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給官邸的官僚放個夜,讓他們去鹿鳴宴上,露露臉。”朱祁鈺對着盧忠交代着,他的釣魚大計劃。
新科進士,都是一羣小魚小蝦,朱祁鈺要釣巨物!
盧忠撓了撓頭說道:“今天所有士子的請帖,都被京官給拒絕了,還特意交代了錦衣衛,不要給遞拜帖的人放行。”
嗯?
朱祁鈺愣了下說道:“朕還沒說放夜,他們就拒收請帖了嗎?怎麼可以…這樣呢?”
“連騎匆匆畫鼓喧,喜君新奪錦標還。金罍浮菊催開宴,紅蕊將春待入關。”
“多好場面,大家同中舉人,進京考試,有人歡喜有人憂,幾多哀愁。”
“快去讓他們去參加,朕給他們放夜,讓緹騎不要關坊門,讓進士們去請明公赴宴!”
鹿鳴宴,本來是個天然的魚窩。
興安都已經準備好了,這次好好藉着機會,摸查一下。
這可倒好,直接拒收請帖了可還行?
堅決不行!
盧忠嘆了口氣低聲說道:“那臣去試試吧。”
盧忠帶着緹騎來到了京師的大小時雍坊官邸,拿出哨子,用力的吹響。
兇犬立刻向着狗舍而去,有人專門查點了兇犬數量,盧忠才提着一個更夫用的鑼,一遍走一遍喊道:“陛下敕諭,今日金榜題名,特放夜一日,謹防火燭。”
盧忠走過了大小時雍坊,看着家家緊閉的房門,嘆了口氣。
坊門開了,兇犬收了,很多書僮小廝衝進了官邸裡,請這些朝廷大員去吃席,但是家家戶戶緊閉房門。
見客?
拜帖都不收。
能從地方上、翰林院內,捲到住官邸的實權京官,能上這個當?
放夜?不就是以鹿鳴宴打窩嗎?
誰沒見過一樣!
上次中秋佳節就放夜,大家在家,就琢磨出味兒來了。
大明朝堂上有一個李賓言已經夠了。
胡濙在家裡奮筆疾書,但是天氣已經晚了,他是個老人,入了夜,這字就更看不清楚了。
胡長祥搖了搖頭,接過了胡濙的筆滿是笑意的說道:“父親,你來說,我來寫吧,明日父親再檢查便是。”
胡長祥是胡濙次子,恩蔭了一個不視事的指揮僉事,他的哥哥胡長寧,已經與世長辭了。
胡長祥想要參加科舉,但是胡濙以自己六部之首,會讓主考難做,不讓胡長祥應考,胡濙說要等自己走了,才讓胡長祥參加科舉。
爲的就是避嫌。
這眼看着父親這位置穩如泰山,精神抖擻的樣子,胡長祥也慢慢絕了科舉的想法。
胡長祥已經四十五歲了,再參加科舉,跟一幫年輕人攪和在一起,同朝爲官,也不合適。
別人都說他父親是個奸佞,時頗譏之。
可是自從他母親逝世後,府裡連繼室都未曾有,何來奸佞二字呢?
胡長祥繼續寫着父親未寫完的醫術。
他一邊寫一遍問道:“今天鹿鳴宴,父親不去參加一下嗎?往年父親可都是要去的。”
江蘇是科考重省,每年能錄取二十多人,今年錄取了將近三十人,和山東幾乎並駕齊驅。
胡濙嗤笑了一聲,搖頭說道:“那是鹿鳴宴?吃個席,弄一生騷,我纔不去呢。”
“你也少摻和這些事,咱們家還恩蔭了個錦衣衛僉事,左右有點俸祿,別折騰來折騰去,把我一把老骨頭,再摺進去。”
“我可救不了你。”
胡長祥只能搖頭,他連個功名都沒有,怎麼去參加鹿鳴宴?
他埋頭寫着書卷,他想了想說道:“孩兒現在文不成武不就,打算去太醫院任職。”
胡濙是個禮部尚書,這是他第一身份,第二身份是個醫倌,胡長祥沒學會父親做官的本事,那太難了,但是這醫術倒是繼承了七七八八。
文不成,是父親不讓參加科舉,武不就,那是沒那個天賦,也不願吃苦。
但是他醫術好,如果可以去太醫院任職,至少是個活兒,整天待在家裡,還不如揹着藥箱去問診呢。
“那是人去的地方?你不知道那是閻王殿啊!”
