瀋陽,漢王宮。
一向只將死亡和悲痛送給敵人的努爾哈赤,今次也嚐到了自己親人被殺害的苦。阿敏的屍體就放在他的御座之下,用一張草蓆裹着。尊貴的大金國鑲藍旗主面容灰敗,軀體僵硬,已是枯屍一具。
阿敏的福晉和子嗣都在殿內大哭,大金國的大臣,貝勒,貝子都在兩旁發愣。有人偷偷看着御座之上的努爾哈赤,只見這位國主直楞楞的看着殿外,兩眼無神,雙目失焦。
阿巴泰跪在阿敏的屍首旁,痛聲哭泣,例數自己的罪過,請求責罰。當他談到自己弟弟德格勒死在戰場上連屍首都沒收回來,德格勒的生母富察氏當場暈厥過去。
自打努爾哈赤起家以來,幾十年不停的戰事也死了不少人。可這次死的是他真正的嫡系子孫。還是大金國勢最強的時候,在數萬人廝殺的戰場上,主帥竟然死了。
“哭什麼?”努爾哈赤在御座上開口了,“你們哭什麼?”
殿內衆人聽到這聲音,無不驚悚。努爾哈赤的聲音一向頗具威嚴,穩定從容。可這次他明明語氣平淡,可一開口卻沙啞老態,聲音中表達出來的意思和語氣完全不一樣——殿內迴盪着如鬼怪般的聲音,讓衆人心頭都發顫。
努爾哈赤恍若不覺,他微微低頭向阿巴泰問道:“到底怎麼輸的?阿敏怎麼死的?敵人是怎麼來的?把這些事說清楚。”
阿巴泰擡頭跟自己的父汗對視一眼,看到的竟然是一張陰晦的臉。這張臉原本滿面紅光,莊重偉岸,可現在卻透着起伏的黑氣。無數老年斑從臉皮下浮出,一根根淤黑色的血管猶如蚯蚓般鼓起。這一切都在剛剛的半刻鐘內完成轉變,叫人錯愕驚詫。
阿巴泰被自己父汗的變化嚇的夠嗆,卻又不敢開口亂講,只能就着努爾哈赤的詢問講述在喀喇沁部青城之戰的過程。他談到了阿敏如何聚攏蒙古人準備一起南下,談到漢人大軍突然翻過燕山出現在草原,談到阿敏是如何倉促應戰,談到戰場上的種種不順。
“此戰之敗,原因在於漢人火器遠超我等。尤其是其火炮既輕便又厲害。一炮過來,我大軍陣勢就如山崩,再強悍的士卒都要逃亡。阿敏就是親自帶兵破陣,結果被漢人的大炮迎面轟中,全身上下十幾個口子,血流不止,根本沒法救。”
阿巴泰說的泣血,努爾哈赤卻打斷道:“漢人有多少兵馬殺到青城?”
“大概……”阿巴泰結巴了,他跪在地上看了看身邊阿敏的屍首,說道:“大概四五萬,或許有五六萬也說不準。”
“輸的這麼慘,連敵人有多少人馬都不清楚。”努爾哈赤突然暴怒,面若厲鬼,聲如震雷,“漢人到底多少人馬?主帥是誰?”
“大……大概五萬左右。”阿巴泰也不知道具體數字,畢竟從他們得到敵襲警告到戰敗撤退,也就半天時間。漢人大軍來的太快,把他們弄得非常狼狽。“戰場上沒辨識出對手的主帥旗幟,不過事後有些從青城逃出來的蒙古人說漢軍的主帥是……是葉赫部的和卓。”
聽到這個名字,努爾哈赤的瞳孔便是一縮。他的目光在殿內的人羣中掃過。很快有個中年人膽戰心驚的出列跪下,哀聲說道:“大汗,和卓已經叛出我葉赫部,跟我也再無關係。阿敏貝勒之敗,我等也痛心憤怒,唯願上陣殺敵,爲大汗分憂。”
跪地的是和卓的哥哥布揚古,就是他和父親布寨一共把和卓嫁了整整七次。大金國建立後,他不得不跟葉赫部其他貝勒一起投靠了努爾哈赤。眼下和卓帶兵進入草原,反殺了企圖南侵的阿敏,這對他而言便是天大的禍事,只能硬着頭跪地求饒,瑟瑟發抖。
努爾哈赤兇狠的瞪了布揚古幾眼,又對阿巴泰問道:“當初是誰說漢人只有數萬人馬的?怎麼現在光是殺入草原的就有五萬?那周青峰手下到底有多少人馬?”
衆人再次面面相覷,他們對‘革命軍’的瞭解往往來自公開的報紙。周青峰很喜歡在報紙上披露些信息,而且這些信息被驗證後大多爲真,於是從未有人懷疑過‘革命軍’掌控的兵力是不是遠遠超過原先預估?更沒人知道正規軍和民兵的區別。
此刻黃太吉不在瀋陽,他親自帶兵去了海蓋一線,試圖突入遼南半島。可他文館中的幾名漢臣卻在殿內。努爾哈赤一發問,這些投靠女真的官紳就被推了出來,卻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
好半天才有人說出‘動員’二字,表明‘革命軍’似乎,可能,也許,好像在很短時間內就折騰出了十幾二十萬的大軍。
努爾哈赤聽完更是惱火,破口大罵道:“旬月間就拉出十幾萬大軍,這怎麼可能?糧草如何籌集?被服如何準備?軍械如何配屬?那‘革命軍’難道有天大的神通不成?你們這些漢臣是不是還心念舊國,不願忠心侍奉大金,才說出這等失心瘋的話?”
