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驚羽大氣都不敢出,極力控制住微顫的嬌軀,死死盯着內側牆壁,手指慢慢摸向風影戒,還好,她還留有最後的救命法寶……
在她背後,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俯下來,大手急急伸過來,搭上她的肩膀。
“啊——”低呼聲剛起,就被人捂住口鼻,她死命掙扎,雙手在那人胸口頸部不住捶打。
“好了,丫頭,是我!”那人又好氣又好笑,扳住她的手臂,甚是無奈,“每次見我都是這麼兇巴巴的,這臭脾氣什麼時候才能改一改?”嗓音並不陌生,卻在意料之外。
秦驚羽呼吸一滯,整個人都呆住了。
“程十三……怎麼是你?”
“怎麼就不能是我?”程十三放開一些,藉助窗戶縫隙透出的燈火,看着她清瘦的臉龐,雙肩單薄,纖腰更是不盈一握,不覺恨道,“他們虐待你,是不是?這該死的蕭家兄弟,沒一個是好東西!”
“我沒事。”秦驚羽定了下神,朝他身後望去,低道,“你是怎麼找來的?有沒有被發現?門外的侍衛呢?”
程十三之前與蕭焰有過幾次交手,都是落敗而逃,如今再加上比後者武功還高的蕭冥,他隻身前來,絕無勝算!
“你放心,我暗中跟了你們好幾天了,今晚蕭家兄弟都不在,門外的人都被我迷倒了,一時半會也醒不了,我纔敢進來見你。”
秦驚羽愕然,半晌沒反應過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程十三嘆氣:“你還不明白嗎,你長久以來被他算計,矇在鼓裡,我那麼疼你,怎能袖手旁觀,任你受欺?那日在遊船上我打不過他,只能扔個煙霧彈出去拖延時間,自己跳進湖裡鳧水而去。後來我越想越不對勁,就去了嶺南,一路南行調查,動用所有關係,費了好大功夫,直到前一陣才終於查清原委,原來他的真實身份是南越二皇子蕭焰!”
有些詫異於她聽後的平靜,他續道:“我還打探到南越大皇子蕭冥帶了手下暗中潛入大夏,生怕對你不利,趕緊又折返回來,無奈他們防守得緊,我折騰不少時日,才勉強一路跟着,尋找機會。”
“程十三……”秦驚羽喃着,想起之前自己對他的言行,不覺眼眶發熱,自己一心維護之人,實際卻暗藏歹心;自己反感怒罵之人,卻不顧危險,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
雖然知道他痛恨蕭焰,也有對其伺機報復的心態,但他對她的關切與在意,也是明擺着的。
“嘿嘿,被我感動了吧,是不是覺得無以爲報,別哭,我這人優點多着呢,你以後嫁給我,有的是時日去體會……”
秦驚羽被他嬉皮笑臉的模樣逗得一笑:“誰說要嫁給你?你這無賴!”
“無賴總比內奸好!”他脫口而出,感覺到她身體一僵,訕笑道,“我隨口胡說的,你莫要介意……不過,我是真的喜歡你,你嫁給我,我會好好寵着你的!”
靜默了一會,秦驚羽沒忘正事,澀澀開口:“程十三……”
“哎!”程十三被那一聲和悅輕喚叫得骨頭都酥了,此時此刻就算是讓他去撞牆,去跳海,都是心甘情願。
“這是何處?”
“距離天京三百里外的一個城鎮,汝南。”
汝南?他們在一路朝南走,是要去哪裡?南越嗎?
“那……京城有什麼動靜?皇宮裡情形如何?還有——”秦驚羽咬脣,心怦怦跳着,啞聲再問,“落月山附近,最近可曾出過什麼禍事?”
按照蕭冥手下的說法,山莊被人半夜縱火,連屋帶人燒個精光。
那是他們說的,也許只是謠言,並不可信……
“你雖然被擄,但是宮中並沒有報失,一切如常,只是天京城裡禁衛軍和羽林郎緹騎四出,打着儲君就位整頓防務的旗號,明裡暗裡到處尋人,聽說就連西北邊境的駐軍都將換防回撤。我暗中潛入過皇宮,在明華宮聽到陣陣婦人哭聲,很是悽慘……”
哭聲,那一定是母妃了,她與元熙接連失蹤,音訊全無,母妃的心情可想而知。
秦驚羽心頭酸澀,又聽得他道:“至於落月山,倒是出了一件大事,山下有一片偌大的莊子,不知得罪了誰,遭受滅門慘案,男女老少五十六口人,無一倖免……”
滅門慘案……無一倖免……
竟是真的?!
