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窮無盡的黑暗淹沒了我們。剎時,耳畔響起撕心裂肺的慘叫,一聲接一聲,像是一柄柄滾燙的利刃切開我的肉體,再割入我的精神,狠狠攪拌。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深入骨髓的淒厲叫聲,哀嚎呼喊此起彼伏,充滿了絕望和怨毒,令我渾身發顫冒汗。
這裡就是怨淵?彷彿涌動着無數異物,卻又渺渺冥冥。
一道道鮮紅的液體從眼前蜿蜒流下,我駭然發現,它們是從我體內噴射出來的,帶着刺鼻的血腥味。我下意識地握緊甘檸真的手,卻發現空空蕩蕩,她已不知所蹤。
“小真真!”我大叫,黑暗怒濤般翻涌,向外側捲去,四周豁然光亮。
眼前的一切讓我瞠目結舌:我依然站在海井欄前,向井內凝望,碧潮戈迷惑不解地看着我,嘴裡暴喝:“飛弟!你怎麼了?”伸手拍向井壁,黃鐘大呂搖晃轟鳴。
我一愣,心頭涌起詭異的感覺。這一幕不是半個多時辰前發生的事嗎?怎地又重複了一遍?
“我不是已經進入怨淵了嗎?怎麼又回來了?”我滿腹疑雲地道。
碧潮戈微微蹙眉:“飛弟何出此言?你只是在井邊駐足探視而已。若是進入怨淵,你又怎能安然返回?”
我如被棒擊,幾乎要昏過去。先前所有的一切難道沒有發生過,僅僅是我俯視海井時產生的幻覺?其實我根本沒有跳入海井?扭頭望去,甘真道袍如雪,俏然而立,擔憂地注視着我。
“小真真,我真的一直站在這裡沒動過?”我額頭直冒冷汗。
甘檸真輕輕嘆息:“林飛。思慮成疾,你別太擔心海姬了。”
“成疾?你當我糊塗了?”我氣急而笑,重重敲擊井壁,鍾呂的轟鳴聲響徹大殿,悠然不絕。
“我和你明明跳了進去!”我厲聲道。碧潮戈、甘檸真瞧向我的眼神,就像瞧一個瘋子。
“對了,日誌!”嚷道:“日誌!海沁顏的日誌難道也是幻覺?”
碧潮戈驀地一震:“飛弟,你剛入鎮邪殿,怎知海沁顏有一冊日誌?”..藏經殿裡搜出來的,脈經海殿第二代宗主海沁顏的日誌。兩億多年前,她是北境公認的第一高手。”
我呆若木雞,聽碧潮戈重複這些已經說過的話,覺得自己快傻了。搶過日誌,我匆匆翻到最後。裡面記載的內容也和過去見到的一模一樣。
“難道真的是幻覺?”我頹然丟掉日誌,喃喃地道。日誌封面的黑色血漬像一張裂開的嘴,無情地嘲笑我。
“這不可能,太荒謬了!我地神識大法早已大成,怎會出現幻視?”我猛然抱緊頭,不顧一切地叫起來。這一刻。我真切體會到了海沁顏當時的心境。
“飛弟,你在井內看見了什麼?”碧潮戈撿起日誌。奇怪地望着我:“以你如今的法力,怎會心神被攝?就算是一個妖力低弱的妖怪。
我有氣無力地指了指日誌:“你們大概以爲我在胡言亂言,但這是我第二次見到它了。”
碧潮戈沉吟道:“你的情形倒和海沁顏有些相似,就像她見到脈經海殿被魔剎天攻佔一樣,你們似乎都預見到了未來發生的事。”
我苦笑:“你越這麼說,我越糊塗。”
“可能只是幻視。”甘真柔聲道,“忘了它吧。”
我茫然四顧,腦海裡忽地浮現出日誌中的一段:“我回來了,我真地回來了嗎?依然是幻覺?”
我倏然心念一動。呼喚神識內的螭。然而螭彷彿在神識中消失了,十三個七情六慾怪物和月魂也無影無蹤。
我渾身一震,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麼。我目光來回掃過碧潮戈和甘檸真,沉聲道:“要弄清楚也不難。我再入怨淵,一探究竟。”全力運轉神識大法,在洞若觀火的心靈之眼中,碧潮戈和甘檸真的身影漸漸模糊,周圍一片靜寂。
“飛弟,你想清楚了?”碧潮戈打破了沉寂,道:“在這裡等待。或許更好。”
甘檸真毅然上前:“我和你一起去。”
幽深的井口,像一個吞噬萬物的無底深淵。我站在欄前。久久凝視下方,反覆思索海沁顏日誌裡地內容。
“我到底在哪裡?”
