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個丁夫放下擔子,揮淚合唱:歸隴,歸隴——
五丁夫在歸隴聲中隱入碑後。
音樂更加悠長,悲涼,喪失愛妃的開明王失魂落魄地緩緩從石碑後面轉出,在空場上搖搖晃晃,完全進入一種恍惚狀態。
臺下悲哭聲一片。
大巫祝動作誇張,音調悲涼,吟唱拖得又顫又長:
鳳體歸隴兮,我王哀悼;
磬壎聲聲兮,情思遙遙。
陰陽兩絕兮,相見無期;
魂縈夢牽兮,無非愛妃。
“蒼天哪——”開明王撲通跪地,仰望蒼天,雙手高舉,聲音嘶啞而悲涼,“愛妃呀——”
這聲悲慟的聲音過後,臺上所有人,包括大巫祝在內,全部加入合唱:愛妃,愛妃——
撕心裂肺的合唱聲漸漸弱下去了,但餘音繚繞,管壎鳴起,悠長而蒼涼。
“蒼天哪——”臺下幾千人似乎全被這種巨大的悲愴氣氛籠罩了,齊聲合吟,以頭搶地,場面頗是壯觀。
此後,“上朝”儀式進入更爲悲愴的哀悼中,由開明王在哀樂聲中面對巨碑親自吟唱《臾邪歌》,歌曰:
臾邪,臾邪;
孔雀飛邪。
臾邪,臾邪;
舍我歸邪。
臾邪,臾邪;
衝雲際邪。
臾邪,臾邪;
……
追悼儀式持續有兩個時辰,直到每一個在場者皆在哀樂聲中肝心俱碎。儀式散時,開明王已是如癡似呆,呈半暈厥狀態,被衆宮人擡回了寢宮。
任憑陳軫走南闖北,見識頗廣,竟也爲這樣的情殤場面唏噓不已,向莊勝細問此事,莊勝瞄公主一眼,不願多談。
顯然,開明王的時下狀態是不適合議論國事的。
儀式散後,公主入宮探視母親,莊勝陪同陳軫到館驛安歇。
一切安排妥當,莊勝看到陳軫狀態疲憊,遂告辭道:“大人旅途勞累,這先歇下。在下明日晨起,再來探望大人,共議大事。”
“還好,還好,”陳軫笑一下,做出輕鬆樣子,“將軍請坐,在下正要請教呢!”
“請教不敢。”莊勝拱手道,“大人請講!”
“不瞞將軍,男女之事,在下向不爲意,但在今日,在下深爲所動了。大王與孔雀王妃的隔世之戀,堪稱驚天地、泣鬼神,若不親睹,必以爲笑談。”
莊勝長嘆一聲,算是應答。
“大王戀情,歌舞雖有昭示,但只是個大要。在下是好奇之人,甚想知曉其中細情,還請將軍不吝賜教!”
“這……”莊勝遲疑一下,“大王是在下岳丈,長輩之事,晚輩不便多議。大人若想了解細情,可見一人。”
“何人?”
“大人先歇息一宵,待明日晨起,在下引大人前去就是。”
“在下並不疲憊,”陳軫的好奇心被他挑撥起來了,起身道,“煩請將軍這就引見!”
見陳軫執意,莊勝不好勉強。二人換過服飾,徑出驛館,投東而去。二人說說道道,閒話沒講幾句,竟就到了。
面前是一處莊嚴府宅,門外豎着兩個持戟衛士。
二人候有一時,一對年輕夫婦急迎出來,女子叫聲“阿哥”,飛跑過來,一把挽住莊勝胳膊。男子躬身揖道:“聽聞阿哥、阿嫂來了,在下正要與嗇兒前去探望你們呢。”
“謝阿弟了。”莊勝回揖過,指陳軫道,“這位是陳軫大人,楚王特使。”
“柏青見過特使大人。”叫柏青的男子躬身揖過,伸手禮讓,“特使大人,請!”
幾人步入府廳,坐有一時,一個年逾花甲但精氣神十足的老人在嗇兒的攙扶下緩緩走進廳門。
相見禮畢,衆人分賓主坐定。得知面前之人是楚王特使,老人的一雙鷹眼裡當即衝出兩道光柱,直射陳軫面門。陳軫也不怯場,眯起一雙小眼,與他對射。
老人收回目光,微微點頭,語氣和藹了:“老朽柏灌見過特使大人。”
面前坐着的老人竟然就是開明朝中權傾朝野的老相傅柏灌!陳軫暗吃一驚,趕忙起立,合手揖道:“晚生陳軫拜見相傅。”
“特使不必客氣。”柏灌擺擺手,指席位道,“請坐。”
待陳軫坐定,柏灌再無客套,直入主題:“特使不辭勞苦,跋山涉水,光臨我窮鄉僻壤,可有見教?”
“見教不敢。”陳軫拱手道,“晚生此來,是奉楚王旨意,爲大王和相傅送封急信。”
“哦?”柏灌略吃一驚,“急信何在?”
