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了早飯,連子寧便下到下面,做着小船去了其他的船上,看看自己的士兵們有沒有暈船的。
剛上第二艘浮山大艦的甲板,便看到一個巨大龐然的物體正趴在船幫子上雙手死死的抓着纜繩,探着腦袋往下狂吐。
和他一般的,很是有不少人,海風中夾雜着一股難言的酸臭味兒。這時候已經進了渤海,風浪也逐漸大了起來,也難怪這些旱鴨子們如一見連子寧來,他們趕緊站了起來,有的已經是吐得發虛,身子都搖搖晃晃的,木城中也走出來不少人,甲板上立刻跪倒一片。
“都免禮吧!”連子寧呵呵笑道:“怎麼,是不是覺得坐船也不怎麼舒服啊?”
衆人便都是不要意思的笑,球球撓了撓腦袋,也跟着笑,忽然一股噁心感磚來,一個骨碌滾到船邊,又是扒着船沿兒往下吐。
“這才哪兒到哪兒啊?”連子寧搖搖頭,大聲道:“現在咱們纔剛剛出海,這小風小浪的,比起前面來可是差遠了,等到了外海,那浪頭大的,足有十幾丈高!咱們這般大船,也是得上上下下!到那時候,你們就知道什麼是真正的風浪了!這兩天都趕緊適應適應,記住啊,吃魚子,能治暈船,這些日子,便都吃些,吐吐也就好了!”
又上了另外一艘浮山大艦,遠遠地便聽見上面傳來金鐵交加的聲音,連子寧還以爲怎麼了呢,上去一看才知道,原來在甲板上,兩隊武毅軍正在對峙,都是穿盔帶甲,手裡持着長槍大戟,全副武裝卻是在演練戰術。這甲板闊大,擺開了幾個百戶的兵力,卻也是並不顯得擁擠。
熊廷弼正穿着甲拄着劍,被衆人簇擁着不斷的出聲指揮。
見連子寧來,便是趕緊迎了上來,連子寧笑道:“熊千戶好雅緻啊!船上練兵,聞所未聞啊!”
熊廷弼趕緊道:“末將不敢,不過是見士卒多有嘔吐,便命他們穿上甲冑,拿着武器操練卻沒想到,如此一來,竟然便都沒事兒了,情況大有好轉。”
“哦?”連子寧挑了挑眉毛:“竟有此事?”
他看了看那些訓練的士卒,果然一個個雖然說不上氣色多好,但是卻是臉不青不白,也並沒有嘔吐的現象,連子寧大喜立刻便傳令各軍,所有士卒都要在甲板上操練。
於是這渤海之上立刻甲冑鏗然,殺聲震天。
這等奇景看到馬快船上的康律等人不由得咋舌,心道這連大人治軍竟是如此森嚴,海上猶自不忘練兵,心裡對他的評價更高了幾分。
如此航行了一日多,第二天中午,便是過了廟島海峽,今日了黃海的範圍。
到了傍晚時分,則是離着海岸比較近,已經能遠遠的看到一座屹立在海上的石城。那城池並不大,卻是各種設置齊全而且城牆修的高大堅固,城內隱隱有喊殺聲傳來,顯然是有士兵在操練。
這,便是威海衛了。威海衛瀕臨黃海,西連煙蓬,北隔渤海海峽與遼東半島旅順口勢成犄角共爲渤海鎖鑰,乃是拱衛京津海上門戶。
這裡有天然良港,能容大船,於是洪武三十一年在此築城,便是眼前所見的石城了,這石城分爲水陸兩部分,那水城便是將港口入口封住,裡面駐紮的,就是威海水師。
大明朝四大水師,在數十年前,本來是五大,其中唯一一支在北地的,便是這山東水師,駐地就在威海衛!不過後來,山東沿海無戰事,山東水師也被撤裁,大艦將士都被南方四大水師瓜分,只剩下了一些中小型船隻,山東水師,也改稱爲威海水師。
