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外幾人囊括摸金、搬山以及卸嶺。
身負三派傳承。
就是經驗最少的楊方,也入江湖六七年,開棺倒鬥不計其數,光是被打神鞭鎮壓的屍僵少說都有數十具。
所以。
裂縫深處那道目光雖然一閃而過。
但還是瞬間被幾人敏銳捕捉到。
“糉子?”
楊方嘴角一揚,但語氣裡卻是透着幾分不明的期待。
一路所見古屍不少。
但不是乾屍,就是白骨。
黑沙漠除了眼下這個時節,一年裡大多數時間都處於極度的高溫乾旱之下,所以即便靠近崑崙、天山這等龍脈之地,形成屍僵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
是以,突然見到一頭糉子。
對他而言,絕對是意外之喜。
“小心些。”
見他如此,鷓鴣哨眉頭不禁微微皺起。
他行事向來沉着穩重。
帶出來的老洋人也是如此。
就算是年齡最小的花靈,偶有少女心性,但在墓下鬥中卻是從不敢有半點大意。
提醒了一句,這纔看向師弟。
“來,搭把手。”
“先開棺看看再說。”
老洋人自然不會拒絕,當即收起鏡傘,又將風燈掛在一旁的石樑上。
“我也來。”
“早他娘等着開棺了,老子倒要看看這女人到底是人是鬼,還是真從地下爬出來的妖魔鬼怪?”
楊方搓了搓手,躍躍欲試。
至於崑崙,雖然自始至終一言不發,但目光已經落在了棺身纏繞的鐵鏈上,思索着如何才能打開?
對於幾人舉動。
陳玉樓並未制止,只是藉着頭頂孔明燈以及周圍火光,凝神看向那幾條鐵鏈。
一共七根。
足有人臂粗細。
橫繞着將巨棺鎖死。
這一幕是如此熟悉,讓他一眼就想到了當日遮龍山獻王地宮。
三具象徵着獻王三獄影骨的奇棺,其中最爲驚人的一具青銅巨棺同樣如此。
鐵鏈鎖身、頭掛銅鏡。
‘鎮屍棺!’
但獻王墓中出現並不意外,畢竟三獄影骨,要的就是生前窮兇極惡之徒,怨念煞氣沖天之輩。
而精絕女王……
鎮壓三十六國。
上能溝通蛇神,下能揮手之間引出虛數空間。
這等高高在上的蛇神之女,又不算是橫死,因山爲陵、大封大樹,殺俘生殉、金山陪葬才符合她的身份地位。
鐵鏈鎖棺,還是足足七道。
未免太過詭異。
想到這,陳玉樓走近棺外,隨手抓住其中一截鐵鏈,屈指輕輕一彈。
鎖鏈上頓時煙塵四起。
即便過去了上千年,還是在如此潮溼陰暗的環境下,鐵鏈卻並無太多鏽蝕腐壞的跡象。
嬰兒巴掌大的鐵釦環環緊鎖。
此刻被他一彈。
一陣清越的錚鳴聲來回響動。
厚厚的灰塵簌簌而落,很快,一道道道家符籙般的文字符號出現在視線中。
鐵釦銅環內側,分明被人刻下無數的文字。
與周圍的鬼洞文還略有不同。
似乎更接近於他們之前得到的那份古地圖上的佉盧文。
“這是……”
看着銅釦古文以及周圍的鬼洞經籙。
陳玉樓腦海裡忽然想到了一個大膽的可能。
漢人皇帝憧憬着永生不死,是以從春秋戰國時代,便有六國方士橫行,直到宋明時代,上至帝王下到百姓,人人都做着道君真仙、長生萬代的美夢。
而傳聞中。
人死之後七日,陰魂返回陽間。
所以,爲了求取這個時間內死而復生,古人更是手段用盡。
眼下看着這諸多密文古符。
似乎更像是爲了還魂復生,而不是鎮壓亡靈。
“慢着點,棺木往裡推。”
就在他遲疑間,鷓鴣哨的聲音再度傳來。
因爲那些鐵鏈的關係,棺木無法橫向打開,只能用船棺的方式,順着從前端推動。
“好。”
幾個人點點頭。
誰也沒有多說,只是壓抑着內心不安和期待的情緒,默數着一二三,然後同時用力。
整具棺身,用一截大到驚人的神樹製成,幾乎見不到太多人爲得好的痕跡,極大保留了原本的模樣。
甚至連樹皮都還快保存着。
要不是那條裂縫,幾乎很難發現棺蓋和棺身之間的沿縫。
火光下,棺槨上金光燦燦。
不愧是始皇帝都在苦苦尋找的神木。
即便隔了上千年時間,其中又葬了死人,但木料的清香味道仍舊濃郁的驚人。
咔嚓——
隨着幾人用力。
棺蓋迅速往洞窟深處滑去。
等到棺頭處露出一道漆黑幽深的口子,一行人極有默契的同時停手,往後退去。
以免棺身內積鬱的屍氣衝出。
吸入體內的話,到時候麻煩不小。
但……
令幾人驚奇的是。
棺內並無太多腥臭刺鼻的味道。
彷彿,棺內並未葬屍。
但這怎麼可能,之前那道陰森可怖的目光,是他們一起看到。
見棺內遲遲沒有動靜,鷓鴣哨禁了緊臉上的黑巾,又撐開鏡傘,身形一閃,迅速靠近棺頭處。
藉着四周火光,朝棺內飛快掃了一眼。
就這一眼。
他臉上神情一下僵住,那雙深邃的眸子裡,更是罕見的浮現出一抹無法置信。
“師兄?”