是真的!
蕭焰,他真如此心狠手辣,滅絕人性,出賣情同手足的門下弟兄!
他不是人,是禽獸,是魔鬼!
秦驚羽慘白着臉,眼前一黑,頓時搖搖欲墜:“蕭焰……我與你不共戴天……”
“你怎麼了?”程十三及時扶住她。
“我沒事。”秦驚羽擺手,喘氣道,“程十三,你能帶我走麼?”
“那是當然,要不我費這麼多心思到你房裡來做什麼,就是想救你回去啊。”
“但是……”秦驚羽打起精神,忍住喉間涌動的腥甜,也逼回眼中的淚,現在不是傷心懊悔的時候,元熙還在他們手裡,“我弟弟秦元熙,也被擄來這裡,你看到他沒有?不到三月大的小嬰孩?”
面對她期冀的淚眼,程十三緩緩搖頭:“我一門心思在你身上,確實沒看見。”似是怕她反悔,趕緊拍着胸膛保證,“我先救你出去,你弟弟我會拼盡全力去救的!”
也好,如今自己呆在這裡也沒什麼作用,倒不如回去天京,搬了救兵再來營救元熙。
秦驚羽點頭,正色道:“那好,日後我定會予以重謝。”
“謝什麼,我們以後成了親,你弟弟就是我弟弟……”程十三低聲嘟噥着,手上動作不住,拉起外袍披風將她裹了個嚴嚴實實,背在身上,三步並作兩步,從窗口躍出。
秦驚羽伏在他背上,看見門外橫七豎八倒着不少人,微一愣神,就覺身體一輕,程十三縱身跳上院牆,飛檐走壁而去。
這玉面狐狸的名號並非浪得虛名,他的輕身功夫,真不是一般的好,那日在皇宮裡雷牧歌與蕭焰兩大頂級高手都沒追上,就足以說明。
蕭焰……如今她叫這個名字越來越順口了。
從前的一切,已經徹底翻過去,回不來了,再也回不來了。
“程十三……”她把頭埋在他的肩上,壓低聲音輕喚。
“嗯?”
“沒什麼,我也說不上來,就是覺得今晚太順利了,有點怪。”五感不再敏銳,她已經不能預警,只是嘆氣補上一句,“對方心智過人,你小心些。”
對於她來之不易的溫順與關心,程十三喜出望外,躍下牆頭,腳下步伐也輕快了不少。
“我都查探好了才選的時機,你就放心好了,有我程十三在,沒人再敢欺負你!”
這海口剛一誇下,就聽得前方有人淡然開口:“真的查探好了麼?”
樹影下,一道素白色的頎長人影靜靜佇立,長衫勝雪,俊顏如玉。
自從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兩人再次碰面,他也就卸去了縮骨僞裝,身形恢復原狀。
秦驚羽看得苦笑,自己真是瞎了眼,如此丰神俊朗,氣質非凡,她竟傻傻相信他只是出身於嶺南小戶之家,機緣巧合拜在名師門下,纔有這一身好武功。
程十三大驚,停下腳步,警惕盯着他:“你不是騎快馬走了嗎?”
“我是走了,但是沒人規定我不能回來。”蕭焰上前一步,溫潤白淨的俊臉在廊燈映照下呈現出淡淡的青色,眼簾下有掩飾不住的疲憊之色,“我不想跟你動手,把她留下,你走吧。”
“休想!”一想到背上所負的佳人,程十三心裡豪氣沖天,刷的一聲拔出腰刀來,並不忘側頭提醒,“丫頭,摟緊我的脖子!”
