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鴉雀無聲。
一雙雙神采各異的視線紛紛射向那個從會議桌前起身的男人。
馮所長的臉上起初寫着錯愕,接着化作慍怒,隨後眼中又帶上了一絲警惕。
歸墟則是截然相反。
他微微眯起了眼睛,瞳孔中閃爍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殺意。
他認得那張臉。
那個人叫馬里克,沙漠之蠍特種部隊的隊長,數月前由於行動失敗並造成嚴重損失而被停職調查。
正好趕上啓蒙會進入“業務收縮期”,沒有對外軍事行動的需求,因此沙漠之蠍特種部隊編制也一直沒有重建,而此人便一直在13號避難所待命。
如果不是因爲天人組織空降的仿生人高層越來越多的奪去本屬於他的權力,以至於他手邊能用的人不多,否則怎麼也犯不着提拔這傢伙。
歸墟此刻更沒想到,這條自己提拔上來的狗,居然忽然發癲反咬了自己一口。
根本用不着等他發難,天人的代表已經黑着臉站了起來。
“你什麼意思?”
一雙電子眼閃爍着瘮人的紅芒。
代號“天磊”的仿生人目不轉睛的盯着“馬里克”,毫不掩飾那露骨的殺意。
面對那充滿殺意的視線,僞裝成馬里克的莊嵐卻沒有絲毫驚慌。
這臺沒有感情的鐵疙瘩,恐怕也只剩下這份殺意是最真實的東西了。
她毫不懷疑。
這幫傢伙在奪取整個世界之後,一定會立刻調轉槍口,將淨化以更徹底的方式繼續進行下去,直到將它們眼中的異端一個不剩的清除。
沒有回答那個仿生人的問題,莊嵐甚至沒有看他一眼,只是環視了一眼會議桌上那一張張驚疑不定的臉,用平靜的語氣說道。
“你們在這裡封閉太久了,根本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
“就在數個月前,聯盟已經奪取了獵戶號導彈巡洋艦的控制權,10萬枚中子魚雷已經在諸倖存者勢力的掌控之下。”
“遊戲已經結束了。”
“避難所大門外都是團結起來的倖存者,無論你們向哪個方向進攻,都會在第一時間受到四面八方的圍剿。”
“天罰也許或許會降臨,但絕不會降臨在除你們之外任何人的頭頂——”
“住口!”
歇斯底里的咆哮打斷了她的聲音。
莊嵐看向了那個人,只見13號避難所的馮所長正喘着粗氣,用佈滿血絲的瞳孔死死的盯着自己。
那是恨到骨子裡的眼神。
彷彿恨不得將她身上這具屬於“馬里克”的皮囊抽筋扒皮了的那種。
根本不等歸墟和天啓出來說話,他反而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炸了毛。
“簡直一派胡言!獵戶號是人聯空天軍的遺產,那些倖存者就算僥倖爬上去也根本不可能獲得駕駛授權!更不要說,那艘星艦已經被掌握在我們的手上,他們連接近的機會都沒有!”
