珠。
反正就是修行,一身道袍穿與不穿皆可。
“諸位,請!”
在他琢磨間,老真人已經推開一扇木門,笑呵呵的請衆人入內。
一近門前。
各種混合的濃郁藥材味道便撲鼻而來。
只瞬息間,陳玉樓便分辨出至少六七種大藥出來。
不過他並未有半點遲疑,徑直跨過門檻走了進去。
只是……
一進門。
饒是他都有些被驚到。
入眼所及,近乎盡是藥草,堆積如山。
只簡單經過曬乾的,用竹篩盛放,研磨成粉劑的以瓷瓶裝好,收入櫃內,至於切片則藏在陶罐中。
也有整株的藥草,如山參一類,保存的最爲細緻。
空地上,散落着搗藥的蠱、罐以及杵,要麼是石制,要麼是銅器,一眼掃去,足足有十多件。
跟在他身後進來的幾人。
看到這一幕。
恍惚間,還以爲自己進了座藥庫。
“老道平日隨性而爲,諸位道友,還請見諒。”
見一行人目露錯愕。
歸元老道訕笑道。
“真人說笑了,在下貿然登門,不請自來,纔是打擾了真人清修,心裡已經過意不去。”
陳玉樓擺擺手。
心裡卻是對這位老真人,總算有了個具體的印象。
難怪上山前,明崖道人說他搗了一輩子的藥。
看眼下這情形,沒有個百十年,估計都難。
客隨主便。
一行人不敢遲疑。
繞過搗藥處,走到一堆櫃子中間的茶几坐下。
說是茶几。
實際上就是書桌。
滿桌子古書典籍,還有零散的藥方。
雖然知道藥王廟爲何而建,但親眼見到如此情形,陳玉樓心裡還是忍不住生出幾分欽佩。
到了歸元這個年紀。
他大可不必如此辛勞。
之前那小道童,進來爲幾人燒水煮茶,之後便掩門離去。
聽動靜。
青栩小傢伙也跟去了。
顯然是兩個許久不曾見面的朋友,打算趁此機會好好轉轉。
一行人也不在意。
只是圍爐閒聊。
“對了,剛纔老道忘了問,陳道友何處落籍?”
歸元老真人拿起茶盞,喝了一口。
他現在算是暫時接受了,鷓鴣哨師傅無崖子的說法。
但他人老成精,百十歲了,又豈會看不出來,一行人分明就是隱隱以他爲首。
最關鍵的是。
他雖然看不出陳玉樓境界。
但那股無形的氣勢,卻是說不清道不明。
至少在築基之上。
但究竟到了哪一步,就不是他能看透的了。
“老真人高看我了,陳某就是對修行有興趣,瞎練罷了。”
心知瞞不過老真人火眼金睛。
陳玉樓並不意外,只是擺了擺手隨口道。
“道友要是瞎練,又置老道我於何地?”
歸元嘆了口氣,那張滿是滄桑的臉上,竟是浮現出一抹苦笑。
他這話確是發自內心。
回首大半輩子,全部心血幾乎盡數付諸給了修行,他要是都是瞎練,自己真是白活了一百年。
“如陳道友這等資質,老道這輩子聞所未聞。”
陳玉樓氣質出塵,目光湛湛,完全看不出年齡,但想來不會超過三十。
二十幾歲的築基巔峰……甚至金丹大境。
何止是聞所未聞。
就是各派開山祖師,也做不到這一步吧?
“老真人實在言重了。”
“陳某這點修爲……不足道哉。”
聽到這裡。
捧着茶盞,始終以老真人晚輩自處的明崖道人,這會才終於恍然大悟。
撫着下頜長鬚的手一顫,差點沒扯下來一把。
敢情老真人一聲道友,從頭到尾都是對陳居士所說?
本以爲他就是個出身顯赫的世家子。
只不過是對修行歸隱好奇。
這纔會在大雪天登山。
哪知道,原來自己纔是真人在前不見道法的那個。
“不驕不躁,心如沉井,陳道友好心性。”
並未察覺明崖變化的歸元。
這會一張臉上滿是感慨。
看向陳玉樓的眼神裡更是讚賞。
泰而不驕,滴水不漏。
幾個人能做得到?
就是他,年少時都曾輕狂過,尤其是行走江湖那幾十年,總覺着天下修行中人不過如此。
直到見得多了。
又與那些高人論道後,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於是毅然返回山上。
接過師傅留下的搗藥杵,在這後殿裡,一待就是幾十年。
平心而論。
自己要是二十歲,便入築基甚至金丹。
別說藥王廟,就是長白峰、終南山,甚至整個天下都困不住他。
“在下這些年,也走過不少地方,拜訪名山大川,老真人也是我見過第一位得道高修。”
陳玉樓認真的道。
在此之前,他只知道崔道成、崔老道得了道行。
今日臨時起意。
也不曾想到,山中真有高修。
“修行末法,道法不顯,修道入境確實艱難。”
“或者乾脆就是如我這般的老傢伙,躲在山上,不怎麼願意見人了。”
歸元搖頭一笑。
他性格雖然隨和,但也不輕易見人。
今日要不是明崖引薦,最多也就是讓幾個道童接待一下。
“也是。”
陳玉樓點點頭。
天下之大,又豈是自己見到的那點冰山一角。
就如明崖見自己。
就是仙人從鬧市過,不顯真身,他估計也很難察覺。
接下來。
一行人又聊了些修行之事。
這麼好的機會,鷓鴣哨和老洋人哪裡捨得錯過,迄今爲止,他們其實都還是在自行摸索。
如今老真人當面,自然是移樽就教。
而歸元也是來者不拒。
就當是坐而論道。
其實走的都是內丹的路子,只不過功法不同,但是相互映照,各抒己見,對自身修行也是大有裨益。
“對了,老真人,還有一件事。”
“這修行境界,除去煉氣、築基,不知可否賜教,往後的路是如何劃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