秦驚羽輕應一聲,忽視蕭焰眼底的幽光,雙手緊緊摟住程十三。
“找死!”蕭焰一聲冷哼,手中驟然多出一柄明晃晃的長劍,直指程十三喉嚨。
程十三也算是江湖上響噹噹的人物,只是顧及救人之事,並不欲與他硬鬥,當下一個旋身,如泥鰍一般滑開,分花拂柳,遊走開去。
只是不管他朝哪個方向退避,蕭焰都是緊緊追隨,那劍尖猶如跗骨之蛆,始終不離他喉嚨三寸之距。
這纔是蕭焰的真正實力!
程十三左突右閃,總是甩不掉他,不由犯了急,刷刷幾刀砍過去,同時快如疾風劈出一掌,直擊蕭焰面門。
蕭焰不避不閃,挺身而上,矮身攻他下盤。
趁此機會,程十三噔噔幾下上牆,手掌朝下虛空一揮,夜空中頓時炸開一道銀芒,漫天星輝,正是他的成名暗器,修羅花。
“愚不可及。”蕭焰冷笑着,身形暴漲,連翻幾個筋斗,躲過那一波接連一波的致命攻擊,長劍將團團銀芒不住揮落。
秦驚羽怔了一下,立時明白他話裡的意思。
這暗器威力雖強,卻也有着極大的弱點,那便是太過耀眼矚目,極易暴露目標,即使兩人順利逃脫蕭焰的追擊,也難逃附近蕭冥大隊人馬的包圍!
程十三顯然也是意識到這一點,懊惱低咒一句,揹着她發力狂奔。
他的武功比蕭焰尚有一段距離,要是蕭冥趕來聯手,後果不堪設想。
“程十三。”秦驚羽的聲音清淡鎮定。
“什麼?”她的氣息正好吹拂在他後頸上,輕輕的,柔柔的,程十三心頭一個咯噔,頗有些心猿意馬,這樣的夜晚,這樣的月色,樹影綽約,清風細細,只是……都怪那該死的追兵!
“放我下來,你自己逃吧。”她之於他,只是一個拖累,等下蕭冥的人追上來,兩人都逃不掉,與其如此,不如讓他獨自離開,能保住一人總比全軍覆沒得好!
“這怎麼行?!”程十三激動得嗓音高亢起來,“我在你眼裡,是那種貪生怕死的人嗎?我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就是死在一起又如何?到了黃泉地下你還是得嫁給我!”他程十三從來都是爲自己打算,風流倜儻,及時行樂,如今爲人出生入死,這還是頭一遭,想到能與她生死與共,居然心裡熱浪翻滾,說不出的歡喜與快活。
秦驚羽心頭一熱,言語卻更加冷漠:“我不會嫁給你的,你死了這條心,自己逃命去吧,玉面狐狸變成死狐狸,可就不好看了。”
“我哪點不好,你說啊,我改還不成嗎?我以後金盆洗手,再也不採花了,也不偷看姑娘洗澡了,我疼你愛你,什麼都依着你,帶着你遊遍天下……你想去哪裡都可以。”
“夠了,程十三。”
蕭焰的嗓音,與她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
面前白影一晃,清俊的身姿如大鵬展翅般,擋住去路。
秦驚羽捶着他的肩膀:“程十三,你放我下來!”
“不放,死都不放!”程十三也來了脾氣,梗着脖子,隻手扶穩她,另一隻手將腰刀揮舞如風。
“想死,那還不容易?”
蕭焰狹眸微眯,面上透出一絲肅殺之氣,長劍一抖,凌厲襲來。
這一次,他顯然是動了真怒,劍尖變幻出無數光影,每一招都是暗含殺着,足以致命。
程十三本來就武功不及,再加上背上負有一人,出手避讓難免有所顧忌,手忙腳亂,一不留神手臂上就被劃下一記,鮮血直流。
秦驚羽伏在他身後看不真切,感覺到他身體微微一晃,只得低喊:“程十三,你有事沒有?”
