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大婚,普天同慶。
因着那一句越快越好,皇宮裡熱鬧非凡,緊鑼密鼓籌備婚事,雖說三天時間確實緊迫倉促,但穆雲風硬是拿出渾身本事,禮服、婚轎、喜房、宴席……日日召集相關臣子,樣樣打理得妥善完美,看起來還真像那麼回事。
婚禮,昏禮……
不論如何,日子就是要過下去的。
既已迴歸正途,餘下的人生,就這麼昏昏沉沉,稀裡糊塗地過罷。
話是如此,秦驚羽還是召了雷牧歌入宮,在御書房裡面對面坐着,藉着商議婚事之機,做最後的詢問與確定。
她開門見山就道:“你想清楚,如果現在悔婚還來得及,一切後果都由我承擔。”
決定權交給他,一切隨他心意,他要結就結,不結也罷。
“我不悔,你也不能悔。”雷牧歌盯着她的眼,背脊挺得筆直,鎮靜中暗含一絲緊張,“你不會後悔吧,不會在婚禮上逃走吧?”
秦驚羽輕輕搖頭:“只要你不逃,我就不逃。”
“你發誓?”
“好,我發誓,既然親口答應,就絕對不會反悔逃婚。”
雷牧歌鬆了一口氣:“那就好。”
沉默了一會,他又再開口:“蕭焰……他有沒有再來纏你?”
秦驚羽也不瞞他,點頭道:“一直在宮門外,幾乎沒挪地方。”想了想又道,“你等下出宮的時候,記得繞開走,沒必要跟他耗時間。”
雷牧歌皺了皺眉,卻沒說什麼,只道了聲好。
秦驚羽敲了敲額角,又提醒道:“還有你的傷,記得去找我外公再看看,該吃藥得吃藥,這陣子夠忙的,我也顧不上你,你自己多擔待些。”
“放心吧,我沒那麼弱不禁風,早就好了!”迎上她半信半疑的眼神,雷牧歌不由得輕笑,“我還真想繼續傷着,最好就在你寢宮裡將養將養,就能夠時時見着你。”
秦驚羽垂了垂眼:“就怕你真時時見了,會覺得煩,就不稀罕了。”
“稀罕,我會稀罕一輩子。”礙於隔着張御案,沒法擁她入懷,只好握住她的手,輕輕摩挲,動情道,“羽兒,我真想今天就成親……”
秦驚羽低着頭,看着他寬大的手掌,微一晃神,忽而敏銳聽到些聲響,蹙眉道:“外面有人來了。”順勢將手輕巧抽回,放於兩膝,端正坐好。
她沒說假話,確實是來了人。
穆雲風領着一羣宮人侍女推門進來,言笑晏晏:“羽兒,牧歌,正好你們都在,來瞧瞧大婚的喜服,雖說時間是趕了些,可少府那些織女們的手藝倒也不壞,這喜服我一看就喜歡。”
兩名侍女行了禮,捧着喜服碎步過來,其餘侍女則是前後左右站好,各自拉開衣角,將喜服展示在人前。
一片喜慶瀲灩的紅。
端麗繁複的衣袍,金絲銀線繡出的龍鳳圖紋,精美細緻的祥雲如意花飾,珍珠寶石鑲嵌的腰帶,羽翎斜飛的禮帽,華豔四射,尊貴非凡。
穆雲風笑得合不攏嘴:“傻站着做什麼,還不快替陛下穿上試試,看尺碼可合適,有沒有需要改動的地方?”
秦驚羽站着沒動:“不是之前量過尺寸了嗎,就不用試了吧?”
“那哪行,一定要試的。”穆雲風做個手勢,侍女們便將她團團圍住。
秦驚羽只得除下外袍,感覺自己像個木偶一樣被衆人擺佈,穿戴上身,站在鏡子前,只看到一個面目全非的自己。
紅裳如火,俊美出塵,比尋常更多了雍容絕豔的氣度,是她麼?
“好看,真好看,要是穿……就更好了!”穆雲風目光瞟向另一套同樣華美無雙的新娘喜服,滿足中又帶着一絲遺憾,看着雷牧歌的眼神略略有些歉意。
這假新娘的身形實在高偉,兩人站在一起相差太大,不得已,只好由雷夫人找了名心腹侍女代替拜堂,新娘喜服實際是比對着那侍女的身形做的。
好在也就是幾個時辰的事,這麼多年都等了,也不會在乎那一時半會功夫。
鏡子裡映出旁邊人俊朗含笑的面容,秦驚羽扯了扯衣領,忽然覺得有絲緊,透不過氣來。
“羽兒你輕點兒,別使勁扯——”穆雲風低低驚呼。
啪嗒一聲,胸前亮光一閃,衣領頓鬆,有什麼東西掉落在地,滾得老遠。
是顆珍珠係扣。
“你這孩子,總是毛毛躁躁的,都叫你別扯了,你還是不注意!”穆雲風邊說邊是指揮侍女,“都去找啊,少府那邊統共才挑出這麼些上等東珠,再沒多的了!”
一干人等慌慌忙忙挪開椅凳,四下尋找,連雷牧歌也是睜大了眼,不住張望。
秦驚羽捏着衣領站在原處,以她超常的視力,早就瞧見了躺在牆角藤架下的那顆珍珠係扣,小巧玲瓏,瑩白生光。
這並不算是最好的東珠,真正的頂級東珠,是她寢室裡放着的那一串。
記憶恢復,她也順着些許細節與線索想清楚了,那串珠鏈乃是來自南越皇室,是當年蕭焰打着追殺程十三的旗號,明買暗贈給了她。
閉了閉眼,不想去深思他爲何要將這價值連城的珠寶送給自己,或許他也曾暗示過,但他那些話,怎麼能當真?
