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凝自小聽着史書長大,深信一點,那就是明君之下必有能臣,光靠君王一個人能幹是不行的。所以,抱着這個信念的謝凝在將各處的任務都吩咐下去之後,便開始終日閒閒。
她此前在江南各處行走,餐風露宿不在話下,一個苦字都沒說。回頭到了行宮裡就跟沒了骨頭一樣,鎮日不是躺着就是靠着,看得紅檀嘖嘖稱奇。“女帝怎麼就這樣?我家大人爲何對這樣的女帝佩服得五體投地?妾身不明白。”
“哎呀,你不懂啦,陛下是要休息的,對吧,陛下?”瓊葉趴在欄杆上,探着身子往前望。她自小生長在北方,沒見過這樣煙波浩渺的湖泊,看得不住地入神,驚喜地叫道:“竹外桃花三兩枝,陛下,有桃花開了!”
“是麼?”靠在錦榻上的謝凝將手裡的州府戶籍造冊放下。
“回陛下,確實是要開了。”蘭橈將新鮮的櫻桃端來,微笑道:“婢子聽說,這西子湖畔今晚還有賞花會。”
“賞花會?”謝凝來了興致,“這賞花會上來的都是什麼人?這餘杭城中著名的花魁姑娘們會來麼?”
這主動問花魁的女帝還真是古往今來第一個,這話問得一向見多識廣的蘭橈也答不上來了。“呃……”
“罷了,朕知曉你們不知道。”謝凝擺手,拈起一顆櫻桃咬在扇貝般的齒間,眼珠子轉了轉,將櫻桃梗輕輕吐在玉盤裡,吩咐道:“蘭橈,將桃花雲箋取來,朕要寫個帖子,請人陪朕看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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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鎮日呆在行宮裡不出來的謝凝相比,陸離就忙得多了。
他身爲太尉,主管天下軍事,來了江南自然也要順帶整頓檢查一下江南的軍隊問題。而且謝凝將任務一發下去就拍拍手,鎮日吃櫻桃吃菠蘿去了,他還要負責調度各方軍隊,將各處的情報來源都整理好了,彙總交給謝凝。因此,謝凝閒得睡到日上三竿,他卻忙得腳不沾地。
好容易將各處駐軍都調度妥當了,陸離纔回到行宮的院落裡,剛準備鬆了口氣,卻發現書案上有張信箋。
那信箋用白玉貔貅鎮紙壓着,小小的一張,在晚霞下泛着粉紅色的雲紋。這是江南蘇杭一帶特製的一種信箋,叫做桃花雲箋,傳說是用桃花汁與最上好的胭脂“相留醉”染成的,嬌美異常,還有淡淡的馨香。被這薰香渲染着,彷彿寫出來的字都帶着香味,分外旖旎。因此絕大多數的桃花雲箋都是用來寫情書的。
陸離的眉眼不由得溫柔起來,這是行宮,不會有誰敢在女帝的眼皮子底下給他光明正大地塞桃花雲箋,除非……
他將信箋拿起來,只見上便是他熟悉的字跡,不是平日裡她批閱奏章時用的行楷,而是一排秀雅的簪花小楷。無頭無尾,只有一行小字。
“聞春堤花好,願公子同賞。”
她邀他去看花?陸離擡頭看了一眼窗外,果然看到一枝桃花在窗下低低地垂下,露出幾點淡紅色的花苞。他心中喜憂參半,卻也認認真真地沐浴更衣,想了想,將紫電劍佩在腰間,隨後便走出房間。
才走出院門,便看到一個男子站在樹下,他穿着一身湖藍長衫,外邊罩着一件銀白半臂紗衣,頭戴鎏金小冠。彷彿感覺到他的到來,他轉過身來,笑盈盈地看着他,手中的白玉爲骨金爲描的摺扇刷的一下打開,上書“春光莫負”四字。一手負在身後,謝凝含笑問道:“怎麼樣?”
……他就該知道,她找他去賞花,能有什麼好事呢?陸離面無表情地點頭道:“甚好,翩翩佳公子。”
“好說好說。”謝凝將摺扇合上,扯着他的袖子便道:“走走走,今晚在白堤和蘇堤有賞花會,趁着天要黑了,趕緊過去。”
“你去看的根本就不是花。”陸離拉住她,“白堤在這邊,你方向反了。”
“沒反,我要去蘇堤。”謝凝眼中滿是算計,搖着摺扇妝模作樣地走了。
陸離在身後無奈地嘆了口氣,跟了上去,走在她身後半步之處。
至今爲止,他見過謝凝的許多樣子,嬌柔的,悽哀的,冷漠的,華嚴的,精明算計的,也見過一次她的男裝。只是那次他剛同她鬧了一場彆扭,並不想欣賞什麼。現在換了心思看她,卻原來她扮作小公子也有模有樣的——彷彿他一直想要的聰明又叫人頭疼的弟弟。
行宮就在孤山上,孤山以西不遠處卻是蘇堤,當年大梁太1祖喜愛孤山山水,又不忍擾民,便只在孤山附近建了圍牆,孤山腳下還留着一條道路。這道路自來便是餘杭的繁華之地,現在因女帝在行宮裡住着,這道路卻被趕得乾乾淨淨,謝凝走了好久,纔看到一個老頭挑着攤架子往前走。
“老伯請留步。”謝凝忙叫住他,上前彬彬有禮地拱手道:“請問老伯,這孤山道爲何如此冷清?今日不是桃花會麼?”
