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份,弗裡德蘭爆發了一場戰鬥,保羅格勒兵團沒有參與這次戰役,緊接着宣佈休戰。羅斯托夫因爲朋友不在身邊而覺得難受,自從他走後沒有接到他的任何消息,對他的案件的進程和傷勢感到擔心,於是他就利用休戰的機會請假到醫院去探望傑尼索夫。
醫院位於普魯士的一個小鎮,這個小鎮有兩次遭到俄軍和法軍的摧毀。正因時值夏季,田野裡十分爽適,而這個小鎮上到處都是殘垣斷壁、毀壞的屋頂、污穢的街道、鶉衣百結的居民、流落於街頭的醉醺醺的、病魔纏身的士兵,這就構成了分外陰暗的景象。
醫院裡一棟磚石結構的房子,庭院裡可以看見拆掉的圍牆的殘跡,門窗與玻璃部分地遭受摧毀。有幾個綁着繃帶、臉色慘白、遍身浮腫的士兵時而踱來踱去,時而坐在庭院中曬曬太陽。
羅斯托夫剛剛走進屋門,就有一股腐爛的和醫院的氣味向他襲來。他在樓梯上遇見一個叨着雪茄煙的俄醫。
俄國醫士跟在他後面。
“我不會分身似的同時抓許多事,”醫生說道,“你晚上到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那裡去,我也到那裡去。”醫士還向他問了什麼話。
“咳!你知道怎麼辦,就怎麼辦吧!豈不都是一樣的嗎?”
醫生看見走上樓來的羅斯托夫。
“大人,您幹嘛要來?”醫生說道,“您幹嘛要來?也許子彈沒有打中您,您要傳染上傷寒嗎?老兄,這裡是麻風病院。
“爲什麼不能來呢?”羅斯托夫問道。
“傷寒病,老兄。無論是誰走進來,只有死路一條。唯有我和馬克耶夫(他指指醫士)在這兒拖着幹活兒。我們醫生兄弟在這裡莫約死了五個了。新來的人隔了一個星期就要完蛋的,”醫生顯然覺得高興地說,“有人延請普魯士醫師,可是我們的盟友都不喜歡到這裡來。”
羅斯托夫向他說明,他想探視住在這裡的驃騎兵少校傑尼索夫。
“老兄,不曉得,不知道,您想想吧,我一個人幹三家醫院的工作,四百多個病號!還好,行善的普魯士太太每月給我們寄送兩俄磅咖啡和兩俄磅絨布,不然的話,真會完蛋的。”他笑了起來。“老兄,四百病人,還經常給我送來新的哩。有沒有四百呢?嗯?”他問醫士。
醫士現出疲憊不堪的樣子。顯然他在懊惱地等待聊得太久的醫生趕快走開。
“傑尼索夫少校,”羅斯托夫重複地說,“他是在莫利坦負傷的。”
“他好像死了。是嗎?馬克耶夫,”醫生冷淡地問醫士。
但這名醫士並沒有證實醫士的話。
“他是啥樣子,高高的個子、棕紅頭髮的嗎?”醫生問。
羅斯托夫描述了傑尼索夫的外表。
“有過,有過這樣的人”這位醫生彷彿挺高興地說,“這個人也許死了,不過我來查一下,我這兒有名單。馬克耶夫,你有名單嗎?”