一票官紳當即也跪下哭嚎,痛表自己與那‘革命軍’有血海深仇,勢不兩立。他們又說自己歸順之後一向忠誠無二,絕對沒有背叛之心。
只是努爾哈赤這人疑心重,如今戰局不利,女真損失極大,總要有人出來負責。他本就心頭氣惱,聽那些漢臣哭的呱躁,當即喝令侍衛將這些無用之人拖下去斬了。等着七八顆人口被送上來,他聞着那血腥氣反而暢快了許多。
“漢人一向詭計多端,喜歡耍詐。周青峰在草原若是有五萬人,他在其他地方必然人少。”努爾哈赤又向侍衛喊道:“漢人火器厲害,這確實優於我大金。前不久仿造新火器的事怎麼樣了?去把那些工匠拉來問問。”
沒一會的功夫,幾個漢人工匠就被推推搡搡的押進了漢王宮的大殿內。領頭一人還穿着大金的副將官服,只是模樣狼狽了些。他見到努爾哈赤正要下跪,努爾哈赤卻厲聲問道:“鮑承先,新火銃的事弄好了嗎?我大金現在急需精良火器,你等可用心去做?”
跪下的是大明降將鮑承先,負責軍器製造和編組漢軍。聽到努爾哈赤問起,他還沒意識到問題嚴重性,只老老實實地答道:“回大汗,奴才手下數千工匠日夜趕工,一刻不停的打造火器,不敢耽誤大汗的戰事。”
“我問你新式火銃造出來沒有?”努爾哈赤此刻沒啥耐心,他提高几分音量,就想知道個結果。
鮑承先覺着今日大汗的語氣不善,和以往大不相同。他再看自己前頭跪着的幾個人,尤其是地上擺着的阿敏屍體,這才意識到情況不對勁。可他也不敢隱瞞,只能伏低做小的弱弱說道:“新火銃的打造有諸多難處,奴才手下的工匠正在琢磨,還未成功。”
“不就是打個火嗎?”努爾哈赤在御座上的語氣越發嚴厲,“火摺子你們都沒用過?這有多大的難法?都好幾日了,你們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到?我大金將士正等着這自發火的利器去殺敵,你們卻拖拖拉拉的,是何道理?”
道理?大汗,我真的在跟你講道理呀。
鮑承先額頭冒汗,卻不敢擦。他跪的更低,腦袋都貼到地面,繼續講道理道:“大汗,真不是奴才不用心。實在是那自發火的火銃看着簡單,實則頗有奧妙。其部件打造精良不說,尤其它那打火的槍機頗爲難得,力道極大。我等百般琢磨,也找不到同樣的鋼材。”
這說的就是彈簧鋼了。
可努爾哈赤不懂呀。
“這不就是個火摺子嗎?本汗一看就懂了,怎的你們偏就不懂?我看你們這些漢臣是不是都得了什麼消息,覺着我大金勢頭不好,就等着看我女真敗亡,不肯再用心聽命了。”努爾哈赤越說越火大,越說越覺着自己猜中了這些漢人的心思。
鮑承先被嚇的當即癱軟,不住的磕頭辯解道:“大汗明鑑哪!我等自打投靠大金,一直忠心無二,從無私心。”
努爾哈赤哪裡肯信?他忍不住嘲諷道:“你這廢物,這點事都做不好,還敢來欺瞞本汗。大明待你們不薄,你們還不是說叛就叛?哪有什麼忠心可言?你們能叛大明,自然也能叛我大金。你既然不願好好做事,那便去死吧。來人呀,把他拖下去斬了!”
“冤枉哪!”鮑承先真心覺着自己特別的冤,他高舉雙手,就要朝努爾哈赤爬去哀求。可後頭的侍衛二話不說,上前扯住他的臂膀就朝殿外拖。他一邊掙扎一邊哭喊,“大汗,我真冤哪!我是大金的忠臣,我沒有二心呀!”
咔嚓一下,又一顆血淋淋的腦袋送進來給努爾哈赤驗過。
努爾哈赤覺着很高興,心裡舒服了很多。這定然是他英明神武,識破了底下偷奸耍滑的漢人詭計,自然能讓奴才們更加用心做事。只是這關頭,殿外的侍衛又前來送信,說駐守錦州的費英東發來急報,說‘革命軍’海路運兵突襲拿下了遼西走廊的寧遠和綏中。
寧遠和綏中被佔領,這就等於卡住了山海關前莽古爾泰那三萬人馬的退路。這狀況讓努爾哈赤再次大怒,他又氣惱的喝道:“那些泰西荷蘭人不是說會派大船來麼?怎麼也是這等言而無信?”
死了一個阿敏,萬萬不能再死一個莽古爾泰了。
努爾哈赤在瀋陽坐不住,他一拍自己的御座,惡狠狠地喊道:“把代善的三萬人調回來,本汗要親征寧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