而他們之所以要來這裡,則是等着威海水師,來爲此行保駕護航的這一次連府和壽寧侯府合夥兒做生意,貨物價值極大,張燕昌也不敢小覷,馬快船和浮山大艦雖然戰鬥力很是不弱,但是畢竟太大,準轉不靈,如果對方以小船來圍困點火來燒的話,情況還是會很不妙-,因此早早便給威海衛指揮下了命令,讓其派戰船護送。
雖然已經降格爲地方水師,但是威海水師畢竟也曾經輝煌,調動水師護航,這等事兒別的商人聽也未曾聽過,不過對張燕昌來說,也確實是太過輕易了。
這時候,那石城水寨大門大開,裡頭一溜兒的出來五十多艘戰艦,體型都不大,便是最大的,也不如馬快船的一半兒,更別說跟浮山大艦相比了,不過勝在數量多,而且也更靈活。
沒多久,那些戰船便是接近到了馬快船和浮山大艦旁邊,卻不靠近,而是遠遠的分散開來,撤到了外圍,最遠到了幾十裡外。顯然是作爲外圍的護航和警戒。
又過了半個時辰,天要擦黑的時候,一艘小船行來,上面是康律和威海水師的軍官,連子寧趕緊下去迎接。
上來的軍官有二十餘人,一多半是康律那邊的人,另外卻有四五個軍官,年齡不一,面色都是頗黑,身上的衣甲戰袍也略顯陳舊,見了連子寧,趕緊然拜行禮,顯得有些拘謹。
“呵呵,諸位請起,此次航行,還要多多倚仗諸位啊!”連子寧趕緊把他們一一扶起。
衆軍官紛紛道不敢,他們大部分都是百戶,來之前就都被上官告知,這一次要護送的是了不得的貴人,和連子寧身份天差地遠,又見了對方這等大艦,更是神爲之奪。
連子寧看領頭的那個副千戶打扮的年輕軍官似乎有些面熟,卻是記不起是誰來了。
那人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大人,末將陳啊!”
“陳?陳百戶?”連子寧陡然記了起來,道:“記起來了,記起來了,你不是在廣東水師麼?怎麼調到這兒來了?”
陳一笑:“這邊兒出了空缺,提督大人便把末將推薦過來了,做了個副千戶。”
“哦?恭喜恭喜!”連子寧呵呵笑道。
現下整個威海水師也不過是一個千戶的編制,掛在威海衛之下…做到威海衛的水師副千戶,已經算是威海水師的二把手了,可說是實權在握,前途光明。
陳連說不敢。
一邊康律笑道:“本來還打算爲大人介紹來着…沒想到大人和陳大人卻是熟識。”
衆人寒暄一陣,連子寧道:“各位,還請去往木城之上,本官已經囑咐人擺了宴席,今日爲威海水師的諸位將領洗塵!”
衆人都是轟然應是,這時候,一個有些冷硬的聲音忽然響起:“大人…可否讓末將等人先看看您這浮山大艦?”
此話一出,康律等人便是有些不悅,再看看說話那人,大約三十來歲,面色黝黑樸實,身材中等,看上去跟個老農也似,不過是個百戶軍官…便有人冷哼一聲,嫌他擾了大夥兒的興致。
陳臉色一變,趕緊擋在那人面前…做了個羅圈揖,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諸位,我這位下屬不會說話,還請諸位見諒,咱們上去,咱們上去!”
連子寧卻是並未生氣,笑問道:“哦?你卻是爲何要看這大艦啊?”
陳見連子寧似乎並未動怒,便也讓開,給那百戶連連使臉色…讓他說話悠着點兒。
那百戶拜了一拜,道:“家父也是威海水師中將官,不過那時候威海水師還叫做山東水師,也有大船無數,末將還記得,小時候所見到的…那威海衛中,桅杆如雲,戰艦無數的場景。可惜現在,唉…………,末將從未曾見到這等大艦,水師中人,愛船如命,心中激盪,情難自已之處,還請大人見諒!”