胡濙看着自己的兒子,眉頭緊皺的說道:“你不害怕嗎?我每次去,都感覺那地方,陰嗖嗖的。”
胡長祥點頭說道:“孩兒已經去過一次了,沒什麼大不了的,倒是解開了許多年的疑惑。”
“那你就去太醫院吧。”
兒大不由爹,胡長祥的醫術,胡濙是知道的,太醫院每年遴選,考個太醫還是不成問題的。
“誒,兒知道,不提父親的大名,省的給家門蒙羞。”
“也沒什麼羽毛,不懂愛惜什麼。”胡長祥笑呵呵的說道。
胡濙靠在了椅背上,嗤笑的說道:“朝堂上的事兒,你懂什麼!你爹我就是天底下第一號奸臣!只要陛下還要用我,那就沒人動得了我。”
大明常青樹,還是頗爲自信的。
朱祁鈺沒釣到魚,鹿鳴宴一羣初入仕途的進士們,在皇權和臣權的對抗中,顯得過於稚嫩了。
朝裡的明公們一個都不參加,他們還要舉辦鹿鳴宴,這不是稚嫩,是什麼呢?
指點江山,長篇累牘,全是廢話。
遠不如賀章的一句兩字:倍之,讓人渾身冒冷汗。
而此時的于謙,壓根就沒參與到石亨率領的大軍征伐之中。
于謙更多的是在點檢糧草、火藥等物的儲存。
而糧草和火藥的看管,都是由老營的軍士們看管,即便是如此,于謙還是每日點檢。
于謙在查陛下關注的民信局問題。
民信局的存在,極大的促進了大明的商貿發展,這種積極意義,是值得肯定的。
比如大同府同樣有來自浙江等地的絲綢,還有福建來的茶葉,以及來自廣州等地木製傢俱。
這些東西都是從四面八方而來,即便是在宣府,亦非罕見之物,以前的時候,于謙還能在宣府見到荔枝。
去年因爲兵禍,商路斷絕再復,荔枝看不到了,但是一些尋常的水果卻並不罕見。
于謙請旨徹查大明假鹽引的案子,已經有了點眉目。
這些假鹽引,多數來自一個叫祁縣的地方,這羣商賈號稱祁幫。
他們以販售粗布、棗、潞麻、莫合、鶯粟花起家,其中最重要的貨物,就是後三樣。
潞麻來自於西域,這些潞麻送到了南方,換取南方的茶葉、瓷器、鹽、鐵、絲綢等等,至河套,販售至西域。
潞麻是什麼?
在西域號稱羊癲草,就是羊吃了之後,會傻笑,然後大小便失禁。
于謙手裡拿着兩種麻,一種是在大明非常常見的火麻,就是普通的麻繩、麻袋所用的火麻,細長且高,稀鬆分支長,節間中空。
另外一種,則爲祁幫販售的潞麻,脂多,多分枝而具短,節間實心,麻仁多食,則人可見鬼,狂走,久服則癲狂。
于謙對這東西下意識的反應就是遠離。
子不語怪力亂神,這東西吃了能見到鬼,那還得了?
但是服用麻仁,居然可以欣快,很多人服用麻仁成性,久服求之不得則癲狂,這是一種很恐怖的病症了。
莫合又是何物?
又稱黃花煙,點燃之後,嗅味,則飄飄欲仙。
這玩意兒是最近祁幫新搗鼓出來的新奇玩意兒,在於謙看來,太嗆人了,人避煙火而不及,主動被煙嗆?
但祁幫的這些生意人,做這些買賣的商賈都說,這東西賣的極好。
最後一種則是鶯粟花,這東西,于謙認識,在唐朝的時候,就已經是西域貢品了。
乾封二年,拂霖國朝貢神物底也伽,就是由鶯粟花壓制而成。
在於謙看來,鶯粟花殷紅,千葉簇,朵甚巨而密,豐豔不減,乃是觀賞植物。
這東西也是祁幫兜售的熱門之物。
潞麻、莫合煙、鶯粟花合成福祿三寶,享之,則福祿不斷。
于謙怎麼都不覺得,這些東西,享用了能福祿不斷。
這三樣,根據商賈們說,在南方銷路極廣,那得是勢要之家才能享用,而且數量並不是很多。
于謙感嘆,商貿二字,果然是隔行如隔山。
他無論如何都無法想象,這三樣,到底是怎麼樣的機制,可以在江南地區大火,一花一葉,千金難求。
于謙的確不懂商貿,但是他懂政治。
大明的寶鈔,到底是怎麼變成了廢紙一堆,甚至寶鈔局主事,都已經十幾年空缺,當今陛下不得不廢掉紙鈔呢?
是因爲大明寶鈔只發不收嗎?