“名單在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那裡,”醫生說,“請您到軍官病房裡去吧,在那兒您能親眼看見的。”他把臉轉向羅斯托夫,補充地說了一句話。
“咳,老兄,最好不要去!”醫生說,“要不然,好像您自己也會留在那裡的。”但是羅斯托夫向醫師鞠了一個躬,告辭之後就請醫士領他去。
“一言爲定,甭埋怨我吧。”醫生從樓梯下面大聲喊道。
羅斯托夫和醫土走進了走廊。在這個昏暗的走廊裡,醫院的氣味十分濃,以致羅斯托夫捂住自己的鼻子,不得不停步,好鼓足勁來往前走。右邊的房門打開了,一個面黃肌瘦的人拄着雙柺杖、赤着腳、穿一套內衣從那裡探出身子來。他依靠着門楣,用妒嫉的、炯炯發亮的眼睛不時地望望從身旁走過去的人們。羅斯托夫朝門裡一瞧,瞧見了那些病號和傷員都躺在鋪了一層乾草和軍大衣的地板上。
“可以進去看看嗎?”羅斯托夫問道。
“究竟要看什麼呀?”醫士說。但是正因爲醫士顯然不願意讓他走進病房,羅斯托夫硬要走進士兵的病房。他已經聞慣了走廊裡的氣味,這裡的氣味更濃。這裡的氣味稍微有點不同,更令人覺得沖鼻子。可以敏銳地感到,走廊的氣味正是從這裡發散出去的。
太陽透過大窗戶把長長的房間照得很明亮,在這個房間裡頭,病號和傷員把頭靠着牆分成二排躺着,房中間留了一條過道。他們大部分人昏迷不醒,都沒有注意走進來的人。那些神志清醒的人欠起身子,或則擡起他們那消瘦的發黃的臉,目不轉睛地望着羅斯托夫,個個都流露出同樣的表情——指望幫助、責備和嫉妒他人的健康。羅斯托夫走到這個病房中間,望望隔壁的房門口(幾扇門都是敞開的),他從房間的兩邊看見了同樣的情景。他停步了,默默不語地環顧四周。他決沒有料到會目睹這種情狀。就在他面前,有一個病人橫臥在過道中間的光地板上,大概是個哥薩克,剪了一個童化頭。這個哥薩克伸開粗大的手腳,仰臥着。他的臉色赤紅,兩隻眼睛往上翻,只能看見眼白了,他的赤腳上,發紅的手上,一條條青筋像細繩似的繃得緊緊的。他的後腦勺碰了碰地板,嗓音嘶啞地說了一句什麼話,又開始重複說出這句話。羅斯托夫仔細地聽他說話,聽清了他重複說的這句話。這句話是:喝點水,喝水,喝點水啊!羅斯托夫向四周環視,想找人幫忙,讓這個病號躺好,讓他喝點水。
“誰在這裡照顧病人呢?”他問醫士。這時有個輜重兵,醫院的工友從隔壁房裡走出來,他退後一步,直挺挺地站在羅斯托夫面前。
“您好,大人!”這個士兵瞪大眼睛望着羅斯托夫,喊道,他顯然是把他看作醫院的首長。
“要他躺好,讓他喝點水。”羅斯托夫指着哥薩克兵,說道。
“大人,是。”這名士兵蠻高興地說,他把眼睛瞪得更大,身子也挺得更直,可是還呆在原地不動。
“不,這裡毫無辦法,”羅斯托夫想了想,垂下眼睛,希望走出去,但是他覺得有一種意味深長的目光從右邊向他凝視,他於是回頭望望。差不多緊靠屋角,有個老兵坐在軍大衣上面,露出一副骷髏般瘦黃的、嚴肅的面孔、沒有剃過的蒼白的髯須,他目不轉睛地望着羅斯托夫。坐在老兵身旁的人從一邊指着羅斯托夫,對他低聲地說了些什麼。羅斯托夫明白,老年人想向他提出什麼請求。他向這位老人近旁走去,看見他只彎着一條腿,另一條腿從膝頭以上完全沒有了。老頭子身旁的另一個人離得相當遠,他頭往後仰,一動不動地躺着,這是個年輕的士兵,翹起鼻子,蒼白如蠟的臉上長滿了雀斑,翻着白眼,羅斯托夫望了望這個翹鼻子的士兵,一陣寒涼掠過他的脊背。
“瞧,這個士兵看來是……”他把臉對着醫士說。
“大人,我們請求過了,”老兵的下頦顫慄着說,“早上就有個人死了。要知道,我們也是人,而不是狗……”
“我馬上派人把他擡走,擡走,”醫士連忙說,“大人,我請您離開這裡。”
“我們走吧,我們走吧。”羅斯托夫連忙說,他垂下眼睛,縮成一團,極力不讓人發現,從這排向他凝視的、責備而嫉妒的目光中穿過去,他走出這間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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