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應當起到的作用是監督和引導,規範肉食者的行徑,既然仁義道德已經無法約束,就要用國法去約束。”
“國法是兜底,是最低的下限。”李賢並沒有思考多久,如是說道。
掘墓者李賢,在這一點上,和陛下大抵上是相同的。
陛下要的是什麼?
就像是雷俊泰所言,陛下要的是肉食者們,遵紀守法,這是最基本的要求,其次,若是有一點點的道德,肯做一些善舉的大善人們,在景泰年間,會活的非常舒適。
不過李賢和陛下的做法,卻是完全不同的。
李賢從來不會警告他們,如同陰影裡的毒蛇一樣。
他不像陛下那般,陛下每次都是苦口婆心的勸諭,做事之前,反反覆覆的下旨告誡,這事不可以做,爲什麼不能做,做了之後後果是什麼樣,真的不要做。
陛下每次都是語重心長的勸諭,因爲陛下是皇帝,作爲皇帝就必須劃線,勸諭,引導,因爲陛下是億兆瞻仰之所在。
李賢是真正的掘墓者,他根本不會警告任何人,全憑勢要巨賈們自覺。
日昇號的經營會始終處於監督之下,而且隨時會被查賬。
日昇商號的事情落下了帷幕,李賢在南衙已經是臭名昭著了。
甚至有些勢要巨賈們,已經開始懷念起陛下來了。
雖然陛下在南衙的時候,也是殺人無數,可陛下遠沒有李賢如此狠毒。
一聲不吭,突然砸出一拳,任何人都受不了。
在南衙卸過一次貨的貴州桐油順利的運抵了松江造船廠,李賓言帶着永樂劍,騎着快馬,從松江府府衙,直奔造船廠,接手了這批桐油。
無數的木料開始塗刷桐油。
雷俊泰已經到了松江造船廠,他現在是幫工指揮,曾經是日昇號的大掌櫃。
李高全的獸行和雷俊泰沒有關係,這是錦衣衛查補的結果。
雷俊泰也被南京鎮撫司帶走調查了一番,經過了三次查補,他被釋放,順利趕赴了松江造船廠坐班了。
雷俊泰帶着李賓言走到了桐油儲存地,挺直了腰板,笑意盎然說道:“李巡撫,桐油並不容易保存,在溫度過低或過高,以及光照之下,極其容易變質,色澤變深。”
“無論是桶裝、罐裝還是地窖保存時間不足一年。”
“日昇號的保存卻可以長達三年到五年的時間,這其中的奧秘,雷某一點點揭曉。”
“首先是這種桶,看似只是普通的木桶罷了。但其實並非如此,請看這裡,桶蓋蓋上之後,會浸泡下去,浮在蓋子上的桐油就會形成一層薄膜。”
一種簡易的密封桶的發明,桐油氧化會形成一層緻密的隔絕膜,用於密封再好不過了。一個桐油桶大約有兩石左右,花費不到三錢桐油就可以完成密封。
雷俊泰將一個空桶拿了過來,將桶放在了李賓言面前,笑意盎然的說道:“其次,這桶其實是雙層的,外層是木料,裡層是鋼,夾層會有一層的棉花,這層棉花,可以有效的讓桐油不會結冰或者夏日過於炎熱炸裂。”
李賓言拿起了那個桶看了許久說道:“好物,這是日昇號的桶嗎?”