那歇斯底里的咆哮雖然帶着幾分語無倫次的味道,不過基本邏輯還是有的。
坐在會議桌前的倖存者們交換着視線,原本寫在眸子裡的驚慌也跟着淡了些許。
確實——
獵戶號是人聯空天軍的在編軍艦。
就算人聯已經不復存在,也不可能隨便幾名拾荒者上去就把這垃圾給撿了。
拉格朗日的點空間站還在運作呢。
只有獲得空天軍承認的政權,才能合法的繼承那些曾屬於人聯的遺產。
這些生活在避難所外面的廢土客,不過是些篡奪者罷了。
看着那些竊竊私語的避難所居民,還有那個歇斯底里的所長,莊嵐的眼神中帶着一絲憐憫,也有一絲鄙夷。
這些傢伙早已忘記了當初的誓言。
他們之所以生在避難所這樣的天堂,從來都不是因爲什麼天經地義的權利,而是因爲200年前有一羣更高尚的人選擇了直面地獄,將活下去的希望留給了勾且在避難所裡的他們。
他們的父輩都曾經莊重的許諾,會帶着那些死去的人們的靈魂繼續前進下去,會在荒蕪的廢土上重建屬於人類的家園,會將那些生活在地獄裡的孩子們視作自己的孩子。
而此刻,他們的孩子毫無疑問已經背叛了父輩的誓言。
他們解決問題的辦法,就是將問題連同有問題的人一併殺死。
或許——
他們所經受的苦難,也正是報應中的一環吧。
就和他們身上的光芒一樣。
兩者是同時存在的。
莊嵐的心中漸漸浮起了一絲明悟,也終於徹底的明白那個人爲什麼要借給她自由。
那確實是只有她,或者說避難所居民們自己才能完成的救贖。
乾枯的嘴脣動了動,她緩緩開口。
“……這是事實,而且數個月前就已經發生了。”
看着那張歇斯底里的臉漸漸染上恐懼和絕望,莊嵐用平靜的聲音繼續說道。
“數個月前,我也曾經困惑過,爲什麼獵戶號會向那些廢土客們,向那些平民開放授權……但現在,我的心中不再有一丁點兒的困惑,他們的選擇正是最正確的選擇。”
空氣安靜的就像凝固了一樣。
馮所長失魂落魄的看着她,又將掙扎的視線投向了歸墟,試圖得到答案。
那眼神彷彿在說——“告訴我這不是真的。”
後者擺出一副傷腦筋的表情嘆了口氣,正想開口說些什麼,卻被天啓用眼神制止了。
已經沒有必要了。
事實上根本用不着“馬里克”出來挑明,早在數月前就有流言蜚語在傳獵戶號已經陷落的事情,如今最多算是捅破了這層窗戶紙。
莊嵐看了一眼冷笑着的歸墟,又看了一眼眼神冰冷看着他的仿生人代表,立刻明白了他們的意思。
他們已經不打算演了,而且早在這場會議開始之前就是如此了。
確實。
以目前啓蒙會和天人聚集在13號避難所中的力量,雖然不足以和地表的倖存者勢力幹一場,但收拾一下避難所裡不老實的居民還是沒什麼問題的。
那不加掩飾的表情幾乎是明擺着的——
你隨意說。
老子攤牌了。
也罷——
這場戲,本來也演到最後了。
並沒有戳破他們的嘴臉,莊嵐重新將目光投向了馮所長,以及坐在他旁邊的幾位仍然心存僥倖的避難所居民,用冰冷的聲音說道。
“你們寄希望於一羣劊子手,指望着他們雷厲風行地殺掉所有反對你們的人,以及和你們意見不同的人,再裝作無事發生,原本存在的問題就會得到解決,美好的烏托邦就會自動到來——”
“真是幼稚的妄想。”
“你們哪來的自信,一把從誕生以來就沾滿人血的刀,會在未來的某一天忽然被拿去削水果?你們哪來的自信,自己就是那萬中無一的幸運兒,而不是成爲新的問題?”
“清算很快就會到來,無論是拉格朗日點的空間站,還是這裡。”
“醒醒吧,這是你們最後的機會了。”
說完了最後一句話,莊嵐便打住了話頭,將時間留給了坐在會議桌前的人。
然而結果卻是遺憾的。
即便是已經到了圖窮匕見的最後,她也沒有看見一個人站起來爲自己的一時糊塗懺悔,或者替她說一句話。
他們並不是真的睡不醒,而是不願醒來。
這就是那些被父輩的餘暉蔭庇,在廢土上承平日久的所謂的高貴血脈。
他們寧可承受錯誤的代價,也不願意承認錯誤的存在。
看着那一雙雙躲閃的視線,還有那個像丟了魂一樣的避難所所長,莊嵐的眼中終於帶上了徹底的失望。
