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玉在文部忐忑地候了幾日,京兆府少尹的委任狀便頒發下來,讓她即刻去上任。先前楊昭一直親自着手管賑災的事,此時災情已得到控制,水澇也漸露緩勢,他便把這一塊完全交給京兆府來管。菡玉本還擔心着以後要日日與他共處,甚是不自在,當下鬆了一口氣,於是不再理文部的瑣事,一心一意賑災。她日日忙得焦頭爛額,又再未碰到過楊昭的面,漸漸地把那件事淡忘了。
淫雨不止,原本不喜潮溼的黍麥等莊稼都泡在水裡,根莖開始腐爛,大片大片地倒伏壞死。楊昭先前佈置好了賑糧發放,菡玉並未把精力放在這上頭,只委派下屬順着楊昭安排好的步驟繼續開倉賑災,自己遍訪工部精通水利的官員和民間能工巧匠,就關中各處的詳情構築疏導水澇的水利工事。工匠人手不夠,她便調動京兆府以及下屬縣衙的衙役前去修築工事,進度倒也頗快。
這日菡玉聽說京師東郊一片良種地旁的疏洪工事即將完工,前往視察。這段時間她時常在野外田地裡跑,已經習慣了,看完工事的修築情況,覺得放心了,回程時順便去周圍的田裡四處看看。這片農田土壤肥沃水源充足,出產的穀物顆粒飽滿,比其他地方的都要高上一籌,所收一直是當谷種使用的。因爲此處地勢較高,受水災不如別處嚴重,地裡莊稼長勢都還不錯。
她手執鐵鍬,頭戴箬笠,身披蓑衣,腳踏一雙草鞋,隨意在田野裡轉悠。見到哪裡積水過深,便順手挖個小渠放水。一路走來,所見都是麥禾青青,長勢喜人,心下不由歡喜,腳步也輕快了些。
田間久雨泥濘,她一不小心草鞋陷進泥裡,腳一提卻把鞋留在了泥坑中,那隻腳也收不回來了,一腳踩上爛泥,粘了滿腳。她索性把另一隻鞋也脫下來,和泥坑中挖出來的那隻一起提在手裡,把褲管挽到膝蓋處,赤足在泥地上走,果然比穿着鞋輕省便利得多。見着水塘也不必繞路了,直接趟過去。
時值中午,雨勢也逐漸加大,田裡本還有個別冒雨勞作的農人,這時也紛紛收羅工具回家去。菡玉繼續走了一陣,田間已少見有人,只見池塘對岸的一小片農田中還集聚了一羣人,忙碌地來來去去,似乎是在挖取運輸禾苗。這片地勢最高,旁邊又有池塘,受澇災影響較小,長勢最佳。菡玉心生疑惑,急急繞過去察看。
走到近前,發現是一隊京兆府下屬的士兵,並不是盜取良禾的盜賊,便上前去詢問。
田塍上站着一名少年軍官指揮衆人搬運,菡玉走上前去,他倒先認出她來,叫了一聲:“吉郎中!”
她初到京兆府接任,下屬們原先都不認識她,該叫她少尹纔是,怎會有人稱她吉郎中?她仔細一看,那名年輕的軍官原來是韋見素之子、京兆司錄參軍韋諤。
韋諤向她走來,一邊拍了一下自己腦袋:“哎,瞧我這粗人的笨腦子,叫郎中叫習慣了,又忘了改過來。”說着撣了撣溼漉漉的衣袍,便欲下拜,口稱:“卑職參見少尹……”
菡玉急忙扶起他:“此處又不是公堂,參軍不必拘禮。”
韋諤先前認識她,知道她性子軟善平易近人,也不和她多客氣,站直身子道:“這樣的天氣,少尹怎麼還出來呢?”
菡玉道:“我只是路過,順道來看看,希望不會驚擾衆位。倒是你們,這時還要冒雨在田間辛勞,不知所爲何事?”
韋諤還沒來得及回答,旁邊田裡突然冒出一名黑臉大漢,聲如洪鐘,粗聲粗氣地問:“韋二郎,什麼時候纔開飯呀?快上飯桌了又被拉出來,幹了這麼久還不給飯吃,哥哥肚子都叫得震天響,前胸貼後背啦!”說着敞開上衣腆起肚子,一手在前一手放到背後,啪啪拍了兩聲,十分響亮。
菡玉忍俊不禁,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大漢這才發現韋諤身邊還有一名頭戴斗笠、身穿蓑衣、農夫打扮的人。他還沒見過新少尹的面,只當她是個陌生農夫,黑臉泛紅,衝她咧嘴一笑。
韋諤正要向他說出菡玉身份,被她制止,轉而問道:“參軍這是在忙什麼?連飯也來不及吃,如此緊急?”按理說外派救災的京兆府士兵都是聽她號令,她竟不知道有這回事,是什麼人越俎代庖?
