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爾下了馬車,從幹活兒的後備軍人身邊走過去,爬上那個醫生告訴他從那兒可以看見戰場的土崗。
這時是上午十一點左右。透過明淨的、稀薄的空氣,一輪太陽高懸在皮埃爾的左後方,明晃晃地照耀着面前像圓劇場一般隆起的廣闊的戰地全貌。
斯摩棱斯克大路從左上方穿過圓形劇場,經過一座坐落在土崗前下方五百來步有白色教堂的村子(這村子就是波羅底諾)蜿蜒曲折地延伸着。然後又從村子下面過去,跨過一座橋,一起一伏地經過幾個山坡,盤旋着越爬越高,一直延伸到從六俄裡外可以看見的瓦盧耶瓦村(現在拿破崙就駐紮在那兒)。過了瓦盧耶瓦村,大路就隱沒在地平線上一片已經變黃的森林裡了。在那片長滿白樺和樅樹的森林裡,大路的右邊,科洛恰修道院的十字架和鐘樓遠遠地在太陽下閃光。在那黛青色的遠方,在森林和大路的兩旁,好些地方都可以看見冒煙的篝火和分辨不清的敵我雙方的戰士。右邊,沿科洛恰河和莫斯科河流域,是峽谷縱橫的山地。在峽谷中間,從遠處可以看見別祖博沃村和扎哈林諾村。左邊地勢比較平坦,有長着莊稼的田地,那裡可以看見一座被燒掉的冒煙的村子——謝苗諾夫斯科耶村。
皮埃爾從左右兩邊所看到的一切,都是那麼不明確。戰場的左右兩邊都不大像他所想象的那樣。到處都找不到他希望看見的樣子。只是看見田野、草地、軍隊、篝火的青煙、村莊、丘陵、小河,無論怎樣觀看,也不能從這充滿生命活力的地方找到戰場,甚至分不清敵人和我們的隊伍。
“得問一個瞭解情況的人。”他想,於是轉身問一個軍官,那個軍官正好奇地打量他那不是軍人裝束的龐大身軀。
“請問,”皮埃爾對那個軍官說,“前面是什麼村莊?”
“是布爾金諾吧?”那個軍官問他的夥伴。
“波羅底諾。”另一個糾正他說。
顯然,那個軍官有一個談話的機會,覺得很高興,於是湊近皮埃爾。
“那兒是我們的人嗎?”皮埃爾問。
“是的,再往前去就是法國人,”那個軍官說,“那兒就是他們,看得見。”
“哪兒?哪兒?”皮埃爾問。
“憑肉眼就看得見。那不是,就在那兒!”軍官用手指着河對岸左邊看得見的煙,他臉上的神情嚴肅而認真,皮埃爾碰到的很多面孔都有這種表情。
“啊,那是法國人!那兒呢?……”皮埃爾指着左邊的山崗,那附近有一些隊伍。
“那是我們的人。”
“啊,是我們的人!那邊呢?”皮埃爾指着遠方有一棵大樹的土崗,旁邊有一個坐落在山谷裡的村子,也有一些篝火在冒煙,還有一些黑糊糊的東西。
“這又是-他,”那個軍官說。(即指舍瓦爾金諾多面堡。)
“昨天是我們的,現在是-他-的了。”
“那麼我們的陣地呢?”
“陣地?”那個軍官帶着得意的微笑說。“這個我可以給您講清楚,因爲我修築過我們所有的工事。在那兒,看見麼,我們的中心在波羅底諾,就在那兒。”他指着前面有白色教堂的村莊。“那兒是科洛恰河渡口。就在那兒,您看,那邊窪地上還堆放着成排的剛割下來的乾草呢,您瞧,那兒還有一座橋。那是我們的中心。我們的右翼就在那兒(他指着離山谷很遠的正右方),那兒是莫斯科河,那兒我們有三個多面堡,修築得非常堅固。右翼……”軍官說到這兒停住了。“您知道,這很難給您說得明白……昨天我們的右翼在那裡,在舍瓦爾金諾,在那裡,瞧見麼,那兒有一棵橡樹;現在我們把左翼後撤了,現在在那兒,那兒——您看見那個村子和那縷青煙了嗎?——那是謝苗諾夫斯科耶,而這裡,”他指了指拉耶夫斯基土崗。“不過,戰鬥未必在這裡進行-他把軍隊調到這裡,只是一種詭計;-他很可能從右邊迂迴莫斯科。不過,不管在哪兒打,我們的人明天都要大大地減少了!”那個軍官說。
一個年老的中士在軍官說話的時候走過來,默默地等待他的長官把話說完;但是,顯然他不喜歡軍官在這個地方說這樣的話,他打斷了他的話。
“該去取土筐了。”他說,口氣頗嚴厲。
軍官似乎慌了神,好像明白他不該說這種話,只可以在心裡想會有多麼大的傷亡。
“對了,又要派三連去。”軍官急忙說。
“您有何貴幹,是大夫嗎?”
