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鈺翻開了大誥律,第三篇中記載着一個故事,名叫儒士夏伯啓剁指案。
洪武初年,朱元璋定鼎天下,萬象更新,就讓儒生出來做官。
夏伯啓叔侄二人,就在那個名單之上,但是夏伯啓叔侄二人,不願意給大明做官,否認大明朝的存在,心向前元,但是朝廷的誥命,又不得不遵從。
這叔侄靈光一閃,就剁掉了自己的大拇指,自殘拒不出仕,以示自己的不願屈從之心。
這朱元璋能饒得了他們?
他下令緹騎直接綁了叔侄二人進京,親自審問,最後梟首、籍家。
朱元璋給的罪名是「將以爲朕取天下,非其道也。」
朱元璋主要的罪名是他們心向前元,而不服新朝誥命,嚴刑峻法,目的是以絕狂夫、愚夫仿效之風。
士大夫不爲君用,梟首、籍家,成爲定式。
朱祁鈺其實可以依靠大誥律,強行留下這些丁憂、致仕、去職、祭祖的官員,但是人心都不在了,強留下又有何用?
那時候朱元璋是無人可用,纔會那般做,不那麼做,天下官府半數闕員。
現在大明的官位緊缺,一個坑裡等着三個人,排着隊等着上班,自然沒有必要留下。
他們不幹,有的是人幹。
留下他們,反而成爲了自己朝政施展,掣肘之人。
興安將陛下批覆的十幾本奏疏拿在了手裡,俯首說道:“其實陛下,有些臣子是存了以退爲進的心思,名曰致仕去職,實乃是想要不住官邸罷了。”
朱祁鈺嗤笑一聲說道:“朕殺了顧耀等人,不就是爲了殺雞儆猴嗎?他們還想討價還價?朕這官邸法,從過了年就散出去了消息。”
“朕不反對他們反對,但是他們這些人,有一個能從爲臣之道上,把這事掰扯明白的嗎?”
朱祁鈺之前推行農莊法的時候,就跟朝臣們說了,可以反對,但是要把邏輯講清楚,講明白,而不是爲了反對而反對。
就四點,現象、問題、原因、方案,要實事求是。
可是即便是講宗族禮法那一套的道理,他們也講不明白。
強詞奪理,錦衣衛的緹騎也不是白吃大明皇帝的飯。
說不明白,他們說不出來官邸法、農莊法有哪些不好,所以只能丁憂、致仕、去職、祭祖,既然願意體面的離開,朱祁鈺自然也給他們體面了。
“讓吏部、都察院舉薦,把這些闕員補上,興安,之前不是擬了個名單嗎?給王尚書,讓他擇優錄用。”朱祁鈺對着興安叮囑着諸多事務。
朱祁鈺可是關注着不少的官員,既然有闕員,自然趕緊安排上。
還省得朱祁鈺動手了。
興安笑呵呵的說道:“陛下,有件好事,賢妃千歲也有喜了,皇后千歲大約還有四個月就要生產了。”
“都是好事,按制來說,要在奉天殿前設香案酒果等物具,賜下紵絲、羅、紗、錦、鈔,與百官同樂。”
“這事不急,等到孩子出生以後再說,羣臣日夜懸切此事,若是未能健康出生,反而不美。”
興安俯首說道:“臣領旨,陛下是不是抽空看看畫冊?禮部已經送來很久了,陛下不硃批,這件事又停下了。”
朱祁鈺纔想起來,還有禮部選秀女的畫冊,除了唐雲燕以外,朱祁鈺又圈了幾個,便遞給了興安說道:“一後三夫人,無九嬪,現在已經有了賢妃,只要兩人。你別讓禮部送一大堆過來。”
“臣領旨。”興安接過了畫冊,遞給了等着的小黃門,終於長長的鬆了口氣。
子嗣對於陛下很重要,對於朝臣們來說,也很重要,但是泰安宮密不透風,一後一夫人,都有了身孕,除了太醫院知曉,外廷無人知曉了。
“陛下,工部尚書石璞的奏疏。”興安作爲司禮監提督太監,自然知道陛下最關切什麼。
石景廠,是目前陛下最關注的事,官邸已經投入使用,那是因爲沒有拆毀重建,而是修繕,和石景廠則完全不同。
石景廠現在的投入越來越多了。
朱祁鈺看着石璞的奏疏,眉頭緊皺的說道:“原調動民夫萬餘人營建,現在已經調動了超過五萬民夫,所支糧超過四十萬石,鐵三十四萬斤,石料一十二萬方,木壹五萬料,怨聲盈道,請求革罷。”
鐵三十四萬斤聽起來很多,但其實只有一百七十多噸。主要還是石料用的比較多。
但是依舊在大明各庫的承受範圍之內,這怎麼就請求革罷了呢?