韋諤剛要回答,又被另一人打斷。一名少年從池塘邊的樹叢中冒出頭來,手裡抓一根白乎乎的東西,向這邊揮手喊道:“韋二哥,這塘里居然還有剩藕呢,你吃不吃?”
韋諤對菡玉訕訕一笑,撓了撓頭,回道:“我還不餓,你自己吃罷。”
少年一聽,立刻抓着那段白藕啃了起來。一旁黑臉大漢急了,連聲喊道:“李小四,韋二郎不餓,哥哥我可餓壞了,我要我要,分我一點!”
少年一邊啃一邊含糊道:“就挖到這麼一根,你那麼大的嘴,一口就啃沒了,纔不分給你呢!”
大漢一瞪眼,挽起袖子便往少年那邊跑去。韋諤喊了一聲:“張三哥!”也沒喊住他。大漢追着少年,沿池塘跑了一圈,等把少年追到,一根藕也給他吃光了。少年被他揪住,狼吞虎嚥把最後一點吞下肚去,嬉笑着衝他攤攤手。
大漢累得氣喘吁吁卻什麼也沒撈着,氣哼哼地放開少年,轉身往回走。一回頭卻突然愣住,吞了口口水。
韋諤見他突然兩眼發直,直咽口水,那表情和開飯時看到滿桌佳餚一般無二,還以爲是送飯的來了,左顧右盼,什麼人也沒有。順着他視線看去,原來他是盯着菡玉露在外面的小腿。
韋諤心裡咯噔一下。吉少尹的腿真是好……好白啊!纖細勻稱,嫩白如雪,下半截沾了泥,看上去就像……就像剛從荷塘裡挖出來的嫩藕一樣!鼻間聞到她身上傳來的淡淡荷香,他也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韋參軍?”
韋諤回過神來,見菡玉正疑惑地盯着自己,恍然憶起剛剛她好像問了自己話,不由大窘:“少尹有何吩咐?”
菡玉把剛纔的話重複了一遍:“參軍來此移取良禾,是要運往何處?奉何人之命?”
韋諤這纔想起自己是被突然調來,並未得到少尹的批准,連忙解釋:“卑職並非擅作主張,相爺的命令卑職不敢不從。少尹又不在府衙內,事出緊急未及稟報,還望少尹恕罪……”
菡玉問:“相爺?是哪……”
韋諤知道她要問什麼,接口道:“是右相的命令,卑職與衆位弟兄……衆位同伍剛從外頭回到府衙,碰見右相,便被叫來這裡,大家連飯都沒吃呢。”
菡玉皺起眉:“是他讓你們來這裡把長勢良好的莊稼挖起來的?做什麼用處?”
韋諤道:“這個我也不清楚,右相只說要最好的,就是這田裡挖起來的,也只有少數他看得中。都挖了一壟田了,還沒湊夠這麼大一屜呢。”他用手比了個三尺見方的尺寸。
菡玉雙眉深蹙,若有所思。韋諤壓低聲音:“卑職也知道這片田是良種地,難得今年還有長勢這麼好的莊稼,要留着做明年的種子,十分金貴。但是右相威勢,誰敢不從。一會兒等他走了,我讓兄弟們把挑剩的莊稼再種回去,希望還能活……”
菡玉道:“等他走了?難道右相他……”
韋諤點點頭,指了指遠處大路邊的茅草棚子:“右相親自來選的,.手機看小說訪問.16xs.m他就在那邊呢。”
菡玉昂首定睛一看,茅草棚子裡果然有幾個人,太遠了只看到模糊的影子。士兵們用籮筐裝了挖起的莊稼挑到那邊去,往來不絕。她心裡一慌,對韋諤道:“我還有事,先走一步。”說罷轉頭便走。
韋諤見她剛纔面帶不忿,還以爲她要去和右相理論,不想她突然就說要走,那架勢就像後頭有人追她似的,倉皇落跑。
正想着,另一邊忽然傳來喊聲:“吉少尹,等一等!參軍,留住少尹!”一人撐着傘深一腳淺一腳地向這邊跑來。
韋諤一看,是右相身邊的家僕,大步一跨把菡玉拉住:“少尹請留步,右相怕是找你有事呢。”
菡玉無奈地回頭,看着楊昌漸漸走近了,對她行了一禮:“吉少尹,相爺有請。”
她遠眺那草棚下模糊的人影,仍然看不出誰是誰。他什麼眼神呀,隔了這麼遠,她又穿成這樣,怎麼還被認出來了?