“找到了。”雷牧歌拾起珠子,遞給身旁的侍女。
釦子扯落,實在不是個好兆頭,侍女們收起被她脫下的喜服,一個個低眉順目退下。
秦驚羽扯扯嘴角:“對不起。”
雷牧歌微微一笑:“好好的,道什麼歉?不過是顆釦子而已,釘上就好了。”
穆雲風站在旁邊,看看雷牧歌,又看看她,有些瞭然,倒也沒說什麼,只嘆了口氣,領了衆人出去。
屋裡只剩下兩人,氣氛有些冷,秦驚羽習慣性去揉額角:“最近是太忙了些,我還有點公文要批,沒什麼事你就先回府去吧。”
失而復得,她能感覺到他的喜悅,但她卻找不到原先熟稔相處的那份自在。
並沒有誤入歧途之後懸崖勒馬的慶幸與感恩,反而生疏有禮,相敬如賓,怎麼回事?
她越想越是頭疼,實在看不懂自己。
有這樣優秀的夫婿,還想怎樣?
雷牧歌深深望着她,眼底似有光芒閃過,終是輕輕點頭:“那我走了,你自己該歇息就歇息,莫要累着。”
“嗯,我曉得。”
秦驚羽看着他的背影消失,這才長舒一口氣。
煩躁,彆扭,鬱結,不安,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亂作一團。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婚前恐懼症吧。
重新坐回案前,慢慢翻看那一大堆公文卷宗,其中還有影部新近送來的情報。
自她大婚的消息傳出,各地到京祝賀觀禮的人馬接連而來,有走水路的,有走陸路的,形形色色來了一批又一批,天京城裡涌進了無數陌生面孔,其中不乏有渾水摸魚之流,須得謹慎對待,再不能出當年太后壽宴天子遇刺的事故。
京輔地區的防務是由大將軍雷陸在負責,她倒並不擔心,只心不在焉看着,時不時凝神傾聽下幾處宮門的動靜。
那日之後,東西南北各處宮門都增派了人手,加強了防衛,將那些無謂的閒人遠遠驅逐,倒是基本沒再聽到喧鬧聲。
但她知道,那個人一直都在。
還真是佩服他的超強毅力和超厚臉皮,到現在居然還沒死心。
他愛折騰,那是他的事,與她無關。
如今她要做的,就是忙完手裡的政事,騰出空閒來,順利成親,規矩做人,此乃衆望所歸。
時間流逝,日頭西斜,光影逐漸挪移,廊前有什麼一晃而過。
秦驚羽眼角餘光瞥見那片衣角,無奈出聲:“朕看見你了,別躲躲藏藏的,要進來就進來。”
這個汝兒,這幾日在門外遊蕩了又遊蕩,徘徊了又徘徊,她自然清楚他心裡打什麼主意。
都是被她給慣得,越來越有主見了!
汝兒怯生生走進來:“陛下……”
秦驚羽斜睨他一眼:“若是過來服侍朕,就給我表現好點,乖覺些。”
汝兒吶吶應了聲,嚅囁道:“稟陛下,宮外又有人求見……”
秦驚羽眉頭一皺,斥道:“你小子是不是不長記性,真的不怕朕割了你的舌頭?”
汝兒嚇得直襬手:“不是不是,不是燕兒,來人年紀輕輕的,自稱是陛下的朋友,名叫多傑……”
“多傑?!”秦驚羽騰的站起來。
沒聽錯吧,多傑,他竟沒有死?
“是的,他還說他從北涼來,有要緊事找陛下,宮門侍衛大哥見他古里古怪的,就讓奴才先來問問,看陛下是不是真認識這麼個人。”
“廢話少說,快帶他進來!”
汝兒諾諾稱是,急急退下,很快就帶了一人回來。
秦驚羽張大了嘴。
真的是多傑!
依舊是她印象中英俊少年的模樣,只是褪下獸皮,換了身素色的漢人衣裝,背上揹着個脹鼓鼓的包袱,眉宇間多了一絲沉穩之氣,那額頭上卻儼然綁着條白色的布帶。
甫一見她,多傑難掩激動之色,低喃道:“大祭師猜得沒錯,你果然是皇帝……”
秦驚羽尚在震驚當中,怔道:“我以爲你死了呢,當時我就在附近,親眼看見,那麼可怕的雪崩,沒人能活下來……你怎麼逃出來的?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不由得暗暗懊悔,要是她知道還有存活之人,那日說什麼也要靠近過去。
多傑一屁股坐下來,拳頭捶在案几上,眼眶慢慢紅了:“說來話長……”
秦驚羽瞅着他的神色,低問道:“怎麼了?”
多傑沉沉開口:“那天本來是好好的,大家各做各的事,忽然入口衝進來大羣士兵,見人就砍,然後那個北涼王風如嶽就出現了,拿刀逼着族人帶他去找大祭師,非要大祭師帶他去秘洞,就在大祭師的碉房裡,他們起了爭執,風如嶽一掌打翻了神燈,神燈被毀,一下子就變了天,雪塊砸下來,整個平原都遭了難,所有的人都被埋了,只有少數幾個人被雪獸救起來了。”
秦驚羽一拍腦門,真是糊塗,竟忘了這天賦異稟的靈獸!
“除你之外,還有哪些人被救?你阿爸和大祭師現在可好?”
