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〇·蓮沒

年前楊昭請奏文部憑資歷選拔官員,使得一大批資質平庸長久不得升官的人得到了升遷,而這些人往往有家世背景,人脈較廣,牽連衆多。楊昭初一上臺,便得到了衆多人的支持。他自知要比強幹很難超越李林甫,而皇帝賞識他之處在於他年輕力勝辦事精敏,非李林甫老兒所能及,因此在背後做了許多功夫,表面上似乎輕輕鬆鬆就能很快地把大堆的事務處理完畢,皇帝自然覺得他精明能幹,更加讚賞。

開春三月,文部開始大批調選官員。壬戌,楊昭召左相陳希烈及給事中、諸司長官聚集於尚書都堂,唱注選人。蓮靜自二月以來便一直蹲在文部了,她身爲文部郎中,自然也要到場聽候差遣。

“哎哎,吉郎中,幫一下忙!”

文部侍郎韋見素捧着兩尺來高的一大摞卷冊,跑得太急,上頭幾冊掉了下來。他的視線都被卷冊擋住,直着腰想蹲下去撿,手裡的書摞又搖搖晃晃差點翻倒。他急忙往牆上一靠,抵着牆穩住了手裡的書摞,人也動彈不得。見蓮靜正好從旁邊經過,急忙叫她來幫忙。

蓮靜把地上幾冊書撿起放回去,又幫韋見素扶好傾斜的書摞,才問道:“韋侍郎,你怎麼不在都堂內主持唱注?”反倒像個文部主事一般,來來回回地跑腿搬東西。

韋見素哂道:“有右相在,哪還需要我呀。”

蓮靜道:“可是按制……”

韋見素臉色一變,急忙打斷她:“右相事必躬親,我們這些做下屬的不是正好樂得清閒。往年一到這個時候,忙得喲,腰都直不起來,如今總算可以鬆一鬆氣了。”

按照舊制,兵部、吏部尚書如果兼任宰相,就不能過問科舉選才之事,而須委託給侍郎以下的官吏去主持。楊昭以文部尚書兼任宰相,卻還一手掌握選人,把個堂堂文部侍郎當主事小吏一般差遣。這科舉選人之事,選的可都是將來的國之棟樑,他當然不會放手不管。這些經由科舉挑選出來的仕子,得什麼功名都是由他宰相劃出來的,若有意結交,算個恩師也不爲過。如此自然又可把日後掌權的人收入自己門下。

蓮靜也不再多說,只道:“韋侍郎一人搬這麼多卷冊,行走不便,下官幫忙分擔些。”說着伸手去取韋見素手裡上半摞的卷冊。

韋見素連忙往旁邊一讓:“這怎麼使得!要是叫右相看到……”他忽地住了口。

蓮靜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手僵在半空。韋見素也覺得尷尬,打個馬虎,急急忙忙走了。

最近同僚之間流傳的一些風言風語,她也略有耳聞。李林甫舊部貶官的貶官流放的流放,她以前和李林甫交往甚密,也沒有幫楊昭做過什麼事,他卻毫不追究,反而破格提升,收在身邊擔任要職,形影不離。這其中原因不由讓人猜度疑惑,猜着猜着便什麼樣的說法都有了。其中最爲人津津樂道的,大約就是吉郎中生得脣紅齒白貌賽潘安,令右相起了斷袖分桃之思,兩人有些不清不楚的關係云云。

她看着韋見素匆匆離去的身影,本準備去都堂的,也改了主意,轉身往別處去了。

午間休息,在公廚中用飯,蓮靜從楊昭身邊經過,他突然叫住她問:“怎麼一上午都沒見你?”

她恭敬地回答:“都堂內唱注選人,事關重大,下官不敢冒昧。”

他皺起眉:“你是文部郎中,怎能不到場?”

她譏諷道:“兩個侍郎跑腿打下手還不夠麼?”