雷俊泰搖頭說道:“日昇號原來不是這個桶,這個桶是我做的,所以這兩年,日昇號的桐油買賣越做越大。”
雷俊泰沒有撒謊,爲了這桐油的保存,他可是煞費苦心。
可是日昇號的生意越大,那些糟心事也就越多,而李高全給的報酬,又不足夠雷俊泰背叛他自己的內心。
“李巡撫請看這個。”雷俊泰從袖子裡掏出了一把生薑,笑着說道:“雖然不知道具體的原因,但是桐油裡放些生薑,的確不會受凍變質。”
這是雷俊泰的秘方之一,甚至連李高全都不清楚這個秘方。
放生薑,他偶然間得到的秘密。
這可是秘方中的秘方,雷俊泰拿了出來。
李賓言手中拿着一本南衙來的政疏,是李賢督辦日昇號的文書,還有錦衣衛的查補文書,這其中滿滿的都是細節。
日昇號的桐油的產量穩定,保存時間極長,一直是辛密之事。
直到雷俊泰此時完全解開,李賓言才清楚了桐油原來可以如此的保存。
李賓言合上了那些政疏和題本,十分確切的說道:“這種桐油的保存方法,當得一枚頭功牌。”
桐油不過冬,只要上凍就變質,不密封就變質,受熱也變質,日曬也變質,是一種不太穩定的農林產物,榨取了桐油如何保存,一直是困擾桐油產業擴大的因素。
“爲大明效力,爲陛下盡忠。”雷俊泰趕忙說道。
他萬萬沒想到李賓言對他的桐油保存方法居然有這麼高的評價,居然價值一塊頭功牌。
其實雷俊泰萬萬沒想到,李賓言想要報的是奇功牌。
在當下大明,能將桐油的保存時間從不到一年,延長到三至五年,對桐油產業的擴大,有着舉足輕重的意義。
這種保存時間的延長,足以讓桐油從貴州運到遼東了,可以讓大明疆域的任何地方,都能用上桐油,大大的擴大的市場的範圍。
雷俊泰帶着李賓言反覆的介紹着桐油的保存與管理,除了秘方之外,就是關於桐油的管理,這方面雷俊泰帶來了一整套的方案。
雷俊泰說的極爲詳細,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李賓言有些奇怪的問道:“你爲何如此的急切?”
“雷某害怕此時不說,日後沒得說了。”雷俊泰略微有些焦躁的說道。
“有人威脅你了嗎?”李賓言立刻聞到了一絲不對勁兒。
要知道止投獻在南衙的風力依舊十分的強勁,雷俊泰這種經紀,投效朝廷,那自然會有人威脅。
雷俊泰猶豫了下說道:“是,我今早出門的時候,有人在我家門前下了血書,說我一旦投效,就讓我全家遭殃。”
“爲何不早說?”李賓言眉頭擰成了疙瘩。
雷俊泰收到了血書,居然…還是按時進了造船廠。
雷俊泰只是搖了搖頭,帶着李賓言來到了另外一個工坊,笑着說道:“李巡撫,雷某還有一個秘訣,乃是蒸房浸油法,十分好用。”
事無鉅細。
雷俊泰將其中細節講的明明白白,船板塗油之後,放入蒸房之中,蒸騰兩個時辰,然後晾曬,船板的一寸之內也會油結,保護船板的能力,更上一層。
“如此便無憾了。”雷俊泰將一本書遞給了李賓言俯首說道。
這本書是他寫的桐油的方法,他的身份是經紀,另外一個身份就是工匠,甚至他工匠成分大於了經紀成分。
這年頭的大掌櫃,都是掌握着一兩手的絕活,所以李高全得知雷俊泰離他而去,纔會那麼的憤怒。
李賓言將書小心的收好,看着雷俊泰的表情思索了片刻問道:“幫工指揮,是不是沒有了解咱們造船廠的待遇啊?”
“咱們船廠有專門的僱工官舍,可以居住。”
雷俊泰的語氣,始終抱着一種壯士赴死的心態,跟交待遺言的一樣,讓李賓言有些迷糊。
李賓言怎麼都想不明白,在三萬京軍的保護下的造船廠,雷俊泰哪來的這種情緒。
李賓言思前想後,可能雷俊泰並不太瞭解大明官廠的待遇,纔會有這個疑問。
這不奇怪,密州市舶司的一成稅,給銀免四分,稅只有六分,在很長時間內,在南衙都沒人知曉。
直到大軍進了南衙,宣傳開來,兩浙、兩淮、兩江的海商們,才恍然大悟,朝廷的稅賦比海盜低得多!
附逆作亂,還被陛下收了三次稅!
時至今日,寧波市舶司,依舊沒有海稅給銀蠲免的待遇。
雷俊泰愣愣的問道:“還有官舍啊?”