多傑抹了抹眼睛,低聲道:“還有我的幾個同伴,大祭師受了點傷,找了地方在休養,我阿爸,還有阿金,爲了擋住風如嶽進那秘洞,都沒了……”
秦驚羽心頭一沉,手掌拍在他肩上,半晌才道:“族長對你期望很大,他不在了,你便更要好好的。”
多傑低泣道:“我明白,大祭師也說了,阿爸身爲族長,早年護族不力,此回血祭又出了禍事,本就該以身相祭,消抵天災,這是他的命;還有阿金,它是護族神獸,如此也算是圓滿了。”說着,忽然擡眸,正經道,“大祭師叫我來警告你,一定要當心風如嶽,他也沒死,只是受了點傷,逃回王庭去了,而且在神燈被毀之前,他喝下了一大口燈油,比以前更加厲害,大祭師說他已經成了罕見的半人半魔,更不容易對付了!”
秦驚羽點點頭,倒不甚在意:“我知道了。”沒死也好,她就親手滅了他!
多傑急道:“你不知道,那秘洞雖被雪崩埋了,但雪化後就會顯出來,風如嶽一心想再入秘洞去,而當時爲了救人,雪獸死的死,傷的傷,靈性也是大打折扣,沒法抵擋洞口的戾氣,大祭師說而今世上只有靠你的神劍才能進洞了,風如嶽一旦養好了傷,很快就會來找你的,你一定要小心!”
“放心好了,這劍只有我能駕馭,風如嶽他就算是奪去也沒用的。”秦驚羽想了想,問道,“你一個人來的嗎?”
“是,我的同伴陪着大祭師的,我就是來跟你報個訊,這就趕回去跟他們匯合。”多傑說着,自背上解下包袱,從中取出兩張油光水滑的雪色獸皮來,“這是死了的雪獸,我給剝了皮子下來,你不是向大祭師討要雪獸嗎,除了這個,大祭師身邊還有兩隻幼崽,等喂大些就給你。”
秦驚羽抿脣,輕吐一口氣:“我不需要了,你收回去吧。”
當初開口討要雪獸,不過是爲蕭焰的一句話,如今還拿來做什麼?不過是給自己心裡添堵罷了。
多傑動作一頓,似是不解,卻也沒停手,將獸皮隨意放在桌上,道:“我們摩納族人向來說什麼是什麼,答應了給你的東西,斷沒有再收回來的道理。”
秦驚羽見他拍了拍手就往外走,不由道:“你這就要走嗎?要不多留兩日,等我事情了結……”忽然想到所謂事情,其實是自己的婚禮,慢慢住了口。
“我現在是新的族長,是他們的主心骨,我要趕回去照顧大家,等不了你。我們的新駐地就在先前的入口處不遠,只要你人到了附近,雪獸就能感覺到。”多傑走出兩步,又特意回頭叮囑,“那風如嶽不是個好人,你自己記得小心。”
“那好,你也保重。”秦驚羽暗籲一聲,不再挽留。
在經歷了滅族之恨,親喪之痛過後,這個少年彷彿在一夕之間長大成人,脫胎換骨,成爲硬骨錚錚的男子漢。
只是,這成長的代價,何其悲壯。
接下來的兩日,她忙得不可開交,早朝晚會,召見臣子,安排事務,好不容易得了半日空閒,正在寢宮小歇,銀翼又不請自來。
上回被他一番搶白,過後聽說他找了外公當說客,還真去找她父皇母妃提了親,結果被她父皇一句先來後到順其自然給軟軟擋了回去。
現在看來,他應該是接受了這個說法,也沒顯得十分不快,只臉色微微有些黑沉。
“誰又惹了你?”秦驚羽懶懶問道。
銀翼不答反問:“你是不是打定主意要跟雷牧歌成親了?”
秦驚羽用軟布拭擦着琅琊神劍,漫不經心地答:“是啊,喜服都做好了,帖子也都發出去了,給你和楊崢留了最好的座位,到時候你多帶些兄弟來觀禮。”
銀翼擋下她的動作,冷聲道:“你自己照鏡子看看,連個笑容都沒有,哪像個快要成親的人?你根本不愛他,腦袋被門夾了纔會想出這等餿主意。”
秦驚羽梗着脖子,自是打死不認:“你哪隻眼睛看見我不愛他?告訴你,我就是愛他,沒他我就活不了,我不僅要成親,還要風風光光成親!”
銀翼撇下嘴:“得了吧,我剛剛纔在宮門外看見蕭焰,跟你現在這模樣也差不多,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要我說,你這親事多半成不了,他鐵定會來搶的。”
秦驚羽心裡動了一動,嘴上卻淡淡道:“是麼?”
銀翼看她一眼,忽然道:“我看他氣色不太好,這幾日外面太陽烈得很,你就讓他這麼傻站着,真不打算出去看看?”
秦驚羽冷笑道:“他愛站就站,我管他作甚?你也別來當什麼和事佬,沒這必要。”
他假冒他人身份待在她身邊,瞞她,欺她,傷她的人,害她的國,最後還兄弟聯手逼她跳了崖,最後好不容易活過來了,這活過來第一件事不是去報仇倒也罷了,難不成還要跟仇人歡歡喜喜攪在一起?
再是沒臉沒皮,這等奇事,也斷斷做不出來。
銀翼哼道:“你以爲我愛管閒事嗎,我巴不得他消失,最好一輩子都再別出現,當初在西烈的時候不就挺好?不過即便如此,也不該輪到雷牧歌啊,他哪點比我強了……”
秦驚羽見他邊唸叨邊是腳步往外挪,不由叫道:“喂,你去哪裡?”