他臉色一沉,手裡筷子往桌上一拍。這一拍滿桌的人都嚇得擡起頭來,見吉郎中站在右相身邊,右相一臉惱怒,都識趣地低頭吃飯,只當沒有看見。

蓮靜看大家的神色怪異,偏還不能爲自己辯解,氣得扭過頭去。楊昭道:“你過去吃飯罷,下午別再缺席。”

下午的兩個時辰當真比兩天、兩年還難熬。文部侍郎韋見素、張倚跑腿打雜,她這個郎中卻坐在右相身邊勾畫書記。偶爾他還會問她意見,只要她說一句某個仕子的優點,即予以錄用;而她若略加批判,就立刻劃去。在旁人眼中,無疑是他將要提拔重用她的訊號,連左相陳希烈都對她笑臉相迎。但她自己明白他的用意。數人之後,她再也不敢多言。

好不容易捱過了一下午,到未正二刻就全部唱注完畢。楊昭道:“今日左相、給事中都在座,就等於已通過門下省的審覈了。”他所定下的名闕也就成了最後的結果。以往吏部選人,三注三唱,再送與門下省審查,從春至夏方能完畢,這回卻僅用了一天。所謂唱注只是走個過場,名單早就私下定好了,當然迅速。

蓮靜走出尚書省院大門,正碰到楊昭也站在門口不遠處,與京兆尹鮮于仲通一起。看她經過,他揮手道:“你等一等。”

蓮靜站住,他卻回過頭去和鮮于仲通說話。鮮于仲通不斷點頭,一邊指揮手底下的官差和民夫擡過一塊大石碑來。那碑足有兩人多高,潔白如玉,花紋繁複,美輪美奐。

蓮靜疑惑,心想尚書省大門口,京兆尹擡石碑來做什麼。走近去一看那碑上文字,臉都快氣歪了。她還以爲是刻碑記錄什麼重要的大事,誰知滿篇都是那鮮于仲通對楊昭的阿諛諂媚之辭,把他誇得天上有地下無、古往今來的宰相第一人。這鮮于仲通原先在楊昭潦倒時曾資助過他,楊昭得勢後提拔他做劍南節度使,挑起了南詔叛亂,連吃敗仗,這會兒混了個京兆尹的官職,在楊昭眼皮子底下,不去履行他京兆尹的職責,就知道拍馬奉承,連刻碑立頌的事兒都想出來了。

鮮于仲通指着碑上幾處文字對楊昭道:“相爺,下官撰寫的頌詞,陛下還親自改定了幾個字,您看,就是這幾個。”一一指給楊昭看,“陛下果然是文采風流,令我等臣子望塵莫及,您看這幾個字改得多精妙啊!”

楊昭笑道:“是極是極。”轉過頭來看着蓮靜。

蓮靜氣不打一處來,譏諷道:“既然是陛下親自改定的字,又如此精妙,猶如畫龍點睛,怎麼能與旁的字一樣對待呢?我看不如用金粉把這幾個字填上,好讓旁人也知道這幾個字可是陛下御筆親題,非同凡響!”

誰知那鮮于仲通竟一拍掌道:“吉郎中說得太對了,一語驚醒夢中人,下官怎麼就沒想到呢!”又對官差指揮道:“聽到沒有,就依吉郎中所言,讓石匠把陛下改過的那幾個字用金粉填上!”

蓮靜氣得臉色鐵青,拂袖而去。楊昭忍住笑叫她:“菡玉,你去哪裡?”

她停住腳步回道:“天色還早,我去御史臺那邊。”她還兼着監察御史的職位,最近一直在文部,已經許久不去理事了。

“別去了,跟我回家。”

她一愣,他已走到門口,正欲上轎,見她不動,催促道:“快點過來。”

她看他一眼,低了頭跟他上轎去。這時正好有兩名文部的官員出來,.手機看小說訪問.16xs.m看到他們倆一同上轎,交頭接耳地指指點點。楊昭走在前面沒有看見,蓮靜硬着頭皮鑽進轎子裡,甩手把簾子重重扯下。

兩人默默地並排坐着,只聽到轎子吱嘎吱嘎的晃動聲。半晌,他才緩緩道:“以後御史臺那邊就別去了。”

她乖順地低頭回答:“是。下官明日就遞表請辭,全力料理文部事宜,輔助相爺。”

“不用,那職位你還留着。”他的語氣輕緩,“留着,但不去了。”

她咬着牙:“下官遵命。”

他又道:“還有,你一個女兒家住在六部的公舍中,人多耳雜頗多不便。我家裡的客舍正好還有幾間房子空着,你以後就搬過去住罷,行事也方便,如何?”

