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
“農耕讓人類不得不依賴土地生活,大批大批的人類被囚禁于田地之間。領土相較於之前,寬闊了幾百倍、幾千倍,但絕大多數人,究其一生,也只能在田地之間勞動。他們的身體結構會退化,變得不再擅長奔跑、跳躍和攻擊,相反,他們會變成更加擅長揮舞鋤頭,擅長在泥濘的土地裡站穩腳跟——這也是這方大印,給人類帶來的束縛。”
“如此看,究竟是人類馴化了小麥,還是小麥,馴化了人類呢?”
姬璇的眼神中,似乎閃爍出一種很難理解的悲哀。看到他那雙眼睛,三素突然對他之前的說法又有了懷疑。
說不定……
他並不是討厭人類。
他只是,看到了很久很久之後的未來。
“所以……你覺得這樣不好?”三素小心翼翼地採用了引導式發問,“你認爲,在山上摘野果,靠着塊莖、漿果,還有各種各樣捕獵得到的獸肉活下去,會比靠種糧食活下去更好嗎?”
“好,和不好,都無所謂,這不是我能左右的,這是‘人類’的選擇。”
說出這句話時,姬璇的語氣特別無力,好像碰到一個不管怎麼揮刀,怎麼出拳,都不可能打贏的對手。
忽然,他又啞然失笑,“我說這些,你肯定覺得我在故作高深吧?用我爹的話來說,黃口小兒,安敢揣度此等大事?”
“……”三素搖頭,沉默了許久。寶庫內各類寶物的冷光打在她身上,從側面看去,像一尊沉靜的神像。
“如果是採集者,正如你所說,食物來源不穩定。但相對的,在這種情況下,採集者部族的人口不會增速過快,新生和死亡基本能維持在一個比例。部族裡就那麼點人,大家彼此也都熟悉,認識。”
“然而,農耕文明食物來源很穩定,人口一激增,就需要更多耕地。更多耕地能供養更多人口,人口激增,重複循環。人類由此定居下來,大多數同一國的人,彼此之間也不認識。”
“問題在於,對於一個國來說,土地實在是太多、太大了。如果還像部族那樣,什麼事都全憑族長來決定,那麼他這一天就什麼都不用幹了。因此……”
“等一下,爲什麼不行啊?”三素好奇道,“羽族這邊,基本就是族長來決定所有事情的。”
“人類只有四五十年好活,除去前面年輕的二十年,一個人類想要成爲族長,至少也得是三十歲往上了。因爲壽命短暫,族長不可能一個人來處理全國的事務,因此,他需要一些人……一些‘管理者’,來幫助他管理這羣偌大的土地。”
“因爲他們的工作就是管理別人,被賦予權力的一瞬間,就決定了他們對這個國家,是不產出實際價值的。單純爲了管理別人而存在,自此,這個特殊的羣體,將會逐漸掌握一個國家的絕大多數利益。生產出的糧食該如何分配,人們的生活要依據什麼規範……方方面面,全都由管理者來決定。”
“所以呢?”三素蹙起眉頭,“是你自己剛剛說的,這麼做更有效率,不是嗎?倒不如說,相較於羽族的落後方法,這種方式很新穎呢!”
“呵,新穎……”姬璇無可奈克地苦笑道,“或許吧。有效率是真的,但,這是一把雙刃劍。”
“相較於部族時代,在農耕文明中,有一個概念是被格外強調的。”
“家。”
四處漂泊,居無定所的時候,當然不可能有家。
但是,有了農田,有了定居的房子,有了穩定的家庭關係,農耕世界以一個個小家,連接成一個巨大的團體。
“有家,就有家族。人類往往會爲各自的家庭謀取私利,而那些國家的管理者,則可以正大光明地從所有人身上抽血,以供養他們的家族。久而久之,人們手中所掌握的生存物資,將會以一個很快的速度拉開差距。”
“最後,奮力耕作的人,會在層層抽血之下,無法攢不下多少東西。但是那些完全脫產的管理者,卻可以賴在這個舒適的溫牀上,享受遠超他們應得的供奉。憤怒在積攢,怨氣在累加,恨意在彌散。人與人之間的鴻溝越拉越大,不同的身份,尤其是上位的王族眼中,這些勞作者甚至不能算同一種生物了。人……你口中的萬靈之物,最終,也會被歸入‘財富’的一部分。”
“小麥,可能會給人類提供百來年的舒適期,但……”
“需要用接下來幾千年的痛苦,用以償還。”
……
姬璇用平靜的語氣訴說着,信念感十足,彷彿早已經看到了那個無比可怕的未來。
“就……就算這樣……”
三素強壓下心中的震撼,繼續說道,“就算真的發展到那種程度,財富全都集中在王族手裡,只要把那個腐朽的王朝推翻,就可以了吧?只要基礎還在,人類肯定可以創造出新的王國。只要吸取之前的經驗,不要重蹈覆轍,一定可以解決的。”
“……”
姬璇露出笑容,是那種“你不懂人類而妄下定論”的笑。
“最開始的時候,人類手裡拿的,不過是棍棒和石塊。但今天,我們已經有了青銅製器,如你所說,這是一種進步。”
他冷聲說道,“我不知道以後會怎麼樣,但……之後的武器,一定會被收攏在國家手中。人們反抗公權力所支付的代價,只會變得越來越艱難,直到有一天,一切生存資料,都被掌權者控制。再也沒有任何力量,能將他們掀翻。人類會在這條黑暗之路上越走越遠,在巨大的國土上,成爲一個個互不關心的異類,只爲了一點點生存下去的東西,而拼命地活着。”
“那個時代出生的孩子,又是否會憎恨我們的選擇呢?”
————
……
別說三素,聽完這一系列話,蜜麓一都呆住了。
“你……確定不是穿越者?”
“開什麼玩笑。”大蟲冷哼一聲,“我在你眼裡,就是這麼不堪入目、茹毛飲血的形象嗎?”
幾千年前,就有洞察到了人類在未來的發展軌跡,雖然還有很多地方不成熟,但正是這些青澀的地方,反而更加顯出姬璇的厲害。他並不是全能的神,礙於時代背景,未來人類會發展成什麼樣,他完全沒有概念。但他對人性,以及人類思想的精準預判,簡直到了可怕的境界。
“當時,我的言論被許多人視作天方夜譚……那會兒正是人類和小麥的蜜月期,怎麼會有人願意聽一個毛頭小子胡言亂語呢?”
大蟲冷笑着,笑聲中有不屑,更多的,卻是一種不被理解的淒涼和自嘲。
“回到地上後,他們說我妄議大政,毀言廢忠,是全天下最無信義之物。不配爲人,便將我貶爲牲畜,如洪水猛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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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故事到這裡就收住,對姬璇而言,也只能算是一段堪比海底兩萬裡的奇遇。
但……
“噹啷————”
也許是聽得太入迷,一個沒拿穩,三素手中的大司農印掉落在地上,好死不死,“恰巧”磕碰到展臺邊角,竟然像彈球一樣飛了出去。
姬璇趕了幾步,想去撿起它,彎腰之時……
一抹妖冶紫光,忽然從視線盡頭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