銀翼輕飄飄丟下一句:“去見你父皇,看有沒有可能在你成親前讓他改變主意。”
秦驚羽張了張嘴,忍住沒再喚他,這樣也好,省得他在自己面前晃悠嘮叨,惹人心煩。
念着銀翼那一句他鐵定會來搶的,略爲不安,忙將宮廷衛尉找來,調兵遣將,周密安排,整座皇宮宛如銅牆鐵壁,一旦來犯,管教他有去無回。
就這麼閉門不出歇了幾日,胸腔中那股鬱氣勉強按了下去,那令人狂亂若癲的疼痛也逐漸平息,接下來,就該是安然接受她的婚禮了。
大婚前夕,驛館客棧火爆,天京城人滿爲患,送進宮來的賀禮財帛堆得滿滿當當,各地官員都依照慣例來京道賀,就連李一舟都趕回來了,黑龍幫差人送的賀禮更是單獨堆了半間屋子。
這算是入夏以來最熱的一天。
按照習俗,她身爲新郎,得高頭大馬先去雷府迎親,十六擡大紅喜轎接來新娘回宮參加婚典,吉時則是定在太陽落山,黃昏時分。
面色凝靜,雙臂平攤,任由宮人們爲她打點整理,穿上那套重新釘上珠扣的禮服,對鏡自顧,扯出個恬淡的笑容來。
傾城傾國。
卻沒半分到得眸底。
廊前幾人正在閒聊,見她推門出來,都邁步迎上前。
外公穆青今日也穿了一身光鮮的新衣,白髮長鬚,精神矍鑠,旁邊銀翼則換上一身墨色龍紋冕服,再不掩飾,而是顯出真實身份。
李一舟卻是着一襲硃紅衣衫,依舊口無遮攔,嘖嘖道:“看你這表情,知道的人是曉得你去成親,不知道的人還以爲你是去上刑場。”
秦驚羽淡淡瞥他一眼:“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李一舟嘿嘿笑了笑,軟了下來:“開個玩笑嘛。對了,雷隨他父母作爲姻家在府中宴客,叫我陪你去迎親。”名爲陪同,實質就是守護,擋住路上可能出現的某位閒人。
秦驚羽點點頭,轉向穆青道:“我看這幾日父皇精神並不太好,還請外公留神看着。”
穆青應道:“你母妃看着的,她有些擔心你,讓我送你出宮。”
秦驚羽哂然一笑,母妃這是怕她逃婚吧,可天大地大,人心難測,她又能逃到哪裡去?
銀翼在旁接口道:“我也跟你去,反正在宮裡待着無聊,閒着也是閒着,就當是觀摩觀摩,日後說不定用得上。”
秦驚羽淡聲道好,率先朝迎親隊伍駐紮等候的南門走去。
不管這場婚禮的意義是什麼,她既然紅口白牙應允,就必須堅持下去,對雷家,對父母,更對自己,都得負責到底。
心裡再是惘然,再是躁動,再是堵塞,都得狠狠遏制,扼殺於萌芽。
這纔是她的正途,她坦然無誤的人生道路。
頂着絢爛的霞光,腳踏青天大道,衆人簇擁,浩浩蕩蕩走向宮門,鑼鼓敲響,禮樂高奏,歡呼喝彩聲響徹天地。
然而,人生,不過是一場又一場的狹路相逢。
一步踏出宮門,秦驚羽就看見了他,正被他那隊黑衣侍衛圍合在內,生生擋住大批兵士的揮戟驅逐。
形容清峻,長身玉立,像是一道遊離天外的影子。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早知道他一直在這宮門處守着,也早知道只要她出宮迎親就一定會遇上,只是想不到,他還有什麼理由來阻擋她,在她恢復記憶徹底醒悟之後?
秦驚羽面不改色走過去,車馬已經備好,她沒功夫跟他在這裡敘舊說理。
“三兒。”
黑衣侍衛紛紛朝兩旁散開,蕭焰步出圈子,輕聲喚她,俊臉如雪,聲音微啞,全無過去的溫潤。
“我說你怎麼就這般厚顏無恥——”李一舟作勢欲動,被她擡手止住,只得咬牙退開。
秦驚羽揹負雙手,眉毛一挑,換上一副笑臉:“原來是蕭二殿下,今日你來早了,我這還要去雷府迎親呢,不如先進宮去找地方坐了,喝杯酒等我回來?”
蕭焰臉色愈發青白:“你真要去迎親?”
秦驚羽雙手一攤:“你眼睛又沒瞎,這等陣仗,難道看不見?”
蕭焰苦笑道:“我這幾日沒來擾你,原想等你氣消再好好跟你細說,不想你還真要大張旗鼓成親,你說,你到底要氣到幾時?要我怎麼做才肯原諒我?”
秦驚羽哈哈一笑:“蕭焰啊蕭焰,你可太瞧得起我,也太瞧得起你自己,你真以爲我是在賭氣,鬧性子,耍小心眼?我犯得着嗎?你也不想想,你可真值得?”
他蹙眉搖頭:“我想不明白。”
秦驚羽衣袖一拂:“那是你的事,與我無關。”
扭頭欲走,卻被他上前一步攔住:“等等,你聽我把話說完。”
秦驚羽站住腳,揮手讓衆人退得遠些,抿着脣道:“也好,你說吧,今日我們就一次性把話說清楚。”
蕭焰眸光如水,深深凝望過來,輕聲道:“從西烈重逢開始,我就是以本來身份面對你,只除了我曾是燕兒這回事,別的沒半點再瞞你騙你,我只想好好愛你,用一生的時日來彌補之前的虧欠,難道這也錯了麼?”
秦驚羽輕輕笑道:“你沒錯,只是忘記問我,這樣的彌補,我可願接受?”
“那好,我現在問你,你可願接受?”
“我——不——願。”
秦驚羽一字一頓說完,衣袖又被拉住。
倒是執着。
“我不會讓你跟雷牧歌成親的。”他說。
秦驚羽冷淡瞟他一眼:“不好意思,這親,我是結定了,遇神弒神,遇佛殺佛,天皇老子來了也擋不住!”