她低頭拜謝:“多謝相爺體恤,下官這就去收拾行裝。”

他制止道:“我已經派人去把你的東西全都搬過來了。”想想又補上一句:“是可靠的人,不會出漏子。”

他早就自己拿定了主意,那還來問她做什麼呢?一出門時就拉了她一同乘轎說跟他回家,原來是先斬後奏。她再拜道:“相爺費心了。”

一路上兩人都不再說話,不多時到了楊昭府邸。兩人下轎,楊昌已候在門口,向二人行了禮,說:“吉郎中的住處已經安置妥當了。”

楊昭道:“那就一同過去罷。”

楊昭家中也住了不少幕僚門客,與廳堂書房等地鄰近,家眷的住處則要遠些。蓮靜跟着他到了自己的住處,竟是一間單獨的院子,有四間房,十分寬敞。她看了看周圍,心裡咯噔一下。這小院旁邊,一牆之隔,穿過一道月洞門就是楊昭的書房,旁邊其他的客舍反倒隔了一片小竹林。小院背後緊鄰花園,上次見他的那個花廳,遠遠的都可以看見,此時門前一叢叢的迎春花已經開了,一片喜氣的金黃。

進了門去,主屋是裡外相套的兩間,比她原先住的公舍大出兩倍不止,行李物品也都按她的習慣擺放好了。

楊昭道:“以後你就住在這邊,隔壁院裡就是我的書房,你要是有事找我商量,來往都很方便的。”

她低頭道:“嗯。”

他又說:“和你住一個院子裡的人,以後慢慢就會認識。”

她知道他手底下有一批幕僚,只在背後輔佐,外人從未見過,又應了一聲“嗯”。楊昌十分識趣,說一聲:“不打擾相爺和郎中商議國事。”便退了出去。

沉默了一陣,楊昭問道:“這地方你可還滿意?”

她規規矩矩地回答:“相爺如此厚待,令下官受寵若驚。下官定當鞠躬盡……”

“我不是要聽你說這些。”

她囁嚅道:“這院子比公舍強上豈止百倍,下官當然滿意。”

他說:“一會兒楊昌會指派丫頭僕婦給你,以後有什麼需要的只管跟他說,他辦事牢靠。”見她沒有反應,突然想起一件事來,拉了她走到窗前,推開窗戶。窗外就是花園,園中有一片小小的池塘。他指着那池塘道:“再過一段時日天氣熱起來,就可以種蓮藕了。到了夏天,你一開窗就可以看見滿塘荷花,你喜不喜歡?”

她這才擡起頭,朝窗外看了一眼。這個季節還沒有蓮花浮萍,只有幾朵石雕的芙蓉,襯着出水而立的石鶴,慘淡地盛開在碧波間。

他突然問:“我給你的東西呢?”

她半低着頭,正看到他腰間孤零零的金魚袋。他的玉佩還在她這裡,還沒有還給他呢……

相對着,近在咫尺,然而思緒卻飄到遠處去了。記憶中那一對母女,也總是這麼默默地相對着。孩子紅着眼,賭了一口氣,悶頭繡花,繡花針刺破了她細嫩的指尖,血珠滴在歪七扭八的花紋上。她說:“娘,我替你重繡一個,重繡一個給爹爹,叫他回心轉意。”母親呆呆地看着她,好似沒有了知覺,只喃喃道:“我繡給你爹的荷包,他落在這裡了,我還沒有給他呢。”她手裡攥着那個舊荷包,裂口處絲線一團一團地捲起來,花開並蒂,都成了斷線。

他見她不說話,又問:“還在麼?”