他這樣一說,那幾個威海水師的軍官便都有些唏噓。
連子寧心道這倒是個真正心繫水師之人,頗有幾分後世藍海軍人的意思,心中升起一些好感,問道:“你的要求,本官答應了!”
那幾個軍官大喜,連連道謝。
連子寧隨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百戶深深一禮:“末將鄧子龍!”
鄧,鄧,鄧子龍?
連子寧瞬間呆了一呆,鄧子龍?也出現了?
話說爲什麼叫也呢?
這位明朝末年的水師大將,生於斯,長於斯,亦是戰死於斯!萬曆二十六年,扶桑大侵朝鮮,鄧子龍領水軍援朝抗日,與朝鮮統制使李舜臣爲前鋒,在釜山南海與日軍激戰。年過七十而勇氣彌厲,直前奮擊,殺敵無算,最終戰死,首級爲倭奴割去,下落不明。朝鮮百姓感其恩德,立子龍廟祭祀數百年!
難怪見了這等大船大艦便是挪不動腳,原來他的生命,他的一切,都已經跟水師深深的聯繫在了一起。這在後世,應該就是爲共和國海軍事業而奮鬥一生的藍海軍人啊! шωш◆ ттκan◆ c o
不過已經經歷了之前那些大事兒,和戚繼光沙場一決雌雄過,和寇白門糾糾葛葛,而眼下熊廷弼更是在帳下效力,心裡對這種事兒,也就不排斥了,只是在嘆息,我連子寧有幸,大明朝有幸,這麼多精強猛將,全都生在了這個年代!若是他們肯爲朝廷效力,朝廷善加利用,那當真是大明朝的福氣。
心裡卻是打定主意,待會兒要和這位未來的國朝大將,好好親近親近,若是能將其拉攏一番,那就最好了。
不過想來也不難,他現在級別畢竟低了點兒,而且看上去,也似乎不是很得志的樣子。
連子寧便讓石大柱領着這些威海水師的人去上上下下的把這大艦參觀一番,然後自領着衆人去了三層木城之上,那裡的大廳中早就擺下了宴席。
衆人分開落座,閒聊了一會兒,本來還想等着那幾個人入座再吃喝來着,結果卻是遲遲不到,衆人的眼神便都落在了陳臉上。陳尷尬一笑:“我那手底下幾個,都是混不吝兒的,想來是心中高興,便忘了時日,要不咱們先吃?莫要管他們!”
連子寧點點頭,當先舉筷:“先吃吧!”
連子寧吃食方面向來講究,水八珍、陸八珍、山八珍、海八珍、飛八珍,林林總總三十二樣菜,把大夥兒吃的大是過癮。酒也是極烈的北京鍋莊燒酒…這便是後世鍋頭的原型,雖然不是上等好酒,但是卻是極烈,很符合這些軍中漢子們的性子…大夥兒都是喝的面紅耳赤。連子寧這邊除了他之外,熊廷弼和第三千戶所千戶董策以及兩個千戶所的六個副千戶都被拉來陪酒,頻頻勸酒。
吃到中旬,石大柱領着鄧子龍幾個人回來了,幾個人悄然入席,坐在最末端,難掩臉上興奮之色。
只是到了這會兒…都是冷酒殘羹,卻是讓他們很是尷尬,連子寧趕緊吩咐人重新上了菜,幾個軍官看着連子寧,都是露出感激之色。
又吃了一陣兒,衆軍官很有些人已經是喝的醉二八三,不省人事,連子寧端着個杯子…慢悠悠的晃到鄧子龍幾個人身邊。
看得出來,這些人日子過得也不怎麼舒坦,應該是未曾吃過這等美味的…此時一個個都是甩着腮幫子大吃,竟然沒發現連子寧過來。
連子寧呵呵一笑,調侃道:“幾位倒是好寬宏的飯量。”
那幾個軍官聞言擡頭,看到連子寧,趕緊都是站起來,以爲連子寧是奪意調侃,便都是憋得臉發紅,更是手足無措。
“呵呵,無需如此,無需如此。”連子寧擺擺手…在他們身邊坐了,笑道:“你們也坐下!”