而也就在這時,鴉雀無聲的會議室裡忽然響起了掌聲。
那啪啪的掌聲清脆,倒不像拍在手上,反而像是拍在臉上。
莊嵐循着聲音看去,卻見那人並不是在場的任何一名倖存者,反倒是一直以來冷眼旁觀着的天啓。
“說的好,但毫無意義。”
見一雙雙視線都看了過來,他冰冷的笑着,放下了鼓掌的手,再也不掩飾那雙猩紅色眸子裡深入骨髓的寒意。
“我和你想法一樣,這些活在避難所裡的傢伙根本不配自稱繁榮紀元的繼承者,他們從頭到尾都在等待着我們將勝利施捨給他們,要我說……他們甚至還不如外面的廢土客。”
“你,你怎麼能這麼說我們。”馮所長瞪大眼睛盯着它,瞳孔中印上了一絲恐懼。
而就在他張嘴說話的一瞬間,“砰!”的一聲巨響貫穿了會議桌的桌板,打在了他的膝蓋。
失去平衡的馮志恆瞬間腦袋磕在了桌子上,表情痛苦而扭曲的蜷縮在了地上,半條褲子瞬間被血染紅。
那一槍大概是打穿了動脈。
看着中槍倒地的所長,會議室內一片譁然,就連做好翻臉準備的歸墟都露出錯愕的表情,沒想到天人那邊下手這麼果斷。
開槍的那人是站在會議室門口的仿生人保安。
他在打出一槍之後,立刻反手一記槍托,將旁邊一臉錯愕的人類同事幹翻在地上,同時收繳了後者的武器。
接着他又馬不停蹄地瞄準了站在原地的莊嵐,只待天啓一聲令下,便毫不猶豫的扣下扳機,將其打成篩子送走。
在先前的幾次安保程序升級中,啓蒙會早已經拿到了13號避難所安保系統的權限,並將其置於拉格朗日點空間站的掌控。
而這也是歸墟之所以沒把那個避難所所長放在眼裡的原因——
那傢伙手中殘缺不全的管理者權限,對於啓蒙會來說僅僅只是個麻煩而已。
“誰允許你站着和我說話了,臭蟲。”
俯視着跪倒在會議桌下痛苦掙扎的馮所長,天啓的嘴角翹着一絲冷笑,躁動的知性插件終於感到了寧靜些許。
果然——
死掉的有機體纔是好的有機體。
它們唯一的用處,就是化作漿濁一般的有機礦脈,用來供應柔性部件所必需的原料。
雖說追求高等的進化是他乃至火炬教會的畢生所求,但看到這副醜陋的樣子,他忽然也沒那麼想回歸血肉之軀了。
他們其實早已完成了高等的進化。
現在的,就是最好的。
感受着瀰漫四處的殺意,歸墟忽然覺得脖頸有些發涼。
爲了掩飾自己的尷尬,他輕輕咳嗽一聲站起,雙手理了理衣領,看着瑟瑟發抖縮在牆角的倖存者們說道。
“好了,本來想和你們客客氣氣說話的……你們非要逼我。”
撂下這句話,他閒庭信步的走到了“馬里克”的旁邊,用眼神上下打量着他。
“你不是馬里克……讓我猜猜你是誰。”
莊嵐冷笑了一聲,用冰冷的聲音說道。
“不用猜了,我的名字叫莊嵐,來自68號避難所。”
歸墟的臉上浮起錯愕的表情。
“莊嵐……”
這個名字,他倒是有點耳熟,想了好久才終於想起來這傢伙是誰。
那是他派去0號避難所偷取火炬計劃原件的間諜,一個把事情搞砸了的小丑。
這傢伙關鍵的人沒幹掉,只幹掉了一名無關緊要的威蘭特人軍官。
後來這傢伙被聯盟給逮着了,他還以爲她已經死了,結果沒想到還活着。
看着眼前這位意料之外的熟人,歸墟沒忍住的笑出了聲來。
“原來如此,聯盟沒有處決你,哈哈哈……不過話說回來,你怎麼變成了這副鬼樣子?”
看着放肆大笑着的會長,莊嵐也似笑非笑的回了一句。
“易容和僞裝不是您最擅長的慣用伎倆麼,怎麼同樣的招數用在您自己身上,您就眼拙看不出來了?”
歸墟的笑容冷了下。
“這是全息影像?”
“是的。”
莊嵐乾脆地點頭承認,隨即也不再繼續演了,撤銷了身上的光學迷彩。
“但不全是。”
她確實做了全套的改裝手術,甚至裝上了原本沒有的器官。
至於全息僞裝,隱藏的是別的東西——
淡藍色的漣漪向周圍盪開。
在一圈圈透明的波紋中,一臺銀灰色的外骨骼瞬間顯現了出來。
看到這臺外骨骼的瞬間,歸墟的笑容頓時僵在了臉上。
這玩意兒是怎麼穿進會場?
難道——
她還有內應?!
可就算有內應,這傢伙是如何瞞過仿生人的?!