老頭見是兩個公子,便放下擔子回禮道:“公子有所不知,這孤山上住了個女皇帝,官府不給在附近走呢!今年連白堤也不許看桃花了,只能去蘇堤看,公子瞧見前邊沒有?那裡有個碼頭,從那裡直接坐船就能去蘇堤碼頭,這一段路啊,還是不要走的好,免得被官兵發現了,可不得了,要被抓起來的!”
“是麼?”謝凝嘆息,“在下還想去看看那傳說中的蘇小小墓呢。”
老人登時嚇了一跳,擺手道:“可不能去啊!”
“爲何?”謝凝好奇道,“蘇小小墓不是在西泠橋那邊麼?”
“確是在那邊,只是孤山就兩個出入之路,白堤被封了,西泠橋豈能不被封起來?”
“這可奇怪了,若是已經被封路了,老伯如何能在孤山上呢?”謝凝好奇地問道,“你同我七哥一樣會武功麼?”
她猝不及防地叫了一句“七哥”,陸離登時被震得心口一麻,只以爲自己聽錯了。她卻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只是盯着老頭看。
“這……公子,實話同你說吧,小老兒本是孤山行宮裡養着的手藝人,先帝還看過老頭兒做的燈籠哩!只是如今女帝不愛這些,小老兒嗜酒,月銀常常不夠用,便早早地置了些家當,要在桃花會上賣花燈的。不是有句詩說什麼人面桃花相映紅麼?給我的紅燈籠一照,保管人比花嬌,那花娘啊一準奪魁!”老頭兒說着趕緊將攤架子挑起來,着急道:“公子,小老兒要走了,免得被巡邏的官兵看到。待會兒在賞花會上看到了,公子記得光顧小老兒的生意啊!”
“何必等到待會兒?”謝凝笑道,“現在便好,老伯,你有蓮花燈麼?我要一盞。”
“有的有的。”老頭將一盞花燈取出來,爲她點上,確如一朵燃燒的紅蓮般美麗奪目。
謝凝看着甚是喜歡,回頭叫道:“七哥,付錢!”
這一聲叫喚清清脆脆,陸離的心尖又酥麻了一下,走過來將一錠碎銀放在老頭的擔子上,揮手讓他趕緊走。老頭也不敢逗留,趕緊走了。他目光落在前邊那人身上,她彷彿沒見過燈籠一般,對那蓮花燈愛不釋手,拎着不住地左看右看。
兩人默然不語地走過了西泠橋,這一路都如老頭說的一般寂靜無人,然而過了西泠橋,前方卻忽然出現幾道綽約的人影,還有點點火光。
咦?謝凝好奇,回身對陸離伸了伸手,陸離將她手中的蓮花燈吹熄滅了,攬着她的腰往前輕輕掠去。
不遠處幾棵古鬆旁,有一座小小的六角亭,亭中一座孤零零的墳塋,幾個白衣如雪的女子正在祭拜着。一個女子正跪在地上燒紙錢,另外幾個正要爲墳墓除去青草。夜色籠罩,她們看得依稀,卻又不敢點燈,只怕引來行宮巡邏的侍衛。
正在此時,一盞蓮花燈忽然出現在面前,幾個女子嚇得登時低低地叫了一聲,雙雙跳到一邊,緊張地按着心口。
“對不住、對不住!”一個錦衣少年從暗處走了出來,不住地作揖道:“方纔見幾位姐姐看不清,在下才想爲姐姐們照亮的,不想卻嚇了幾位姐姐一跳,當真該死。姐姐們,萬勿見怪,是在下唐突了。”
語罷深深一揖。
見他誠意十足的樣子,幾個女子也鬆了口氣,其中較爲年長的女子問道:“這位公子是何人?這孤山附近不能靠近,公子可知?若是引來巡夜的侍衛,可是大大的不好了。”
謝凝摸摸鼻子,調皮地笑道:“在下也是方纔知道這孤山上住了個女帝,還不許人經過了,也是無禮得很。在下叫我家七哥帶我來的,幾位姐姐爲何在此呢?若是給侍衛捉了可不好,聽說女帝養了只雪豹,可會吃人的!”
幾個女子幽幽一嘆,年長的女子道:“一條賤命,死何足惜?”
謝凝順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見那墓碑上寫着“錢塘蘇小小之墓”幾個大字,目前還有一束含露幽蘭。她輕聲嘆道:“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原來幾位姐姐是憑弔古人來了。也是呢,這樣熱熱鬧鬧的賞花會,蘇姑娘絕代佳人卻孤零零地在這裡呆着,豈不寂寞麼?”
她說着便將蓮花燈放在墓前,雙手合十,閉目道:“蘇姑娘,你若在天有靈,當已自由自在,這山光水色,由你遍覽,永爲你傾倒,永因你添色。”
幾個女子一直在旁邊看着,先前見她舉止斯文有禮,心中已是喜歡,又復見她說話間帶着股呆氣,便覺好笑,現在聽她說“自由自在”四字,便想到各自沉淪之苦,不禁以袖拭淚。只有中間那年長的女子勉強忍住了,勸道:“公子,時候不早,既然有緣,不如乘咱們姐妹的船離去吧,免得被官府發現。”
謝凝又是一揖:“多謝姐姐們,如此,叨擾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今晚開始試着將之前欠下的三更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