楊昌在前頭帶路,菡玉隨口問道:“相爺今日爲何親自到田間來?有什麼需要,吩咐下官來做不就可以了麼?”
楊昌答道:“小的不清楚,相爺從宮裡出來就很着急的模樣,臨時抓了幾個人手就直接往這邊來了。要是有所準備,也不會只帶小的來。”
菡玉停住腳步:“相爺就帶了你一個人?”
楊昌道:“還有楊寧。”
他倆這時已經走出幾步,菡玉突然回頭對韋諤道:“韋參軍,你隨我一同來罷。”
韋諤不明就裡,指指自己鼻子:“我?相爺也有事吩咐我麼?”
菡玉道:“剛纔咱倆不是正在說麼,我想就此問一問相爺。我未親見其中經過,也許需要你協助。”
這還需要協助?剛剛不全都說過了麼。韋諤心中疑惑,但還是跟着她一同往大路而去。楊昌看了他一眼,沒有多話。
不多時三人行到路旁,楊昭本是坐在棚中簡易的木凳上,看見他們走近,站起身來來回回地踱步,顯得有些浮躁。他一下便注意到菡玉雙腿雙腳都露在外頭,想必韋諤、楊昌和田裡的其他人都看到了,駐足於棚檐下,眯起眼來。
菡玉發現他盯着自己雙腿,面露赧色,小聲對楊昌道:“下官未料到會在此處碰見相爺,如此裝扮,滿身泥水,實在是太失禮了。麻煩稍等片刻。”路旁有排水灌溉用的水溝,積滿雨水,她停下來,把粘滿雙腳的泥土洗去。
韋諤突然驚叫了一聲:“少尹,你的腿!螞蟥!好多螞蟥!”
菡玉低頭一看,只見自己兩邊腳踝、小腿肚上各叮了數只螞蟥,前端深深鑽進肉裡,吸飽了鮮血,棕黃的皮紋下透出暗紅色,十分可怖。她從來沒見過這種軟乎乎的吸血蟲子,當即嚇了一跳,連忙去拔。誰知螞蟥吸得極緊,不但拔不下來,還越發往裡鑽。
“別拔!”
菡玉只聽到他喊了一聲,下一刻雙手就被拂開,小腿被他握在手中。她身子一晃,想要退卻,腿卻被他抓住,動彈不得。她居高臨下,只看到他單膝跪在自己腳下,簇新的紫色官袍拖在泥水裡,頃刻就被染透。
楊昌連忙舉過傘來給他遮雨。楊昭回頭問他:“你身上帶沒帶火石?”
楊昌點點頭:“今日正好帶在身上。”
楊昭道:“先到棚子裡去。”說着放開菡玉的腿站起身來,向她伸出手去。菡玉不知他又要做出什麼驚人之舉,連忙退後,自發往草棚子裡走。
到了棚中乾燥之處,楊昭對菡玉一指木凳:“坐下。”一邊解下腰間掛金魚袋的絲絛,用楊昌的火石點着了火,重又跪到菡玉面前,抓起她的小腿,用絲絛上燃燒的火星去燙螞蟥。菡玉不知如何處置,只得任他擺佈。
螞蟥本是鑽得極深,身子又細又長,被火星一燙,立刻縮成一團,從她腿上掉了下來,原來吸附的地方留下一個小圓洞,冒出些微淡紅的血水來。他又用汗巾把血水一一拭乾淨了,仍不放開。
韋諤見此情形,不由納悶。以前常聽父親說右相對下屬很是嚴厲,動輒大發雷霆喝罵斥責。但今日看來,右相對下屬的態度簡直是……關懷過頭了。這樣唯恐別人受半點損傷似的小心翼翼,絲毫不顧自己宰相的威儀,就算今日換作是陛下被螞蟥叮了,也不過如此罷?只是,如果換是陛下,右相看他的眼光……
韋諤又仔細看了一眼,確認自己沒有看錯。右相看少尹小腿的眼光,和剛剛張三哥的眼光……真像啊!彷彿隨時都會忍耐不住撲上去咬一口似的。聽家僕說他從宮裡出來就直奔城外,想必也沒來得及吃飯,怪不得。
菡玉雙腿被他抓住,螞蟥都除去了還不鬆手,滿心尷尬,小聲道:“多謝相爺,下官沒事了,你……你放……”
