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重要通知：本文又名《貧民窟愛情事故》。
以下正文————————
四點半酒吧打烊，他如約的去等小迪姐。在黎明朦朧的霧氣裡，他瞧見年幼的折文。
兩千年的冬天，小迪姐來到野巷子。她在酒吧裡找了一份工作，說白了，就是當妓女。每天深夜在酒吧後面的民宿裡跟不同的男人上牀，靠着這些錢勉強的過日子。那時候她和小折文的接觸很少，只是每個月交一次房租，偶爾見面會打打招呼。
到了第二年的春天，巷子裡最後一戶原住民也搬走了，深幽的巷子裡一下只剩他們兩個人。每天早上小折文頂着一頭亂糟糟的頭髮走出去，小迪走回來，傍晚小折文走回來，她走出去，日子也很快就過去。
轉折發生在小滿的時候，那天雨很大，路面上流淌着積水，酒吧裡也沒什麼人。她既沒接到客，就早早地下班了。走到巷子裡，發現小折文縮在牆角里，渾身上下被淋了個透。他髮梢的水成股流下來，沾到睫毛上，又淌過鼻尖，流進嘴巴里，小折文顫抖着說：“小迪姐，我可不可以，跟你回家呀？”
“我把他帶回了家，我當時真的把他當作是自己的孩子一樣，給他燒水，做薑湯。可他身體底子太弱了，還是病了，我又請了好幾天假照顧他，他病纔好全。”
“你不知道，他生病的時候夜裡說夢話，含混的聽不清，我就在旁邊瞧他，心想，多漂亮一個孩子，怎麼命就這麼苦呢？後來我才知道，那天是他娘忌日，他娘跳樓的那天，也下着雨。”
從那以後，只要逢着下雨天，她便去找小折文同住。小折文夢裡哭着喊娘，她便慌忙去抱他，小折文喊着喊着身體一抖，睜開眼，她邊拍邊哄，“沒事了，不怕了”。小折文被她摟在懷裡，睜着眼睛瞧她，過了半晌，才小聲的說，“娘，我真的是把小迪姐當我親孃的。”
有一段時間，折文被幾個男孩子盯上了，回家的時候一瘸一拐的，額頭還留着血，問他跟什麼人打的架，他咬死也不肯說。後來也不曉得他用了什麼法子，沒過一個月就和人家混成了道上的哥們兒，染了一頭黃毛，進了他們的“好漢幫”，還當上了二哥。
有一次有人在古董店鬧事，他大哥聽說了，就和兄弟幾個帶着傢伙在古董店裡面守了一個星期。折文逗他們，說他們太嚇人了，把客人都嚇跑了。他大哥說，大不了哥幾個搬磚養你就是了，總不能平白的被人欺負了，傳出去多丟臉。
“可我不知道爲什麼，折文好像很不願意讓我見他那幾個朋友。總是把我刻意支開似的。”
“那你後來見着了嘛？”程生問。
“見着了。”
那天她招待一個喝醉的男人，非嚷嚷着要和她回家做，碰巧折文和他幾個兄弟出去了，就把客人帶回了家。那個男人把她摁在牀上就開始脫自己的衣服，她讓他戴套，他不肯，還拽着她的頭髮往地上磕。
然後折文突然就衝進來了，舉着一把凳子往那男人身上砸，不知道砸了多少下，砸的那男人血肉模糊。我哭着去攔他，可我攔不住。他那幾個兄弟也一起衝了進來，幾個人七手八腳的把他一起按在了地上，他的牙撞出了血，眼眶還紅着。他們幾個就一直摁着他，直到他徹底卸了力氣，又架着他胳膊把他扔到了門外，我爬出去找他。他大哥最後和我們說，滾，有多遠滾多遠。
“後來他大哥進了局子。”
程生一直把小迪姐送到家門口，最後才問道：“爲什麼告訴我這些？”
小迪姐笑道：“那你爲什麼等我？”
“你喜歡折文。”
然後轉身關上了門。
他在酒吧的場子上彈着吉他唱了兩個晚上的歌，加上白天去折文那裡看店，此時他躺在牀上，感覺背脊拔節的在疼。骨縫合不上，血肉填不滿，窗子擋不住凜冽的風，自此往南，秦嶺淮河一道溝，溝外是繚亂的故鄉，溝裡是他自甘墜落的孤島。
他在牀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着，“你喜歡折文”，這話就像是個咒語一樣咒的頭疼。他一閉上眼，滿腦子都是折文，折文在夜裡哭醒，折文跟別人打架，折文給他煮麪，折文喜歡喝牛奶……對了，牛奶！他鬼使神差地下了牀，從櫃子裡點了一些零錢出來，去便利店買了那瓶進口牛奶。
這是早上剛送到的，從冰櫃裡取出來還冰着，幸而哪怕是夏天，西安的早晨天氣也是涼的，交到折文手裡的時候也還是涼着的。冰涼的牛奶最甜了。
折文一臉震驚的瞧着他，問道：“給我的？”
“給你的。”
“這，哪來的？”
“便利店買的。”
“我問你錢哪來的？”
“我掙得。”
“可你爲什麼要花錢買牛奶給我？”
程生不說話。
折文瞧這人，從一進門的狀態就不對。又問道：“想讓我開心？”
“嗯。”
於是折文轉開瓶蓋，喝了一口牛奶，又冰又甜的。他說：“謝謝你，牛奶很好喝，我很開心。”
程生又低着頭不說話了。
“你想不想嘗一嘗？”
折文勾着他的後頸，直接吻了上去。
冰涼的甜味兒貼上來的那一瞬間，他曉得，他喜歡折文，錯不了了。
然後折文放開了他，低着頭，小聲的問：
“那你開心嘛？”
“開心。”
重慶森林沒能擋住他的路，他卻走丟在西安的一處貧民窟。終於在黑夜裡，找到了天上掉下來的一口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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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個浪裡都有一枚胎死的月亮，一百次也不能扣合
每一層藍裡有一夜野生的夢境，一百次也不能淹沒
我夢了一百次的海，你怎能還我以水？
我想了一百次的浪，你帶走的怎能是沙？
和我一起來海邊的人怎麼能是你
我們面對大海時，怎麼能是比海更寬廣的沉默
我的心裡怎麼能有一個大海的沙漠
這沙漠上怎麼能有找不到水源的駱駝
我慶幸還有那麼多人熙來攘往
他們走向我卻並不迎合我
——餘秀華 《在深圳的一個海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