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一個陌生人
昨夜的場景,仍殘留在方湛的腦海中。
窗外幽微的燈火、轉瞬而逝的背影,半明半昧的光影,沉濃如墨的眼眸。
七年的光陰很短,只這一眼,就將沉底的記憶又翻攪出了水面。
而這一夜卻很長,那一瞥分明熟悉得恍如昨日,然而當它的主人出現在自己面前,卻又讓方湛覺得陌生得恍如隔世。
這幾個小時裡,他曾經料想過,會和葉棉在怎樣的情景下相遇。
異國的街頭並不算是意外的場景,只是他怎麼也沒有想到,重逢後的第一句話,會是這樣。
葉棉側着頭看向自己,眼眸裡滿是疏離與警惕:“你認識我?”
血族的身體本就沒有什麼溫度,也無所謂禦寒保暖的概念。眼下雖還沒到零下,溫度計上的數字卻也只是個位數而已,即便是美麗凍人的姑娘們,也是着着毛呢絨質的短裙,套着厚厚的長筒襪。而葉棉卻沒有這麼多顧慮,身上只一條輕薄的夏裙,黑色的裙襬參差不齊、繪着紅色的地獄蝶花紋。寒風微微吹動的時候,那些紅蝶便隨着紗質的裙襬紛紛揚起,好似被捲入風中、不由自主的紅葉。
以前葉棉總喜歡披散着頭髮,行走之間猶如扶風。而今不知道是不是爲了方便,又或是女人終究與女孩兒不同了,原本及地的長髮挽成了精緻的髮髻,本來是垂順到地的直髮,攏起之後便只到臀際,髮尾微微卷起,彷彿撩人的細藤,似是多了一絲淡淡的嫵媚味道。
方湛雪白的軍裝還未換下,葉棉打量了他片刻,斂起目光中的尖刺。微微牽起一個笑意,帶着篤定的意味:“你認識我
“這裡似乎很少見到東方人,你是最近才從東聯邦來的?或許……”墨色的眼瞳染上嫵媚的顏色,“是我的某一個故人?”
方湛的眉心微微蹙起:“你不認識我?”
“或許我以前是認得你的,你這樣的男人,總是讓人印象深刻的葉棉彷彿在說着其他人的事情,臉上的表情有些無所謂,“遺憾的是,我都忘記了
葉棉微微眯起了眼睛,似乎在揣度着什麼:“有沒有興趣喝一杯?”
客隨主便。葉棉在前面引路,方湛與她隔着一米的距離,不遠不近的邁着步子。
葉棉似乎對附近的地形十分嫺熟。引着他在小巷中轉過幾個彎,拐到了另一條偏僻的街道上,推開了一扇酒館的大門。
這個時間,宿醉的客人已經離開,而白日的客人還未到來。整個酒館顯得有些空蕩,只有一個酒保在櫃檯前擦拭着杯具。
門口的風鈴晃動着,發出清脆的響聲,預示着客人的到來。
紅棕色捲髮、面上點綴着不少雀斑的酒保擡起眼,有些意外的看着來客:“my?你怎麼來了?”
土生土長的西聯邦人,舌頭總是打着卷兒。而葉棉的名字。總是帶着東方的柔軟與含蓄,她認識的西聯邦人,總是將“棉”字發成了“梅”。久而久之,她也就習慣了這樣的叫法,習慣了“my”這個名字。
葉棉隨意的與酒保打了個招呼,似乎兩人之間十分熟稔。
她自如的坐在吧檯前的圓椅上,流暢的轉了半圈。歪了歪頭,對着方湛眨了眨眼睛。似乎在示意他過來。身後的長髮,從肩頭流瀉而下,微卷的髮尾相互糾纏。
“要些什麼?”葉棉毫不客氣的搶下酒保的臺詞,微眯的眼睛裡似乎映着天光,“我請客
“隨意方湛從容落座,眼神落在了乾淨的吧檯上,耳朵卻微微的動了動。
“好吧,兩倍龍舌蘭葉棉打了一個響指,對着酒保勾了勾脣角。
若是夜晚,這裡必然是燈光低靡、一派曖昧的場景。
可如今是白日,酒館的採光也十分良好,均勻的光線落在酒架和吧檯上,將每一寸磨損的痕跡都映照得分明,氤氳起一種古舊的味道。
平和的光線,安靜的酒館,這真是一個適合敘舊的地方。
可惜,對着一個失憶的人,實在是無舊可敘。
曾經方湛以爲,當他再一次遇見葉棉的時候,必然是要質問些什麼的。
可是現在卻發現,對着這個熟悉又陌生的人,他卻並沒有多少開口的興致。
琥珀色的龍舌蘭酒呈上來,在臺面上落下淺淡的光影。
葉棉握住杯壁,轉眼之間便下去了一半,眉眼之間染上了一層迷離的顏色,卻又保留着七分的清醒。
“你怎麼不喝呀?”葉棉歪着腦袋看了方湛一眼,拉長的聲音綿軟得像是隻貓兒,正伸着小爪子,有一下沒一下的撓着人的手心。
可是這聲音裡,總覺得有種刻意的柔媚。
如果是以往的話,她不必說任何話,只這麼一雙眼迷迷糊糊的睜着,便已經足夠勾人。可是現在她開了口,反而讓方湛覺得有些索然,心頭泛不起一絲漣漪。
方湛越是看着,越覺得記憶這種東西,果然不真切得很。