他這才放了手,站起身來,看向她的眼光恢復爲平日的淡然:“螞蟥口有吸盤,拔是拔不下來的,只會讓它更往裡鑽。以後別赤腳在水田裡走了。”
菡玉低頭應了一聲。楊昌提着她那雙草鞋在水溝裡洗了洗,拿過來放到她面前:“少尹先將就着穿上罷,總比赤着腳強一些。”
菡玉正要穿,楊昭忽然攔住她,拿起溼鞋來控了控水,見汗巾已沾了血水,撩起未沾泥的袍角把鞋窩裡擦了一遍,才讓她套上。當着楊昌和韋諤的面,菡玉只覺尷尬,阻止也不是,道謝也不是,默默地把鞋穿好。
這時又有兩名士兵挑了兩筐禾苗過來,楊昭掃了一眼,說:“差不多了,裝到屜裡,不必再挖了。”
韋諤看向棚角的木屜,屜中盛土,挑選出來的良禾就種在裡頭,填滿半個木屜。這半屜莊稼弟兄們不知挑了多少擔才選出來的,剩下半屜居然只要兩擔?少尹一來,相爺突然就變得好說話了,果然不是他們這些武人能比的。
楊昭命令韋諤:“把東西擡到車上去。”轉向菡玉時,又換了另一種溫和語氣:“你腿上叫螞蟥叮成這樣,也沒法再涉水走回去了。我坐了車來,你和我一起回城罷。”
菡玉話頭被他堵死,自己對腿上那些螞蟥叮出來的小洞也的確有點後怕,只得點了點頭。
車上裝飾得十分華麗舒適,底上鋪了厚厚的氈子。菡玉猶豫片刻,等楊昭先上去,靴子和褲腿上的泥把地毯弄髒了,纔敢踩上去。
楊昭脫下滿是泥的靴子扔到車門處,又把沾了泥水的外袍脫了,翻過來團作一團。見菡玉瑟縮在角落裡,腳上還穿着那雙溼草鞋,說:“鞋子溼了,脫下來罷,免得着涼。”
菡玉先前赤腳走路還不覺得,這會兒雙腳洗乾淨了,捂在潮溼的草鞋中,的確又涼又不舒服,便將草鞋脫了,扔在他的官靴旁邊。她雙腳還沒着地,他突然欺身過來抓住,用外袍的裡子把她雙腳擦乾。“雙腳受涼最容易寒氣侵體,擦乾了纔不冷。”
菡玉雙腳被他抱在懷中,面頰忍不住發燒,一等他擦完便立刻收回來盤在身下:“多謝相爺關心,我不怕冷,不礙事的……”
他看她一眼,把官袍也仍在鞋子一堆,在她對面坐下。
兩人相對坐着,許久都沒再說話,只聽到馬車吱嘎的聲響。她能感覺到他的視線落在自己臉上,深蘊而放肆。她心口發慌,喉嚨裡乾乾的,第一下沒有發出聲來,咳了一記才恢復常態:“相爺,下官斗膽問一句,後面車上那個木屜裡裝的禾苗,到底是何用處?是要移植到別處去麼?”
他沉默片刻,才緩緩答道:“是陛下要看。”
難怪他這麼着急,這麼上心。頂撞的話到嘴邊又生生嚥下去。他的所作所爲,從來都是不受任何人左右,她唯有全盤接受,不得置喙。他聽不進逆耳忠言,拂逆他的意願,吃虧的只會是她,而不起任何作用。她靠着身後的軟墊,無可奈何地別過臉去。
半晌,倒是他先開口:“菡玉,我……我隱瞞災情,並不是要欺君罔上,只是災沴已經發生,陛下知不知道又於事何補?陛下年事已高,若爲了這事讓他擔憂,不是我們做臣子的不盡心了?”
菡玉垂下眼。“相爺,宰相的職責是輔佐君王治國安邦,而不是取代君王。”
他哼了一聲:“我可不是安祿山。”
爲己爲私之心,卻是一樣的。她閉上眼貼着車壁,聽外頭風雨交加之聲,身心都是無奈的疲憊。只要他還是站在她一邊,只要他能除去安祿山這個禍患,他做什麼,她都可以當看不見,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