察覺到他的異樣,老洋人擔心出事,忍不住低聲喊了一句。
之前在頭頂山崖。
明明那朵腐屍花都被斬斷,又憑空燃起,師兄魔怔了一樣,竟是試圖上前去撲滅火焰。
那一幕,讓他不禁想到了自己。
先前與楊方下來。
他也是在無形中撞了邪似的,按照楊方那小子的說法,自己當時雙眼通紅,一副都要殺人的模樣。
但偏偏……
事後他細細回憶了下。
對於自己的變化,老洋人竟是毫無記憶。
彷彿有一雙無形的手,將自己腦海中那一段記憶片段給剝離掉。
這地方太過邪門,容不得半點馬虎。
他也擔心,萬一影響他們心神的不止那朵腐屍花,還有這具棺槨,師兄冒然上前,豈不是正好落入了陷阱。
“無事……”
好在。
他話音一落。
鷓鴣哨如夢初醒一般,雙眼再度恢復往日的澄澈,只是眉宇間的震撼驚歎之色,卻是根本掩飾不住。
“楊魁首,到底是什麼?”
楊方心直口快,根本藏不住事,見他臉色接連變幻,一副跟見了鬼的模樣,哪裡還能忍得住心中好奇。
他其實還有下文。
該不會一路見到的那些壁畫,傳聞都是真的吧?
神樹棺木中躺着的不是人,而是一頭妖怪。
但當着陳玉樓的面,這話他也只敢腹誹幾句,並不敢真的問出口。
他這話一起。
旁邊崑崙和老洋人,也都是齊齊看了過去。
顯然對於棺中之物同樣充滿了好奇。
“活屍……”
鷓鴣哨暗暗嘆了口氣。
但隨即,他眉頭又皺了皺,似乎不太確定。
“或者說是活死人。”
“什麼?”
認識這麼久,這還是楊方頭一次從他口中聽到如此混亂的答案。
要知道,活屍和活死人,雖然只有一字之差,但表述的意思卻是千差萬別。
活屍是指,鮮活如生的死屍。
而活死人指的卻是宛如死人的活人。
要是前者,他們尚且還能接受,畢竟在倒鬥江湖混跡這麼多年,誰還沒有見過幾具活屍。
尤其是龍脈之地,風水寶穴當中。
藉由龍氣滋養,地氣蘊生,屍體死而不腐,猶如生前一般。
但若是後者。
那未免太過可怕。
精絕女王什麼時代的人物?
從沿途那些壁畫中不難推斷,精絕國大概存在於兩晉南北朝,距今最少一千多年。
就是傳說中的彭祖,也不過壽八百年。
一個活了上千年的女人。
不是妖魔又是什麼?
“不是……我來看看。”
楊方還想問什麼,但話到了嘴邊又被他給嚥了回去。
他們這麼多人在,光是入境的修行者就有好幾位。
就是妖魔又如何?
更何況,師傅傳他的打神鞭,打的就是魑魅魍魎、妖魔鬼怪。
大步繞過棺身,靠近棺頭處,他本身身材就高大英武,即便巨棺橫在石樑上,差不多有一人多高。
但稍一探頭,視線便落在了棺槨深處。
只見一個身穿玉衣、長髮如瀑的女人,平躺在棺內。
臉上覆着一張黑色面具,看不清她的容顏,但從臉型、身段以及微微露出的鵝頸看,無疑是位漂亮動人的女子。
似乎也能對得上西域第一美女的名頭。
但楊方卻不敢有半點想法。
一個明明死去上千年的古人,屍體非但沒有半點腐爛的跡象,他甚至都察覺不到一絲死氣。
這顯然不對勁。
“這就是精絕女王?”
在他暗自打量時,耳後忽然傳來一道低呼,楊方猛地回頭,才發現是崑崙和老洋人也圍了上來。
正盯着棺內女屍,滿臉難掩驚歎。
也難怪以鷓鴣哨之能,一時間都難以分辨出棺中究竟是活人還是死屍?
“崑崙神木,葬而不腐,原來是真的啊。”
來之前,聽過烏娜提及的神木之說時,陳玉樓便說起過這段傳說。
直到此刻,他們才終於真正見識到。
“聽說人死後不腐,金縷玉衣,能夠超脫輪迴,死而復生……”
楊方忽然想起多年前師傅說起過的一段傳聞。
此刻看着棺槨女王,心頭不禁有些發毛。
“陳掌櫃,這女人該不會?”