並沒有給他思考的時間,莊嵐已經一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像拎小雞似的將這個躲在幕後裝神弄鬼的傢伙拎了起來。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天發生在68號避難所的事情,以及你爲了騙取我們的信任都做了些什麼。如果不是爲了大局,我早就弄死你了。”
深入骨髓的殺意透過了戰術頭盔,她的右手微微用力。
“去地獄裡懺悔吧,人渣。”
事情發生的過於突然,以至於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
歸墟求助的看向了一衆天人盟友,然而後者卻是無動於衷的看着這邊,冰冷的眼神就像在欣賞兩隻互相撕咬的蛐蛐。
他徹底的絕望了。
敢情從頭到尾,這幫傢伙對他們都僅僅只是利用而已。
當然,這似乎也沒什麼可指摘的。
啓蒙會與天人的聯合本身就是相互利用,他從一開始接觸天人的時候也是抱着同樣的想法,甚至都已經想好了等什麼時候一腳踹開這幫鐵疙瘩。
只不過他沒想到的是,這場遊戲都還沒結束,自己在它們的眼中居然就已經失去了利用的價值……
它們已經不需要他了。
失魂落魄的他心中一片死灰,在窒息的痛苦中,殘存的意識緩緩沉入了深不見底的海……
莊嵐並沒有殺死他,只是將他弄昏了過去,同時在他身上植入了納米級的發信器,確保這傢伙逃到天涯海角都能被找出來。
這傢伙不只是她的仇人,更是引發整個危機的首要戰犯之一。
死在這兒太便宜他了。
他應該在法庭上接受審判,然後被吊死在恥辱柱上。
天啓顯然看出了他沒有死。
不過對於一個已經失去利用價值的有機體的死活,他也並沒有表現出太多的關心,只是看着面向他的莊嵐冰冷地調侃了一句。
“怎麼,想拿他當人質?”
“我從來沒這麼想過,何況這對你們來說也毫無意義。”
活動了下脖子,她取下了吸附在外骨骼上的兩把彎刀。
那是陶鋼打造的戰鬥刀,用來對付幾臺鐵疙瘩綽綽有餘。
“來做個了斷吧,似人的鐵罐頭,讓我看看你腦袋裡有幾斤鏽。”
“呵呵,我等你這句話好久了,有機體。”
天啓的臉上露出殘忍的笑容,猩紅色的瞳孔中放出火炬一般的殺意。
“殺了她!”
槍聲瞬間響起,攢射的子彈如同暴雨一般向莊嵐撲了上去。
電光石火之間,她一個閃身從會議桌上翻了過去,同時用彎曲的刀背挑起一把椅子,狠狠地砸向了門口。
那邊椅子不偏不倚地砸中了那防身人手中的步槍,突突攢射的槍焰瞬間失控的掃向了會議室的一角。
“啊——!”
尖叫和慘嚎此起彼伏,抱頭蹲下的與會者們蜷縮的更矮了,恨不得將自己塞進牆縫裡。
已經沒人顧得上昏倒在角落的歸墟。
無論是13號避難所的居民,還是加入啓蒙會的外來避難所的居民,此刻都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而與此同時,在會議桌另一側穩住身形的莊嵐擡手便是一刀,砍翻了試圖從懷中掏槍的仿生人,接着順勢鬆開了刀把,從一串跳躍的電火花中奪走了那柄已經從懷中露出一半的手槍,對着會議室門口的方向直接清空了彈夾!
“砰砰砰!”
剛剛穩住身形的仿生人保安胸口連中十槍,控制元件連同金屬罩一併被打成了碎片,一聲不吭倒在了地上。
沒有更換彈夾。
莊嵐將手槍丟回了那個被剁穿胸口的仿生人懷裡,順手拔出了插在它胸前的彎刀,接着將銳利的目光射向天啓。
後者仍然無動於衷的看着她,冷笑的表情沒有一丁點擔心。
“身手不錯,可惜毫無意義,就憑你一個人還能翻了天不成?”
密集的腳步聲響徹在走廊,距離會議室的門口越來越近。
大片的保鏢正在向這邊趕來。
它們都是獲得了拉格朗日點空間站授權的仿生人士兵!
甩了甩手中的兩把彎刀,莊嵐隔着外骨骼的戰術頭盔,回敬了一記相似的冷笑。
“誰告訴你只有我一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