機率軍官看了看,便都依言坐下,身子挺得筆直,面色肅然無比。
連子寧笑道:“你們這是做什麼?板着一張臉,不像是吃飯…倒像是要去打仗了。無需拘束,咱們就是閒聊而已。”
一句話拉近了和他們的距離,幾個軍官都是笑了起來,氣氛也稍顯活躍了一些。
連子寧便問了幾句家常話,軍餉如何啊,士卒們伙食如何,最近打過幾仗?可清剿了多少海盜之類,他們都是一一回答了,說着說着,話便也多了起來,有些之前不便說的話,現在便也說了。
一個百戶壓低了聲音,憤憤道:“不瞞連大人您,俺們威海水師現在過得那真是狗操的日子!”
陳趕緊狠狠瞪了他一眼,這百戶卻是狠狠灌了一口酒,抹了抹嘴道:“陳大人,您也別瞪俺,俺今兒個一定得把這話給連大人說了!”
“咱們威海水師一個千戶的兵,掛在威海衛的下頭,俺們海上行軍,訓練比步卒苦,消耗比步卒大,還有戰船需要保養。但是拿到的餉銀,只有步卒的七成!就這,還時不時的拖欠,不按常例下發!”他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甲:“大人您看了沒,俺們這些百戶,照理說一年發兩套甲,可是你看俺這,都穿了三年了!也就是這會兒,平素俺都捨不得穿!海上潮氣大,兵器更換得快,要不然弓也拉不開,刀槍也鈍了,俺那些士卒,穿的也都是舊衣,用的兵器,都缺了口子,戰船都不知道多長時間沒保養了!若不是陳大人來了之後據理力爭,銀餉都三個月發不下來了!託了諸位貴人的福,這一次要俺們出海,不能給他們丟臉,這纔是賞了點兒錢,把船給弄了弄!”
“孃的,那些官兒都是步卒出身,俺們水師就是後孃養的!”
一衆軍官都是面色不忿,連子寧也有些尷尬,不知道說什麼,剋扣軍餉一事,軍中向來有之,在無甚戰事的內地衛所,更是普遍,不過卻沒想到威海水師這般嚴重。
陳趕緊說了幾句閒話,才把這一茬給岔過去,連子寧看了他們一眼,忽然盯着鄧子龍問道:“鄧百戶,本官見你如此喜歡戰艦,顯然是愛船如命的人,這一輩子,只怕也在水師之中打混!本官便問你一個問題,你要老老實實作答,說心裡話!”
見連子寧說的肅然,鄧子龍心中頓時若有所悟,正色道:“是,大人!”
“你認爲,咱們大明朝的水師,理當是什麼作用?”連子寧盯着他問道。
鄧子龍沉默片刻,一字一句答道:“末將竊以爲,大明朝水師,不應該只守在內河近海,而應當揚帆海外,征服四夷,讓我大明朝,威服天下!”
連子寧眼中光芒一閃,微微一掃,便看到這些水師軍官都是露出很以爲然的神色,顯然,他們就是那等希望戰爭,渴望殺戮,渴望贏的榮耀和地位的少壯派軍官!
連子寧深深吸了口氣,溫顏笑道:“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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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三日,船隊已經是過了黃海的範圍,到達了後世的朝鮮海峽附近,距離扶桑的九州島,不過是數百里之遙而已。
船隊一直向東之後,又是從這裡折向東南,他們的第一站,是九州島大名五島氏的領地,位於九州島最西端的肥前!
那裡,一直是大明朝和扶桑國的通商口岸,其地位,大致就相當於中國改革開放初期的深圳,大明朝包括琉球、西洋、南洋諸國運來的貨物,都是運送到肥前這個地方,然後再通過扶桑的商賈,運送到扶桑的數百個大名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