他話只說了半截,但在場衆人都能聽得出他的潛臺詞。
“覆水尚且難受,何況死人?”
與他們驚疑不定不同。
自始至終,陳玉樓都是一臉平靜。
此刻聽到楊方這話,更是嗤聲一笑。
長生真要那麼容易的話,如今應該還是大秦王朝,甚至是夏禹、商湯坐鎮天下的時代。
來到這方世界這麼久。
只有一個人,讓他覺得可能找到了一線天機,那便是拘而演周易的文王。
也是留下三枚龍骨天書的那位。
龍蛇之蟄、鳳鳴岐山以及飛熊入夢。
他應該從雮塵珠中窺見了一絲蛇神永生的力量。
至於匡廬山修道的呂祖,以及瓶山下那位留下遺蛻以及玄道築基功的青池道人。
登仙之說更是太過玄乎。
更別說,還有獻王,何等手段。
水龍暈爲陵、萬年芝仙爲棺、雮塵珠爲引,尚且不能做到長生不死。
精絕女王連雮塵珠都不曾得到,又如何能夠做到?
之所以能夠死而不腐,並未活死人,只不過藉助於崑崙神樹中生生不息的靈氣,維持屍身不爛罷了。
距離長生以及復活,根本就是相差太遠。
“既然是死人。”
“那還怕個什麼?”
有他這話,楊方心神一下大定。
這女人借那些壁畫裝神弄鬼,唬得住那些愚夫愚婦,但僅憑這點又怎麼可能嚇的退他們?
正好藉此機會。
揭下她臉上那張面具。
好好看一看,她究竟是人是鬼。
不過,楊方還算謹慎,擔心屍身之上有毒,亦或者棺內佈置了機關銷器,並未貿然動手,而是從老洋人那裡借了一隻探陰爪。
“這……”
見他就要上手。
老洋人心頭沒底,下意識看了眼師兄和陳玉樓。
不過看到兩人並未阻攔。
這才撐開鏡傘,護在楊方身前,以防萬一。
其他人則是凝神盯着棺內。
楊方動作極快,藉着探陰爪勾住面具一角用力一掀,只聽見咔嚓一聲,那張不知道什麼材質的面具一下飛出,撞上棺壁才又重新彈了回去,落在了棺尾的陰影裡。
呼——
一瞬間。
整座洞窟內氣氛都凝重起來。
所有人都是下意識屏住呼吸,似乎生怕驚擾到了什麼。
陳玉樓氣息都亂了下,只不過轉瞬間便恢復如常,加上其他人注意力都在精絕女王身上,並無人看出他的異常。
光影交錯中。
一張清秀的面容出現在衆人視線中。
那是個大概三十左右的女子,鼻樑高挺,目光深邃,秀眉入鬢,肌膚白皙,準確的說是蒼白的有些病態。
除此之外,和活人幾乎沒有半點區別。
她身上並未太多金玉裝飾。
唯獨額頭處嵌着一枚吊墜。
看上去就像是……一隻緊閉着的眼睛。
這是典型的西域女子長相。
但看清她的剎那,衆人臉色卻是一下變得古怪起來。
雖然精絕女王雙眼緊閉,但卻和烏娜彷彿一個模子裡刻出來。
“怎麼會?”
“烏娜???”
一行人心跳如雷,崑崙和老洋人甚至下意識擡頭看了眼頭頂的懸崖上,但和幾個夥計留在上面的烏娜,分明還在原地。
甚至此刻還在好奇的往下看着。
“不對,我們好像又被拉入幻境了。”
“這女人果然是妖怪,分明就是中了她的妖法!”
幾乎是下意識的。
老洋人臉色一變,又想到了之前他和師兄鷓鴣哨所遭遇的一切。
開棺前,他就猜測妖法會不會是腐屍花和精絕女王同時而爲。
眼下看着那張與烏娜一模一樣的臉龐。
簡直就是完美驗證了他的猜測。
“等等……”
眼看老洋人就要取催動鏡傘,楊方也被他說的滿臉殺氣。
陳玉樓卻是忽然出聲。
“陳掌櫃?”
兩人神色一怔,下意識看向陳玉樓。
“這妖女太過邪乎,死了上千年都不消停,不如一把火直接燒了。”
聽着幾個人的話。
陳玉樓並未做多解釋,只是俯下身體,伸手探入棺內,閃電般從女王額頭上摘下那枚玉石吊墜。
那根本就不是什麼玉墜。
而是一枚縮小版的玉石眼球。
而在摘下玉眼的一剎那。
衆人只覺得眼前視線一晃。
再低頭看去時。
棺材深處,精絕女王那張清秀的臉龐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蒼老。
皺紋密佈、臉頰深凹,雙眼瞪大,臉頰則是變得尖長。
哪還有半點女子的嬌柔美貌。
醜陋猙獰,儼如蛇蠍。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把衆人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楊方更是使勁揉了幾下眼睛。
以爲出現了幻覺。
“這他孃的……黑蛇成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