她恍惚道:“在。”

“拿出來。”

她臉色微變:“那東西我……我收在一個隱秘的地方了,待我找出來再歸還相爺。”

他追問:“什麼隱秘的地方?現在不能拿出來麼?”

她眼神閃爍:“如果相爺執意要看,請相爺先……先出去一下,我這就找出來,立刻還給相爺。”

他來了興致:“你究竟把它藏在什麼地方了,這麼神神秘秘的,還要我出去才能拿出來,不能讓我看見?”

她只好搪塞道:“行李剛搬過來,只怕不好找,翻箱倒櫃的……”

話未說完,他忽然欺身上來,手往她腦後探去。她大驚失色,慌忙躲避,卻正好被他手臂箍住,逃脫不得。他的手指伸進她衣領裡,貼着頸後的肌膚輕輕一勾,就把脖子裡掛的絲繩拉了出來。

“原來你一直帶在身上,還騙我說藏起來了,原來是藏在自己衣服裡。”他笑着撫弄絲繩上繫着的蓮花玉佩。熟悉的圖紋,每一道每一縷都被他摩挲過千百遍,即使閉了眼也能在腦中勾畫出它的模樣。“你總是這樣,藏着掖着,小心翼翼地掩飾,不讓別人知道。而實際上,你也只不過是——”

她神色一變,又爲被他當面揭穿而尷尬,轉過身去,看着窗外。

他也不多糾纏,放了仍掛在她脖子裡的玉佩,站在她身後,也看向窗外園中清波盪漾的池塘。“——一個普通的女子。”他長嘆一聲:“菡玉,你還記不記得……”

她接口道:“那年在驪山,也是這樣的池塘,池中有石雕的蓮花。”

他微訝,淺淺一笑:“原來你也記着。蓮花向來被稱爲花中仙子,凌於清波之上,超凡脫俗。那時你卻對我說,既出污穢必有所染,莖葉嬌弱其傲有限,蓮高潔輸與菊,風骨不比梅,惟心素淡,雖苦猶清。我還是第一次聽人這麼貶低蓮花,尤其還是一個以蓮爲號的人。”

“難爲相爺也還記着。”她淡淡地敘述,彷彿只是和他閒聊陳年往事,“相爺當時定是想,此人好生厚顏,竟如此標榜自己,自命不凡,先抑後揚,明貶實褒。”

他笑了出來:“菡玉,你真會說笑。”

她繼續說道:“相爺不僅這樣想,還下了決心,定要把這朵自命清高的蓮花折下來,叫她嚐嚐以頭搶地的滋味。”

“蓮靜。”他斂起笑容,心中一顫,竟叫出這久違的稱呼。

“我早就不是什麼蓮靜居士了。”她一句帶過,不再說下去,脫下脖子裡掛的玉佩,遞過來給他:“相爺,物歸原主。”

他看了一眼那玉雕的蓮花,並不伸手去接:“你也戴了很久了,喜歡的話就留着罷。”

“我不喜歡。”

“菡玉,”他倚到窗邊,正面看着她,“你雖然可以不再是蓮靜,但你卻還是菡玉,始終都還是菡玉。這塊玉是去年這時候我找人琢的,爲的是菡玉,不是蓮靜。”

“人已經不是當初的人,叫什麼名號又有什麼差別。”她輕輕一笑,笑容微冷,“何況,我本也不叫菡玉。”

他看向池中的石蓮:“菡玉,是你說的,惟心素淡,雖苦猶清。”

她握着系玉佩的絲繩,晃盪了兩圈:“相爺,這塊玉你是不要了麼?送給我,可是任憑我處置?”

他站直了身:“你要把它怎麼……”

話還沒說完,她突然一揚手把那玉雕蓮花扔了出去。他阻攔不及,玉佩直飛到水池中,擊中石雕的蓮花瓣,發出“叮”的一聲脆響,高高彈起,又落入水中,打了一個晃,緩緩沉入水底。

鎮魂調 上卷 素心蓮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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