“三兒,我愛你,我知道你也愛我……”
話沒說完,就被她淡淡打斷:“就算愛過你,那也是以前,已經過去的事了,沒必要再提。”
蕭焰面色一怔,喃道:“我不信,在北涼的時候我們還好好的……”
秦驚羽由不得冷笑:“信也罷,不信也罷,認識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當清楚我的個性,你以爲在你欺瞞我背叛我,做出這麼多錯事之後,我還會既往不咎,毫不計較?我真有那麼賤?”
仿若一巴掌扇過去,蕭焰身子微晃,又自穩住,白着一張臉道:“是我不好,沒早些向你坦白,害你受那麼多苦,但我不會放棄,不論你是愛我還是恨我,我都不會放棄。”
“隨便你。”越過他,走上該走的路。
“我不會放棄,就算是死,也絕不放手。”他在她身側低喃。
秦驚羽轉頭,像是看一個陌生人一般漠然看他,目光深沉,無波無瀾,輕淡啓口:“那你就去死吧。”
那你就去死吧。
去死吧。
字字誅心。
他倒退一步,清漣如水的黑眸慢慢黯淡下去,似有似無一聲嘆。
那聲嘆息輕得幾若無音,卻令她抑制不住地,心頭一顫,明明是酷暑之季,周身卻似被凌凌冷風包裹,一陣緊過一陣。
“時辰到了。”穆青大步過來,盪開那隻還想去拉她衣袖的手掌,卻在觸及的一剎,面露訝色,“咦,你……”
蕭焰神情淡淡,朝黑衣侍衛的圈子後退一步,趁此機會,李一舟帶人奔過來,護着她翻身上馬,朝着雷府的方向飛馳而去。
臉上,那默默流淌的水澤,一定是汗,不是淚。
愛也好,恨也罷,一切都過去了,再不回來。
心底那絲尖銳的痛,是爲自己曾經的傻,而不是爲他……
金烏西落,天昏地暗,車隊徐徐開動,她策馬馳騁在前,全然不覺身後穆青那一聲驚疑之言——
“怪了,這人的脈息,怎的如此奇特……”
鼓樂喧囂,人聲鼎沸,大道兩旁跪滿了天京百姓,山呼萬歲。
“恭喜陛下!賀喜陛下!”
遠遠瞧見那街巷盡頭,雷府府門大開,門口擠滿了人,一個個滿臉喜色,雷大將軍、雷夫人、雷牧歌都在其中,人羣散開,兩名侍女扶着名頭頂喜帕一身紅裳的窈窕女子走出門來。
那女子蓮步踏出門檻,轉身朝着雷府大門曲膝一拜,雷大將軍攜了夫人趕緊去扶,嘴裡說着寬慰感慨之詞。
趁這關頭,雷牧歌目光射過來,眼神炙熱,衝她欣慰一笑。
秦驚羽回他一個笑容,竟微微發澀,立在原地,聽得周圍震耳的歡呼聲,忽然有些恍惚,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只聽得李一舟在不遠處輕咳,這纔想起該去迎接新娘上轎,定了定神,漫步走過去。
那女子個頭不高,手也生得小巧,被她順從牽着,一步步上了花轎,轎簾放下,啓程回宮。
回宮之後,就是拜堂成親,大宴賓客,這一夜過去,她就將與人結爲夫妻,緣定終身。
這樣做,是對的吧?
對此,心裡是篤定不疑,但爲何胸口會那麼空,彷彿裂開了個大大的口子,呼呼透風。
揉了揉額角,刻意放緩了速度,隨着花轎慢慢往回走。
銀翼不拘禮儀,就跟在她身後不遠,整個一副等着看戲的模樣,再後面是送親的姻家車隊,雷大將軍夫婦、雷牧歌、李一舟,歡聲笑語,喜逐顏開。
她的大喜之日,笑容卻在別人臉上。
這不是她想要的結果嗎?
爲什麼會笑不出來?
心裡憋屈,閉了眼,耳畔卻彷彿聽得遠處傳來厲喝聲,慘呼聲,廝殺聲,連綿不絕。
有人在高叫:“住手——”
又有人在低呼:“不——”
她甚至嗅得空氣中隱隱飄來血腥之氣。
影像重疊,聲響不斷,氣味清晰,卻終是化爲那一雙如水眼眸,那一聲低喃輕嘆。
“三兒,三兒,三兒……”
是幻覺,是執念,更是真實的存在!
秦驚羽渾身一震,驀然睜眼,遠處疾馳而來的人影落入眼簾,她沒聽錯,那些聲音都是真的,全都出自皇宮之中!
真的有事!
雙腿一夾馬腹,她朝着那人馬奔馳而去,高叫:“出了什麼事?”
“陛下!”那人直直從馬背上摔下來,喘着粗氣道,“有人闖宮,衝進宴會裡去了,侍衛死傷無數,連禁衛軍都抵擋不住!”
“該死!”秦驚羽氣得握拳,二話不說就催馬狂奔。
竟真有臉去搶親!
她不會放過他!
奔到半路,雷牧歌與銀翼一左一右追上來,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前方宮門處又衝出來幾騎,竟是衣袍染血!
“陛下,那刺客在宮中大開殺戒,穆老爺子和穆妃都被打傷了!”
銀翼目瞪口呆:“不會吧,他竟下這樣的狠手?”
雷牧歌劍眉緊鎖:“誰?”
秦驚羽心頭一沉,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又慌又痛:“應該不是他……”不會是他,他不是傻子,如果他意在挽回,不管是想要她的人,還是她的心,都斷不去傷害她的家人。
不是他做的,難道是……
竟來得這樣快?!