陳軫從袖中摸出一封加有璽印的昭陽親筆書信,雙手呈給柏灌。
柏灌拆看畢,吸口長氣,陷入長思,良久,轉對柏青:“去,有請太子殿下。”
不一時,太子修魚駕到,急不可待地將信覽過,略略一怔:“秦人謀我?不可能吧!”
“不是謀,是滅國!”陳軫沉聲應道。
許是被滅國一詞震住了,修魚愣怔良久,方纔醒悟過來,陡然爆出長笑:“哈哈哈哈!滅我大蜀?”又是幾聲長笑,轉對柏青,“柏青將軍,你可聽清了?秦人謀我!秦人要滅我開明!哈哈哈哈!就憑他們秦人?”連連搖頭,“楚人別不是讓秦人嚇破膽了吧?”
“殿下,”柏青小聲稟道,“據臣所知,苴、巴已修通五尺山道,直達褒漢。由褒漢至土費,如果趕得快,二十日可到!”
“到了又如何?”修魚冷冷一笑,“先帝之時,與秦人數戰,秦人無不望風披靡,差點丟掉老巢庸都!及至父王,秦人欺我父王年幼初立,爭我褒漢,又戰,結果如何?秦人再次潰不成軍,哈哈哈哈!還是老相傅領的兵呢!”不無得意地看向柏灌,“是不,相傅?”
“是的,殿下。”柏灌應一聲,臉上浮出淺笑。褒漢之戰,是他此生最值一提的功業,早晚被人提及,柏灌心裡總是美滋滋的。
“哈哈哈哈,”修魚再出譏笑,“秦人被老相傅打得屁滾尿流,秦公不得已,才與父王會盟於褒漢,自願稱臣不說,又貢金百鎰,寶器無數。特使大人,你這猜猜,父王是以何物回敬他的?”
陳軫眯縫兩隻小眼,微微搖頭。
“哈哈哈哈,”修魚笑得前仰後合,笑畢,將那封信“啪”地扔在几案上,極是不屑,“我曉得你是猜不到的。父王收到秦貢,隨手捧出一把土,包在空禮盒裡,就這樣回贈他了!哈哈哈哈,一把土呀,一把爛土而已!如此蒙羞,修魚若是秦公,必會一頭撞死在終南山上。”轉向柏灌,“相傅,修魚所講,可有虛言?”
“殿下所言甚是,”柏灌澄清道,“只是與實情略有出入。當時,大王收到秦禮,一時卻無合適的寶器回贈。老臣正自犯難,大王靈機一動,吩咐內臣拿出一堆爛泥,用水、灰攪和,親手捏出不少寶器,噴上顏色,真正是以假亂真了呢。呵呵呵,老臣實在沒想到,大王泥工如此了得。”
“還是相傅說得好。”修魚看向陳軫,目光挑釁,“楚王特使,你這可都聽清楚了?”
“哈哈哈哈——”陳軫聽得明白,笑得比修魚的還響,略顯肥胖的身子在他的笑聲裡一抖一抖。
“咦,你笑什麼呢?”修魚怔了。
“笑你們大蜀呀。”陳軫又笑幾聲,方纔收起,看向修魚,“你們蜀地有如此之多的可笑之事,在下焉能不笑?”
“有何可笑之事,你且說來。”修魚臉色變了,沉聲道。
“就今日所知,可有三條:其一,王癡;其二,君狂;其三,臣愚且失能。”陳軫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棒子照頭打下。
王自不必說,君當指太子修魚,而臣……
修魚、柏灌、柏青在場三人面面相覷,各呈慍色。
莊勝大急,正要補救,陳軫伸手阻住,侃侃說道:“大國邦交,當慎之又慎,王卻捏泥作寶,應之以兒戲,豈不爲癡?王以國土贈人,前兆不祥,臣子不力諫,反而沾沾自喜,貪功迄今,豈不爲愚?殿下狂妄自大,目中無人,豈不爲狂?君臣坐井觀天,足不出蜀,不知塞外變化,抱住陳年往事不忘,亡國之日近在眼前而不自知,豈不爲失能?”
陳軫一一數落開明君臣幾大不是,在場諸人,尤其是一向說一不二的老相傅柏灌,在殿下及子女跟前丟醜,面子沒處擱了,氣得吹鬍子瞪眼,卻也反駁不出,因陳軫所言,乍耳一聽,句句成理。
氣氛一時沉悶。
“殿下,相傅大人,還有柏將軍,”陳軫輕嘆一聲,拱手道,“非在下言語相逼,危言聳聽,實乃情勢逼人,時不我待了。”
“敢問特使,”老相傅最先緩過神來,幹着臉問道,“你且講講,山外有何變化?”