昨夜的驚鴻一瞥,他以爲那些記憶都藏在心裡,一絲一毫都清晰無比。
現在看起來,說不定那只是被流水磨得光滑圓潤的鵝卵石。他將這些石頭放在手上把玩,以爲它們原本就是這樣趁手的模樣。可其實並不是這樣。
或許放在當初,它只是粗礪的沙石罷了。
“你是什麼時候認識我的?我們以前是什麼關係?”葉棉半扶着吧檯,傾身靠近了方湛,吐息都是龍舌蘭酒的醇香,“我見你第一眼的時候,就覺得有些喜歡你
方湛的瞳孔微微一縮,顯然沒想到她說話這般大膽。
醉意似乎模糊了她的面容,將那眉間微微的陰鬱散去了些許,顯得柔和而純粹。
不知道怎麼的,他忽而想起七年前,葉棉將他壓在了牀上的模樣。那時的場面與耳邊的話語重疊起來,彷彿此時此刻,葉棉正匍匐在他的上方,輕聲道:“我覺得有些喜歡你
然而下一秒,鼻翼間嗅到那股酒氣,他有很快的清醒過來,明白那只是他一瞬間的錯覺。
“只是朋友而已……”他不由得將身體微微後傾,避過葉棉這輕佻的舉動,同時皺眉道,“你怎麼會變成這樣?”
——是因爲覺醒了,所以體質發生了變化麼?她看起來酒量依舊不怎麼好,但也沒有差到一杯倒的地步。而且醉酒的時候開始喜歡碎碎念,而非悶着頭、一聲不吭的就咬人脖子。
“朋友啊……”葉棉見他這般避如蛇蠍的模樣,有些掃興的坐回原樣,又將剩下的半杯飲盡。
“這樣是什麼樣?你認識我的時候,我又是什麼模樣的?”葉棉有些惆悵,眼眸裡盈着一汪潭水,“前幾年我出了些事故,醒來便已經在這兒了,只有一位長輩告訴我,我叫做葉棉
這說法有些含糊,但她也沒有辦法說得再清楚了。
出了些事故,之所以用這樣概括的說法,大抵是因爲牽扯到她血族的身份,不能夠明言吧?
畢竟葉棉對他沒有一絲一毫的印象,她大約以爲,她認識方湛的時候,自己仍然是一個普通人類,而非血族。
至於她口中的長輩,是喬安娜麼?
方湛不知道她到底是出了什麼事故,就算是問出口,葉棉也不可能對一個“陌生人”,輕易的講出自己的秘密。
或許他可以嘗試着戳穿她,試圖獲取她的信任,可是方湛發現,自己一點兒也不想這樣。
失去了記憶的葉棉,就像是重生的另一個人,雖然還是同樣的模樣,可早就不是自己認識的那一個葉棉了。
——她已經變成了一個陌生人。
這樣的認識,讓他心頭跳動的些微喜悅全部湮滅。而對於一個陌生人,方湛一向是沒有什麼心情寒暄的。
藉口還有其他要事,方湛冷淡的告別,全然不顧葉棉留下通訊方式的要求。
他走出這座安靜的酒館,就像走出一場荒誕無比的夢境。 щщщ◆ тt kán◆ c○
吧檯上還擺着另一杯酒,方湛從頭至尾都沒有碰過。
“真是浪費葉棉看了一眼他的背影,乾淨利落的將第二杯龍舌蘭飲盡,倒懸着酒杯,向酒保示意自己有多麼豪邁。
“長得挺帥的一直默默擦拭着杯具的酒保,此時湊到了葉棉旁邊調侃道,“怎麼就讓他這麼走了?”
“你傻呀?”葉棉彷彿軟了骨頭一般,扔了一個媚眼,將酒保推開,“你看他那一身衣服,明顯是聯邦軍方的人,地位顯然還不低。沾上了這種人,我是嫌死得不夠快麼?”
“他到底是不是你以前的小情人?”酒保八卦兮兮道,連臉上的小雀斑都活潑了不少。
“不是!絕對不是!”葉棉雖然自己也不記得,但還是堅定的昂起脖子,斜着眼看酒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喜歡的是哪個類型
“也是酒保瞭然的點了點頭,“你只喜歡像你尊長那樣的斯文敗類、衣冠禽獸……只不過他早就有自己喜歡的人了,我看你是沒有什麼機會的,還是早點換個目標,別在一棵樹上吊死
“可那個女人不是瞎了眼瞧不上他麼?”葉棉卻冷哼了一聲,顯然沒有任何妥協的意思,“不管怎麼樣,他既然還沒有追到,我就還有機會。就算是他和那個女人在一起了,我也非得挖牆角挖過來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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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天還沒有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