咬着牙,心急如焚,再顧不上別的,風馳電掣般衝進宮門。
帷幔撕裂,杯盞破碎,偌大的廣場上,橫七豎八躺着死傷的宮人侍衛,竟有數百上千之多,屍骸密密麻麻,重重疊疊,有的開膛破肚,有的碎腦裂目,有的身首異處,遍地血污,一片狼藉。
越往裡走,屍首越多,除了禁衛軍和大夏侍衛,還有西烈侍衛和暗夜門人,甚至有黑龍幫的弟子。
還有人在血泊中痛苦滾動,哀嚎。
直把她看得眼前一黑,險些從馬背上跌落下來。
堅固不催的防禦竟如此不堪一擊!
怎麼會這樣?
“陛……陛下……”有人朝她努力爬過來,身後拖着長長的血路,是太監總管高豫。
秦驚羽跳下馬,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嘶聲吼道:“我父皇母妃呢?我外公呢?他們人在哪裡?”
心都揪緊了,此時哪裡還顧得上什麼婚禮,腦子裡只有家人親友的性命安危。
高豫微微擡手,朝那邊主殿方向一指:“太上皇他們在裡面……那個刺客……不是人……是妖孽……刀劍都傷不了他……”
秦驚羽凝神一聽,果然聽得遠遠傳出兵刃相接聲,兵兵乓乓響個不停。
背後腳步聲促,好幾條人影跟了上來,秦驚羽眼風微瞟,精神一振,卻聽得那殿中有人桀桀怪笑,森然道:“我的乖兒子可是來了?乾爹等你等得好辛苦!”
秦驚羽愣了下,隨即衝上前去,對着那發聲之處高聲喝道:“風如嶽,你要找的人是我,我已經到了,你快些出來!”
越是靠近,越是深深嗅得那濃烈的血腥之氣,薰得她頭暈目眩,幾欲昏厥。
那主殿乃是今日舉行婚典之地,父皇,母妃,外公,皇祖母……她的家人,還有衆多王公大臣都在其中,那麼多人,都落在了風如嶽手裡!
血液上涌,怒焰翻騰,念力沖天而起。
錚的一聲,明華宮上方紫氣縈繞,龍吟鳳鳴。
神劍即將出鞘!
“哈哈哈,琅琊神劍果然在你手中!”風如嶽興奮大笑,聲音愈發高亢尖利,笑聲忽停,揚聲一喝,“你聽着!這殿中衆人的身份我都清楚,你別給我耍心眼!想催動神劍來殺我?呵呵,只要你動一下,我就殺一人,看到底是你的劍快,還是我的手快!”
秦驚羽頓了一頓。
一咬牙,念力祭出!
風雷滾滾,出鞘的神劍衝破雲霄,顛轉而至,劍尖直指殿堂屋頂。
轟然一聲響,檣傾楫摧,火光四起,那刺耳的冷笑聲卻絲毫不滅,在濃煙中清晰傳出。
“臭小子,你以爲就憑你能御劍,就傷得了我?哈哈哈,你未免太自不量力,告訴你,如今我已經脫胎換骨,不再是凡夫肉身,我是神,是這赤天大陸的統治之神!”說話間,就聽得殿中一聲慘呼,登時沒了動靜。
秦驚羽腳下一個踉蹌。
她記得那人的聲音,是名朝中大臣。
琅琊神劍的劍氣,竟然傷不了他!
脫胎換骨,半人半魔!
“乖兒子,你要不要再試一試?”風如嶽的聲音再次傳出。
隨之傳出的,還有隱忍不住的女子哭聲,不止一人,有陌生的,也有熟悉的。
秦驚羽看着四周伏屍遍地,血流成河,又是驚惶,又是憤怒,頭頂似有冷水淋下,渾身透涼。
再試,下一個人也許就是她至親的家人!
她不敢試,哪裡敢再試!
念力卸下,紫氣漸漸消減,龍吟聲弱了下去。
“我剛剛纔知道,今日竟是乖兒子的大婚,哈哈,可喜歡乾爹送你的這份大禮?”風如嶽高聲喝道,“叫你的手下都退後百步,你一個人帶着劍進殿來!”
“別聽他的!”身旁幾隻手臂同時伸過來,抓住她的胳膊。
秦驚羽搖了搖頭,雙臂用力一甩,掙脫開去,右手在空中虛晃一抓,神劍墜落,握於手中。
握着那冰涼的劍鞘,掌心仿若有股熱力隱隱顫動,與她的心跳漸趨一致。
深吸一口氣,她大步踏出,低沉道:“退後,都給我退後!違令者斬!”
雷牧歌大驚,衝上來阻攔:“這怎麼可以,我斷不能讓你一個人去涉險!”
銀翼也沉聲道:“不行,太危險了,要去大家一起去!”
正在糾纏,就聽得殿內傳出冷笑:“你還磨蹭什麼?真以爲我在說笑嗎?那好,我便讓你瞧瞧!”砰的一聲,窗戶迸裂,一顆圓圓的物事被巨力擲了出來!
秦驚羽一眼看清,是顆滿面血污的人頭,正是方纔出聲的那名大臣!
“退後,都給我退後!”她打了個冷顫,神形欲裂,脣瓣咬出了血,“風如嶽,我這就進來,一個人進來,但你得答應我,不能再殺一人!”