“山外變化,莫大於秦,”陳軫應道,“二十年前,秦公任用商鞅變法改制,國力強盛,河西一戰,擊敗大魏武卒,斬首八萬。之後又與楚人戰於商於,斬首楚人三萬,強霸商於。中原列國爲對抗強秦,結盟合縱,就在去年,六國四十萬大軍兵分數路,奪關攻秦,秦與六師激戰數月,大破之,斬首無數。六國不敢西向,秦人騰出手來,集結大軍,磨刀霍霍,將於近日攻奪巴、蜀。在下……唉……”長嘆一聲,搖頭頓住。
“秦師如此厲害?”柏青大瞪兩眼,顯然不信。
“秦師厲害不厲害,交戰之後你就明白了。”
“謝特使,”老相傅心服口服,換過臉色,拱手謝道,“老朽受教了。老朽再問一句,特使何以曉得秦人近日就要謀我?”
“回稟相傅,”陳軫拱手還過一禮,“因爲在下剛剛去過秦國。可嘆苴人,連秦人出征的山道也修好了。”
“苴人修道是爲迎取神牛。”修魚愣頭愣腦地接上一句。
“唉,”陳軫長嘆一聲,看向太子,“殿下呀,你難道真的相信秦人有神牛嗎?”
“咦?”修魚怔道,“通國親眼所見,親手所試,還能有假?”
“殿下既然問起,在下就對你們講講這神牛。”
話及此處,陳軫遂將幾年前張儀如何謀劃征伐巴、蜀,如何編出神牛故事欺騙苴國太子通國,如何讓通國驗看神牛,誘他修路,通國太子如何信以爲真,等等,悉數講述一遍,聽得衆人目瞪口呆。
“老天,”修魚咋舌道,“不久前本宮向通國索要幾頭神牛,通國心疼,卻又不敢不給,再三與本宮討價還價,豈料……”
“若照特使所言,”老相傅這也意識到事態的嚴重了,不顧君臣禮節,出聲打斷修魚,直視陳軫,“巴、蜀情勢危矣。敢問特使,此來就爲捎封急信?”
“非也,”陳軫應道,“在下此來,一爲代令尹大人捎封急信,二爲代楚王陛下與開明王陛下做筆買賣。”
“做何買賣?”
“臨別之時,楚王執在下之手,再三叮囑說,荊、蜀一家親,荊人不會眼睜睜地看着秦人入川,毀蜀人宗廟。只要開明王誠心,楚人願助一臂之力。”
“這……”柏灌眯起老眼,“親歸親,買賣何在?”
“楚助蜀拒秦,蜀助楚滅巴。事成之後,蜀、楚平分巴地,以潛水、江州爲界,潛水以東,歸楚,潛水以西,歸蜀!”
巴都閬中位於潛水中部,巴人勢力近年西遷,已擴至涪水。蜀地東北部的其他山地,則爲苴人所佔。作爲開明王蘆子的擁立者之一,苴侯葭萌與大王之爭,柏灌是清楚不過的。葭萌做夢也想回到成都,坐上王位,前番借巴兵謀反,這又勾結秦人,再引秦兵作亂,堪爲開明朝心腹大患。柏灌早想除掉此患,然而,一則大王蘆子出於兄弟親情,於心不忍,二則苴侯與巴王攀爲兒女親家,訂立攻守同盟,蜀國這又因修築孔雀王妃陵墓鬧得國力疲軟,急切間圖謀不得。陳軫講出的這宗買賣,莫說是得到巴人之地,單是楚人助蜀除掉苴侯,於柏灌也是求之不得的。
然而,柏灌畢竟是柏灌,老眼珠子滴溜一轉,緩緩說道:“楚王既言平分巴地,巴地廣袤,若按特使方纔劃界,不爲平分吧?”
“依相傅之言,當如何劃界?”
“以巴水爲界。巴水以東山地,歸楚,以西陵地,歸蜀。”
“就依相傅,但江州歸楚!”
柏灌看向太子修魚,朝他微微點頭。
“就這麼分吧!”修魚一錘定音。
“不瞞諸位,”陳軫拱拱手,和盤端出此行目的,“在下之所以急急趕來,是時不我待了。秦兵不日即至,楚王已命莊喬爲主將征伐巴國,起兵五萬,分兩路合擊涪陵,攻打巴國。但楚國出兵只是呼應,就眼前而言,我們最大的對手,不是巴人,不是苴人,而是秦人。戰略要衝不在涪陵,而在通往褒漢的數百里蜀道,但蜀道掌控在苴人手裡。兵貴神速,莊將軍希望貴國儘快起兵,早日奪取蜀道。只要我們扼控蜀道,秦人再兇悍,萬難攻入。沒有秦人,巴人就是甕中之鱉了!”
聽到要蜀國立馬出兵,柏灌、修魚、柏青三人面面相覷。
“唉,”柏灌長嘆一聲,“不瞞特使,苴人爲患久矣,老朽早欲除之。只是,調兵遣將,征伐討逆,沒有大王旨意,萬萬不可,而大王他……”復嘆一聲,“多少年了,一心只在那個女子身上,視一切於不顧啊!”
“那女子可是孔雀王妃?”陳軫問道。
“正是。”
“晚生敢問其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