當然不是。
洪武九年,高皇帝下詔:「戶部官嚴禁收稅時,挑揀鈔之好惡,務必做到字貫可驗真僞,即通行無阻。」
大明寶鈔,昏爛鈔共計二十五種,各省設置燒鈔庫,每季,燒燬一次昏爛鈔。
洪武十三年再設倒鈔法曰:「鈔雖破軟而貫伯分明,非挑描、剜補者,民間貿易及官收課程,並聽行使。果系貫伯昏爛,方許入庫易換。」
大明寶鈔可以用作交稅,也可以把舊鈔換成新鈔。
但是洪武二十三年起,朱元璋就發現這換鈔這制度,沒法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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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二十三年,出新鈔,聽任百姓倒換,五個月後中止。
因爲大明的寶鈔太多了,戶部覈定大明寶鈔一共發一百五十萬錠。
結果呢?
洪武二十三年,就有超過一千五百萬錠的寶鈔,要更換。
半年,換了三百多萬寶鈔出去!
這些多出來的鈔,哪裡來的?
但是當時高皇帝,一直打算遷都,他派出了朱標前往陝西,巡視陝西的同時,決定是否遷都西安。
朱標從陝西巡視歸來,便開始生病,最終病逝。
這之後,高皇帝再也無暇顧及寶鈔之事了。
于謙手中有一疊的以假亂真的大明鹽引。
顯然是有一幫人,把大明寶鈔搞爛了之後,再次盯上了鹽引。
于謙手裡拿着一張鹽引上面寫着:「官發鹽票」,上面寫着由哪個地方發出,收到了多少糧食,等於多少斤淮鹽,時間等等。
這是一張小鹽引,等於淮鹽二百斤,等於大同米一石,等於白銀一兩二錢。
于謙已經拿着給經年老吏看過了,這東西根本沒辦法分辨其中真假,以假亂真,只有對着陽光仔細辨認,才能確定鹽引爲假。
它的確是個假的,因爲是于謙在市場上,用半石的糧食換來的假鹽引。
民信局是有着極大的積極意義。
但是私印朝廷鹽引,是什麼罪名?
死罪。
于謙收起了那張鹽引,他收集到的這些物品,都是要送到京師的證物。
過去的大明寶鈔,到底是誰在私印,到底是誰把大明寶鈔發的哪裡都是?于謙不知道,也無從查起了。
但是,現在有人想用同樣的辦法,毀掉大明的鹽引,這是確鑿無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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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士悅在江南重拳出擊,不斷的打擊私鹽窩主私發鹽引,但是在山西,有一幫人,也在私發鹽引,並且比江南的窩主還要猖狂。
“於少保,鬧起來了!”嶽謙風風火火的衝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的說道:“門外有百姓,聚集在了都司門前,大聲的叫嚷,請求朝廷停止用兵。”
“哦?”于謙站起了身子說道:“有趣,走,去看看。”
大明的百姓反對大明軍隊進軍集寧,恢復洪武、永樂年間的舊軍屯?
大明的百姓反對這個?于謙不信。
但是這種離奇的事兒,就這麼發生了。
于謙來到了都司衙門之外,果然看到了一羣羣情激奮的百姓,吵吵嚷嚷,看到了于謙出門,喧囂聲更盛了幾分,人羣之中還有人推搡。
朱祁鈺爲了保護于謙的安全,專門從京營裡挑選了二百名校尉隨行護衛。
人羣推搡的時候,校尉的刀立刻出鞘,結成了魚鱗陣,火銃、鉤鐮槍、長短刀,對準了這些所謂的百姓。
于謙嗤笑了一聲說道:“雕蟲小技。”
于謙不由的想起了當初在大興推廣農莊法的時候,偷襲他的那個人,此時此刻,正如彼時彼刻。
明晃晃的刀片,還是嚇人,場面立刻安靜了下來。
于謙笑着來回看了看說道:“來,你告訴我,誰給你錢讓你來的?多少錢,就到都司衙門鬧事啊?”
那人顯然不認識于謙,但是他認識補子。
他們以爲就是起起鬨,沒想到一個胸前補子是仙鶴的大員,走了出來。
那人呆滯的說道:“四十文…在那邊。”
于謙吐了口濁氣,揮了揮手說道:“嶽指揮,把人羣圍住,把煽動者找出來,不在這裡,也出不了萬全都司,把人找出來,送京師吧。”
誰不願意看到大明軍節節勝利呢?
誰不願意看到大明加強對河套地區的控制呢?
誰不願意看到大明恢復洪武、永樂年間的軍屯呢?
當然是瓦剌人,瓦剌人肯定不願意這一幕幕發生!
可是瓦剌人能夠組織大明的百姓,聚集到萬全都司的門前來鬧事嗎?顯然不可能。
那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