“不是,我隨便看看。”皮埃爾回答道。然後他又繞過那些後備軍人走下山崗去。
“咳,該死的東西!”軍官跟在他後面,捂着鼻子從幹活的人們旁邊跑過去,說道。
“瞧,他們!……擡着來了……那是聖母……馬上就要到了……”突然聽見嘈雜的人聲,軍官、士兵、後備軍人都順着大路往前跑去。
在波羅底諾山腳下出現了遊行的教會隊伍。在塵土飛揚的大路上,步兵在前面整整齊齊地走着,他們光着頭,槍口朝下揹着。步兵後面響起了教會的歌聲。
沒有戴帽子的士兵和後備軍人繞過皮埃爾,向那隊人跑去。
“聖母來了!保護神!……伊韋爾聖母!……”
“斯摩棱斯克聖母。”另外一個人更正說。
後備軍人們——就是那些在村子裡的,還有那些正在炮兵連幹活兒的,都扔下鐵鍬向教會的遊行隊伍跑去。在塵土飛揚的路上行進着的一營人後面,是穿着法衣的神甫們——一個戴着高筒僧帽的小老頭、一羣僧侶和唱詩班。再後面就是士兵和軍官擡着一幅巨大的、金光閃閃的黑臉聖像。這是從斯摩棱斯克運出並且從此就跟着軍隊的聖像。聖像的周圍是成羣的沒戴帽子的軍人,他們走着,跑着,跪拜叩頭。
聖像擡到山上就停了下來,用一大塊布托着聖像的人們換了班,讀經員重新點起手提香爐,開始祈禱了。熾熱的陽光烘烤着大地;清涼的微風吹拂着人們的頭髮和聖像的飾帶,歌聲在寥廓的蒼穹下顯得不怎麼響亮。一大羣光頭的軍官、士兵和後備軍人圍着聖像。有一些官員站在神甫和讀經員後面的一片空地上,一個脖子上掛着聖升治十字勳章的禿頂將軍,站在神甫背後,他沒劃十字(顯然是德國人),耐心地等待祈禱結束,他認爲必須聽完那想必可以激發俄國人民的愛國熱忱的祈禱。另外一個將軍很精神地站在那裡,一隻手不時地在胸前抖動着劃十字,他老向四周張望。站在農民中間的皮埃爾認出了官員中的幾個熟人,但他沒看他們:他全部的注意力都被這羣貪看聖像的士兵和後備軍人的嚴肅面孔吸引住了。疲倦的讀經員一開始懶洋洋地、習慣地唱(唱第二十遍了):“把你的奴隸從災難中拯救出來吧,聖母。”神甫和助祭就接着唱:“上帝保佑我們,投向你,就像投向不可摧毀的堡壘。”於是所有人的臉上又現出那種意識到即將來臨的重大事件時的表情,這種表情那天早晨皮埃爾在莫扎伊斯克山腳下看見過,有時也在碰見的許許多多張臉上看見過這種表情,人們更加頻繁地低頭,抖動頭髮,聽得見嘆息聲和在胸前劃十字發出的聲音。
圍着聖像的人羣忽然閃開來,推擠着皮埃爾。從人們匆忙地讓路這一點來看,向聖像走來的大概是一個非常顯要的人物。
這是視察陣地的庫圖佐夫。他在回塔塔裡諾沃的路上前來祈禱。皮埃爾從他與衆不同的特殊身形,立刻認出了庫圖佐夫。
庫圖佐夫龐大而肥胖的身上穿着一件長長的禮服,背微駝,滿頭白髮,沒有戴帽子,浮腫的臉上有一隻因負傷而流淚的白眼睛,他邁着一瘸一拐的搖晃不定的步子走進人羣,在神甫後面停了下來。他用習慣性的動作劃了十字,然後一躬到地,深深地嘆了口氣,低下滿是白髮的頭。庫圖佐夫後面是貝尼格森和侍從。雖然總司令的出現引起了全體高級官員的注意,但是後備軍人和士兵卻沒看他,仍然繼續禱告着。
祈禱完畢了,庫圖佐夫走到聖像前,挺費勁地跪下叩頭,試了半天想站起來,卻因身體笨重、衰弱,站不起來。最後他還是站了起來,像天真的孩子似的噘起嘴脣去吻聖像,又鞠了一躬,一隻手觸到地面。將軍們都跟着他這樣做;然後是軍官們照樣做了,在軍官之後,士兵和後備軍人互相推擠着,踐踏着,喘息着,流露出激動的神情在地上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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