“條件很不錯,我帶你去看看,了結你心中的顧慮。”李賓言帶着雷俊泰來到了松江造船廠的官舍。
官舍圍十里有餘,一座座庭院坐落其間,來往工匠極多。
“這最外面是兩丈高的城牆,磚石牆,內有官舍兩萬三千戶,所有的造船廠的工匠都住在這裡。”李賓言勒馬,看着這座名爲寶山城。
這是一座城池,就像是德勝門外、東直門外、西直門外的土城一樣,城池圍十里,可以容納十萬餘人起居。
其中營建了超過兩萬三千戶的官舍,這些院落分佈在二十七個坊內。
李賓言在城門口,在京軍手中點檢了信牌說道:“這城內不設宵禁,但也不是隨便進入的,出入城門,會嚴查信牌。”
“等閒是混不進去的。”
雷俊泰呆滯的看着這座城池,他的確是沒有了解待遇…
他完全不知道陛下爲了松江造船廠,專門營建了一座圍十里的城池。
於少保說陛下一聲令下,就會有人投效朝廷,陛下則說不能寒了忠義之人的心,要給待遇。
具體給什麼待遇,在鹽鐵會議上,可是議論了很久。
這寶山城就是待遇之一,主要目的是解決工匠們的住處問題,而且要防止海上倭寇、海盜泛海而來,大明的工匠們避無可避。
無論是木廠,還是官廠,被毀了都能重建,但是人沒了,就真的沒了。
所以這座寶山城,專門爲松江造船廠營建而起。
“這每一個院落都是三間五架格局,兩側廂廡,各面闊三間,樑架爲五檁二柱,有天井鵝卵石墁地,三合土地面。”李賓言走進了這寶山城,滿是感慨的說道。
三間五架是九品官纔有的待遇。
按照《大明律·營繕》,庶人所造,堂屋不得過三間四架,這每一個院子都是三間五架。
當初白居易被貶爲江州司馬的時候,在《香爐峰下新卜山居草堂初成偶題東壁五首·其一》,中說他的新居就是五架三間新草堂。
給房舍,這些房舍的所有者是大明皇帝,歸內承運庫管理。
工匠在松江府造船廠做工的時候,供給工匠使用,若是調任或者離開,官舍是要收回修葺,再利用。
這都是寫在了書契之中。
管住以外,還管吃,會有四季食蔬,每到過年之前,還會給松江棉布。豬牛羊肉等物,用於過年。
李賓言帶着雷俊泰參觀了下寶山城。
“所以,你可以把你的家人接到這裡來,就不用擔心有人去你府上潑糞,甚至用你家人的命威脅你了。”
“對了,你把那份血書給我,讓李某看看,誰這麼大的膽量!”李賓言最後才說要查案的事兒。
首先要消除雷俊泰內心的疑慮。
給朝廷幹活,全家的命丟了,這種事要是真的發生了,他這兩江巡撫也不要乾了,在黃浦江上找個地方,直接投江得了。
他先告訴雷俊泰大明官廠的待遇,再處理案情。
他不擔心雷俊泰的家人已經遇害,主要是他不相信那些威脅雷俊泰全家老小的蠢貨,會行動這麼快。
雷俊泰這頭剛入廠,那頭就把事情做了,把人殺了。
蠢貨要是有這個行動力,還是蠢貨嗎?
有這麼強的行動能力,做點什麼不能成大事?
雷俊泰很快就把自己的一家老小接到了寶山城內,這地方外人入城極難,極爲安全。
李賓言在這個過程中,除了憤怒以外,他感受到了羞辱。
他是大明的進士,是十年寒窗苦讀,金榜題名的大明進士,並且在地方歷練數年,進京之後,做了僉都御史,又覺得歷練不夠,再次從京官到地方,在山東出生入死,再到密州市舶司、松江府市舶司,處理舟山海戰,琉球諸事。
李賓言,是大明御賜永樂劍,唯一長期持有者。
整個天下,只有他一人有這份待遇。
他這份履歷何其的輝煌?
整個大明比他的履歷更加輝煌還有嗎?
李賓言感受到的羞辱是:雷俊泰不信任他。
雷俊泰只是簡單說自己的被威脅了,立刻話鋒一轉,就介紹他的蒸房浸油法,直到說完,把書拿出來,雷俊泰才說自己死而無憾了。
從頭到尾,雷俊泰一點點都不信任他,不信任他會保護好他和他的家人,不信任他是個好的官吏,甚至不覺得他是個好人。
從永樂末年起,各種妖魔鬼怪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
百姓們可能讀的書不多,但是誰對他們好,誰在朘剝他們,他們一清二楚,這種百姓對偏見、不信任、甚至是敵視,李賓言可以理解,但是不代表他可以接受。
他要證明和守護進士的一切。
大明的進士之中,有于謙,也有楊士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