“沒事,小傷而已。”
程十三再次拋出修羅花,趁着銀芒閃現之際,輕煙一般掠出。
星光絢爛間,忽覺一痛,蕭焰的劍尖抵上了他的胸口。
“相同的伎倆,是不能重複使用的。想死是嗎,我成全你……”
“住手!”微啞的嗓音從程十三背後傳來,不知何時,秦驚羽已經拔下束髮玉簪,執在手中,尖端對準了自己的咽喉,神情淡漠而堅決,“你若是殺了他,我就自盡。”
程十三欣喜回頭:“乖丫頭,我就知道你捨不得我死……”
秦驚羽沒理他,直直盯着蕭焰:“你放他走,我跟你回去。”
蕭焰亦死死盯着她的手,長劍靜止不動:“你放下簪子,我答應你,但你若出手傷害自己,我會將他千刀萬剮,死後鞭屍。”
“好,一言爲定。”
“傻瓜,你瘋了嗎,還回去做什麼?”程十三氣急敗壞大叫。
“我這樣做,自有我的道理。”秦驚羽滑下地,朝他眨眨眼,嫣然一笑,“十三,不論如何,這回我都要謝謝你,倘若日後能平安脫險,你說的話,我會好好考慮的。”
“我說的話,我說的什麼……”程十三滿臉錯愕,忽然反應過來,又驚又喜指着她,“你是說……你要嫁給我?”
“我只說會考慮,可沒說其他。”
“哈哈哈……”程十三仰天長笑,歡喜得手舞足蹈,“說過的話可要作數,不許反悔!”
“笑夠了沒?我這劍是餵了毒的,你不想這隻膀子廢掉,就趕快去找地方求醫!”
蕭焰冷着一張臉,眸光朝她幽幽射來,手掌伸出,話聲放柔:“過來。”
秦驚羽看着他仍抵在程十三胸口上的長劍,一步一步,順從走過去。
“丫頭——”程十三剛觸及她的衣袖,就覺胸口一涼,劍尖入體,滲出血來,只好眼睜睜看着她向那個男人走去,“我會再來救你的,一次不行就兩次,三次……十次,百次,千次!”
“呵呵,傻狐狸,不需要那麼多次,完全不需要。”
秦驚羽隨手扔去髮簪,脣邊噙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沒有回頭,慢慢的,義無反顧朝前走,走向那道白色身影,彷彿是走向她的宿命。
夜色下的她,青絲如墨,素顏若雪,衣帶隨風飄飛,宛若月宮中飄然而出的仙子。
蕭焰看得心神一鬆,長劍撤去的同時,將她拉在背後。
“程十三,你可以滾了——”
話一出口,忽聽得背後咔嚓一聲細微響動,似是什麼機括被扳開,後心處有利器刺入,深入軀體,痛徹心扉。
原來,她是這樣恨他,一心要他的命!
柳葉刀扣在掌中,慢慢收回袖中,他的命,就是她啊,不管她做了什麼,永遠都沒法對她出手……
秦驚羽用盡全身力氣,扯出刺入他後心的寸許鋼錐,一瞬不眨瞪着他的背部,險險虛脫。
衣衫素白,鮮血殷紅,好似在雪地裡開出一朵絕美的花。
殺人,原來並不是那麼難,真的不難。
程十三眼睛都看直了,好半天才回神過來,一腳踢倒蕭焰,撲過去抱住那僵硬的嬌軀:“乖乖,你早說嘛,原來風影戒裡除了毒針,還藏有這等厲害武器!”
“我已經說過了,不需要你救那麼多次。”秦驚羽淡淡一聲,低頭去看那地上之人,胸中翻滾跌宕,好似要炸裂開去,痛楚如斯,“蕭焰,這是你欠山莊兄弟的,血債血償。”
風影戒的秘密,最後的殺招,沒想到會用在他身上,天意,只能說是天意。
被人在背後捅一刀的滋味,毫無保留,同樣還給他!
“我沒有……山莊……不是我……”他低喃着,咬破舌尖,強行使自己清醒,伸手抓住她的腳踝,“你不能走,那奇毒天下無解,第一次的解藥我只求來半粒,只能暫時控制……”
程十三聽得大驚:“你中了毒?”
“沒有,他說謊的,別信他。”秦驚羽笑了笑,俯身將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開,在他耳邊低語,“生亦何歡,死亦何苦,蕭焰,我從來都沒這樣恨過一個人,我就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地獄裡再見吧。”
他的血,和她的命,不知道夠不夠償還那幾十條無辜的人命……
“程十三,你這笨蛋,不能帶她走,她會死的!會死的!”
背後,他的聲音清朗不再,帶着絲絲淒厲與絕望,在夜空中迴響。
“殿下,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