裡面靜默了一會,便道:“好,我答應你,暫時不殺人,看你的表現。”
秦驚羽揮揮手,身後人羣無奈朝後退,而她則是舉着劍,忍受着煎熬,凝神屏息,一步步向前走。
一百步,五十步,二十步,十步……
步步靠近。
她踏上臺階,站到緊閉的殿門前。
“我來了。”
殿門徐徐開啓,殿堂中央的空地上立着一人,着一身漆黑長袍,身形高大,鬚髮花白,一條黑帶縛住眼珠缺失的瞎眼,獨目圓睜,神情猙獰,他一手抓着一人,另一隻手捏在那人的頸項上,只輕輕用力,就要將其折斷。
那個被劫持之人,是她大病初癒勉力到場的父皇,秦毅。
殿堂四周桌凳歪斜,倒着不少屍首,點點鮮血濺滿了牆壁,人羣驚惶失措,瑟縮顫抖擠在一起,一眼掠過,她竟看見了他,蕭焰。
他蒼白着臉站在根宮柱前,與風如嶽遙遙相對,在他身後不遠,數名黑衣侍衛圍成個小小的圈子,裡面是她的家人。
“來得正好,乖兒子!乾爹等你好久了,你把劍拿過來給我,我就把你這老子還給你,你接着成你的親,今後乾爹再不找你的麻煩!”風如嶽朝她伸出手,獨眼中閃耀着狂熱的光芒,“來啊,快拿過來!”
秦驚羽回頭關上殿門,立在原處,不敢去看他掌下奄奄一息的父皇,只死死盯着那隻獨眼:“說話算數?”
殿外有細微若無的腳步聲,她知道,雷牧歌與銀翼會帶人將殿堂團團圍住,風如嶽就算得了神劍,也是插翅難飛。
但父皇在對方手裡,還有這滿滿一殿的人,面對這殺人如麻的惡魔,她心存忌憚,實在沒一點底氣。
“乖兒子還懷疑什麼?我要的是聖水,區區幾條人命還入不了我的眼,只要我拿到神劍,立時就走,以往恩怨一筆勾銷!”
“好,勿傷無辜,一言爲定。”
秦驚羽點頭,緩步走上前去。
“羽兒,不能,不能給他劍!”秦毅突然掙扎起來。
風如嶽大怒,一掌拍向他的胸口,電光火石間,斜地裡射出道精光,直逼那隻殺人魔掌。
秦驚羽看得真切,是蕭焰的柳葉刀!
風如嶽被柳葉刀逼退一步,動作緩了一緩,柳葉刀嗖的射過,紮在他身後的牆壁上,蕭焰飛身過來,立在她身旁。
“姓蕭的小子,我沒顧上你,你倒還得寸進尺了,你說,你想怎樣?”風如嶽瞪着他,恨聲道。
蕭焰淡淡一笑,指着秦毅道:“你沒看他氣都喘不過來了,不需你動手,指不定一會兒自己就嚥了氣,到時候這裡所有的人都會與你爲難,大夏皇帝更要找你拼命,着實不划算,所以我給你出個主意,你先聽聽,自己掂量着辦?”
秦驚羽聞言一怔,就聽得風如嶽沉聲問道:“什麼主意?”
蕭焰氣定神閒道:“你也知道我同皇帝的關係非同一般,若說做人質,我年輕,更經得起折騰,怕是比他爹更合適些,要不讓我和他爹換換?”
風如嶽獨眼微眯,顯然是在思量他話語的可行性,一時有些躊躇:“你自願作爲人質,究竟打的什麼主意?”
蕭焰笑了笑,突然伸手攬住她的腰,俯身下來,吻在她的脣角。
微涼,輕柔,如蜻蜓點水般,一觸而過。
沒有決裂,沒有悲傷,彷彿還沒回來大夏,還在他養傷的那間寢室,兩情相悅,溫柔纏綿。
周圍驚呼聲此起彼伏,秦驚羽心頭一蕩,來不及做出反應,他已經放開她,斜眼瞥向風如嶽:“他是我最愛的人,今日卻要跟別人成親,你說我是打什麼主意?”
風如嶽恍然大悟:“哈哈,原來你們竟是……那種關係!真是小瞧了你!”邊說邊是向蕭焰招手,“好吧,我也不願拖着個病秧子,束手束腳,就由你來換!”
“蕭……”秦驚羽攥緊了拳,抿脣咽回那一聲喚。
她竟有種衝動,想去拉他回來!
蕭焰漫步走過去,單手背在背後,悄然比劃個手勢,那是暗夜門特有的暗號,意思只有三個字,相信我。
他叫她相信他?
對了,他聰明絕頂,足智多謀,讓他來做這個人質,最是合適。
“站住!”風如嶽厲聲喝道,止住他前行的腳步,她的心也隨之驟然一緊,“你的暗器,你的軟劍,都一一除掉,再過來。”
蕭焰衣袖一揮,只聽得叮噹作響,四柄柳葉刀掉落在地,他又伸手拔出腰間的軟劍,隨意拋在地上,然後兩手高舉過頂,朝風如嶽示意:“這下行了嗎?”
風如嶽獰笑着點頭,待他走近,便一腳將秦毅踢開,伸手扣住他的手腕脈門。
“父皇!”秦驚羽低呼一聲,已有兩名黑衣侍衛衝過來,將秦毅護住,遠遠撤離。
蕭焰手腕被扣,卻是神情自若,回過頭來薄脣輕啓,朝她微微一笑。
秦驚羽讀出他的口型,他說的是:“這也許是我爲你做的最後一件事,記住,我愛你。”
身心巨震。
忽然間意識到什麼,她想張嘴說話,想邁步上前,可還是慢了一步,蕭焰已經出手。
刷的一聲,他從腰間又拔出一柄森寒耀目的軟劍,朝風如嶽當胸刺去。
她竟不曉得,他腰帶裡還藏着另外一柄軟劍。
聰明如他,機智如他,卻並不知道,風如嶽已經不是人,是魔!
剎那間,時間彷彿靜止了。
“不——”
是誰發出那一聲?