興安嘆息的說道:“這還不算之前跟陛下說的那些,比如西山山道平整、盧溝橋再建、各地道路疏浚、引水渠這些事兒。所耗民力甚廣,臣前幾天去看了一次,正如奏疏中所言。”
興安低着頭,他知道陛下有一股子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勁兒,但是京師去年才死了五十餘萬壯丁,雖然有調備操軍、備倭軍入京,但是依舊是民力枯竭。
若是不死這五十萬壯丁,現在這石景廠早就已經營建周全了。
之前還有運糧至宣府的徭役,還有春耕,這樁樁件件,都是十分消耗民力之事。
朱祁鈺放下了奏疏說道:“最終還是做成了一鍋夾生飯啊。”
“臣有罪。”興安一聽,就趕忙請罪,之前陛下反覆叮囑,不要着急,不要做成一鍋夾生飯,但是他還是沒把差事辦好。
朱祁鈺卻搖頭說道:“平身吧,這不怪你,也不怪石璞,昌平侯在宣府時候,叮囑建平伯高遠,若遇強敵,及時請援。”
“你們辦不下來,其實不怪你們。”
興安和石璞辦事不利嗎?
絕不是這樣,是他們這部門的能力實在是有限,才導致了這種事情的發生。
“現在缺什麼?”朱祁鈺將奏疏拿在手裡問道。
興安俯首說道:“糧有,地有,但是缺人,要麼延期半年,要麼得加兩萬人。”
缺人?
這的確是個不太好解決的問題,缺錢,朱祁鈺內帑裡有的是錢,缺糧,去年京師之戰打的時間太短了,其實還剩下了一些。
缺人……
朱祁鈺忽然眼前一亮說道:“之前送到了十團營一羣丐籍對吧,他們就負責京營營建之事,這樣好了,這都五六個月了,精巧的活兒幹不了,可以讓工匠們去做,可是這拖拽運搬的活兒,可以交給他們。”
“丐籍約有萬人,然後工期可以再延幾個月。”
“正好,看看於少保說的這幫人進了軍營,是不是就改過自新了。”
興安之所以提這件事,就是爲了請京營能不能加兩萬人,陛下這麼一說,興安點了點頭說道:“陛下這麼一說,臣倒是想起來了,還有這麼一羣人。”
朱祁鈺繼續交代着:“也不能天天白吃大明的米粱當米蟲。”
“讓孫鏜帶着這羣乞兒去一趟吧,讓朕看看成果。”朱祁鈺寫好了調令,示意興安帶着印綬監的太監,拿着調兵火牌到京營。
即便是乞兒組成的工程營,那也是正兒八經的軍籍,相應的流程該有還是有。
孫鏜接到了軍令的時候,正在操練這幫丐軍,他們有自己正式的稱呼,名叫威振營工程營。
現在的大明京營分爲了十二團營。
分別是武奮、武耀、武練、武顯;勇敢、勇果、勇效、勇鼓;威立、威伸、威揚、威振十二團營,每一團營下分設五軍營、三千營、神機營。
五軍營主步戰、三千營主騎戰、神機營主火炮。
自從陛下提出了工程營建也是戰鬥力,又送了一堆乞兒進了軍營,這每個團營,增設工兵營便提上了日程。
孫鏜,正式負責主抓工兵營訓練的人。
他手下的乞兒軍,並不是陛下想的萬餘人,而是將近三萬餘人。
大明不在丐籍的乞兒,卻走投無路的無籍乞兒,都被送進了京營之中。
相比較在籍的乞兒,孫鏜更信任那些無籍的乞兒,這些無籍乞兒,多數都是從山外九州逃難入關的百姓。
孫鏜並沒有立刻校場點兵,而是先拿着陛下的手令,到了石景山和石景廠的總辦進行了深入的溝通,確定了具體需要趕工的地方。
石景廠總辦,就是總經督辦,由工部營繕司主事蒯祥兼任,下有各部會辦、協辦、幫辦。
各部主辦,主要由大工匠擔任。
比如徐四七,就是鋼鐵司會辦,專門負責景泰爐的營建和生產;
比如陳慶義是燋炭司督會辦,專門負責燋炭營建和生產;
比如黃旭池任煤井司會辦,專門組織西山煤窯改建和生產。
比如劉毅勇任駕步司會辦,專門負責調度溝通交通運輸等事。
孫鏜要搞清楚,自己需要多少人去鋼鐵司安裝景泰爐,需要多少人去燋炭司砌牆,需要多少人去西山開井掏水,有需要多少人去駕步司平整路面,修橋鋪路。
一趟跑下來,孫鏜滿腦門都是汗,不是累的,而是這算的極其麻煩,他有些地方都算不明白。
他將這件事寫到了奏疏裡,差人送去了講武堂。
京營乃是陛下之脊骨,是可以直接送奏疏到御前,不用經過文淵閣和司禮監。
朱祁鈺拿到了孫鏜的奏疏,已經到了月上柳梢頭之時,隨着汪皇后和杭賢妃,有了身孕,朱祁鈺下班的時間,變得隨心所欲了起來。
他剛準備讓興安熄了燈回泰安宮,卻是接到了孫鏜的奏疏。
孫鏜將自己的調遣寫到了奏疏裡,只不過孫鏜提到了安排生產,卻是算來算去,算不明白的苦惱。
朱祁鈺坐在了桌前,眼神裡閃爍着說道:“朕記得,宮裡有一批太監特別會算賬對吧。”
“有。”興安不明所以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