撕心裂肺,肝腸寸斷。
她眼睜睜看着那柄劍刺入風如嶽的心口,眼睜睜看着長劍從中折斷,風如嶽怒氣沖天,雷霆一掌擊在他的胸前,眼睜睜看着他胸口衣衫破裂,嘴裡一口血箭噴射而出。
日月失色,天崩地裂。
琅琊神劍應聲出鞘!
心神頓失,理智全無,只憑一腔沖天之怒,沉鬱之悔,錐心之痛,竟將她所有念力潛能激發出來,形若拼命,全然爆發!
噗的一聲,風如嶽看着插在自己肩頭的劍,劍刃上一絲血線滑過,目瞪口呆:“爲什麼……我明明已經刀槍不入……爲什麼……”
秦驚羽咬牙,紅着眼,用力拔出劍來:“你殺了他,你竟然殺了他……”
腳下驀然一軟,險些栽倒在地,想要再刺,手臂卻沒了力氣。
風如嶽捂住冒血的肩頭,連連後退,忽然一個轉身,猶如鬼魅一般,朝着後殿飛掠過去。
“攔住他,給我攔住他!”
身後腳步聲急促紛雜,大隊人馬匆匆奔進殿來。
“陛下!”
“羽兒!”
很多人在喊她,在問她,秦驚羽置若罔聞,只朝着那軟軟靠坐在宮柱上的身影撲去。
她顫抖着伸手,想要扶他起來,卻聽得外公穆青在旁啞聲喝道:“別動他!”
秦驚羽轉頭,哽聲道:“外公,你快救他……”
穆青臉色不是太好,慢慢走過來,手指搭上蕭焰的脈息,默了一會,黯然搖頭:“果然是這樣。”
秦驚羽怔怔望着他:“什麼意思?他傷得怎樣?”
穆青長吁一口氣道:“我在宮門那裡就察覺到他身上不對,應當是過去受傷太多,又遭受過幾次重創,心脈受損嚴重,雖有靈丹妙藥保住了性命,卻沒及時調理,且在此期間,萬萬不得與人動武……可惜,那一掌,卻將他的五臟六腑全都震碎了。”
這句話,卻是將她的心也震碎了。
不能與人動武。
不能動武。
那名老軍醫苦口婆心,明裡暗裡說了那麼多次,她就是沒聽進去,那日在山莊外,她還擋在雷牧歌身前,生怕他貿然出手,對雷牧歌不利。
原來恰恰相反,真正虛弱不堪的,真正需要護衛的,卻是他。
侍衛人馬都追擊風如嶽去了,大殿里人潮散去,像是被騰空了一般,就剩下最親近的數人。
她眼裡再看不到別人,只有他。
“你爲什麼不說?爲什麼不給我說?”她跪在他面前,通紅着眼問,淚眼簌簌落下。
她那麼對他,他卻默然接受。
就算他說了,她當時大概也是不會信的,只會覺得他詭計多端,又是一次新的苦肉計。
她是恨他,是怨他,覺得沒法再接受他,沒法再跟他相處,可絕對沒想過,結果會是這樣!
“我沒事,別哭……”他擡了擡手,也許是想對着她笑一笑,不想卻又噴出一口血來。
血流成瀑,刺痛了秦驚羽的眼,她撲過去抱住他,只覺得心痛如絞:“還說沒事,你吐了這麼多血,竟還說自己沒事!這是你的苦肉計吧,其實你並沒有事,是不是,告訴我,只是苦肉計,是不是啊?”
她搖着他的手,滿懷期冀看他,他什麼也不說,只是笑,瞅着她輕輕地,不住地笑。
秦驚羽嗚咽道:“蕭焰,你回答我啊,回答我的問題。”
蕭焰眼睛彎起,笑得虛弱而又滿足,答非所問:“這輩子還能被你抱着,我也沒有什麼遺憾了。”
秦驚羽使勁搖頭:“別說這些喪氣的話,你撐着,我這就叫外公救你,我外公是江湖第一神醫,一定能救你的!”說罷就側頭朝穆青哀求道,“外公,你快救他,用銀針也好,用藥丸也好,怎樣都好,快些救救他!”
穆青輕嘆一聲:“羽兒你清醒些,趁着他還有口氣,陪他多說幾句話吧。”
秦驚羽怔怔看他,似是沒明白,只聽得蕭焰咳嗽兩聲,吃力道:“三兒,我問你一句話,你現在,能不能原諒我?”
淚如雨下,她閉上眼,輕輕點頭,話音如夢:“我原諒你。”
“那,如果有來世,你還會不會接受我?”他又問。
“會,我會的。”秦驚羽含淚點頭,她不要什麼來世,她現在就接受他,現在!
蕭焰釋然而笑,胸口起伏着,臉色越來越白,眼睛也似要闔上。
秦驚羽大驚,對着他耳邊大聲吼道:“你不準死,不準死,你若是死了,我就立即跟別人拜堂成親,生一大堆孩子,我們會很快樂,很幸福,相親相愛,白頭偕老!”
“那也不錯。”蕭焰脣邊淌血,嘆息着,眸光轉向一直默立在她身邊的雷牧歌,眼底墨黑,晦澀難明,“好好對她,否則,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他竟這樣說!
秦驚羽又氣又痛:“混蛋!你聽着,你敢死,我會忘了你,徹徹底底忘了你!”
蕭焰扯扯脣,定定望着她,像是想說什麼,卻終究什麼都沒說。
回味,留戀,不甘,難捨。
所有的光芒都在那雙黑眸中燃起,又點點暗下,隨着生命之火的熄滅而消逝。
在她的臂彎中,他手指一鬆,身體沉了下去,漸漸冰冷。
只留下一個溫柔似水的淺笑,銘刻在她的記憶深處。
年復一年,日復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