碧潮戈愕然看着我,我聽見自己緩慢而有力的聲音,同時也在細細思索自己說出來地話:“只有兩個可能。第一,我先前經歷的是幻覺。第二,我現在經歷的是幻覺。”
“我相信自己。所以,我不會跳下去。”我轉過身,平靜地望着兩人:“因爲我早已進入了怨淵,何必再跳一次?”
耳畔驀地響起痛苦哀怨的叫喊,聽得人魂飛魄散,肝裂膽寒。下一刻,我置身在茂密陰森的藻草叢林中,和甘檸真的手緊緊相握,手心裡滿是潮溼的冷汗。
四周死一般的沉寂,只聽到我急促的呼吸聲。
“螭!月魂!”我在神識中呼喚,立刻得到了它們地迴應。我心情一鬆,知道自己猜對了。我早已和甘檸真躍入井裡,剛纔出現的全是幻象,否則決不會和螭、月魂失去聯繫。我不敢想象,如果我再一次跳入幻象中的那口海井,會出現怎樣的境
也許永遠迷失下去。進入一個無休無止的連環套;也許不斷重複先前的遭遇,直到我發狂崩潰爲止。
“你是個自不量力地愣小子,竟然來這種鬼地方玩命!”螭沒好氣地道,“不過我喜歡。”
月魂問道:“剛纔你的神識很混亂,竟然切斷了和我們的感應。到底發生了什麼?”
“好像被控制了意識。”我心有餘悸,怨淵太可怕了,根本分不清什麼是現實,什麼是虛幻,哪怕再多的身外身也不管用。又一次捏緊甘真地手,我需要更多的東西來證明真實地存在。
這時候。我才發覺甘真有點不對勁。她神情迷離,漆黑的眸子裡似是浮起了煙霧。
“小真真!”我貼近她的耳垂大喊。
“啊?”她的反應近乎木訥,過了一會,才遲疑地回答。瞧了瞧四周,她問道:“這裡就是怨淵?”語速很慢,宛如夢囈。
“應該是。你沒事吧?”我緊緊盯着她,暗暗疑神疑鬼。身邊地甘真不會也是一個幻象吧?
螭發出一陣爆笑:“早就提醒過你,這裡是超越你我想象的存在,你偏偏喜歡模仿我一往無前的風格,現在傻了吧?她應該是貨真價實的甘真。”
我頓時鬆了一口氣,對甘檸真道:“小真真是不是也陷入了幻境?對了,一定是那些可怕的慘叫哀呼聲引起的!”
“幻境?哀號聲?”甘檸真搖搖頭。“我什麼也沒聽到。爲什麼你看我的眼神如此怪異?我清醒得很。”
螭哼道:“她自然聽不見,更不會目睹幻象。因爲她地神識遠遠不及你的敏銳。這固然是她的幸運。但更是她的不幸。”
“我不明白,拜託說得直白乾脆一點。”我沒好氣地道:“老螭,什麼時候你這個大老粗也學着文縐縐地打啞謎了?”
螭老臉漲得紫紅,氣呼呼地鬧起脾氣,不肯解釋。月魂笑眯眯地打趣:“它和我待得久了,自然近朱者赤,變得斯文上進了。”
螭暴跳如雷,和月魂糾纏不休。我正納悶爲何此等危急時刻,它們還一個勁地胡鬧。轉念一想,忽而明白了它們的良苦用心。“月魂,老螭,謝謝你們,我現在輕鬆多了。”
月魂這才正色道:“林飛,在你決心進入怨淵時,我和老螭已經探討過了其中的險惡。我們一致認爲,進入怨淵地人,必須保持一顆冷靜淡泊的平常心,否則勢必受怨淵影響。無法自拔。海沁顏、海姬、楚度入:個不是深懷目的,繃緊了心絃?你已領會精神大法的真諦,理應明白物不迷人人自迷的道理吧?”
這番話猶如瑚醍灌頂,我立刻斂去一切雜念,不去想海姬的安危、最後的生死,將神識提煉至空靈浩渺的境地。
頓了頓,月魂又道:“甘檸真的神識不夠強,所以感覺不到怨淵散發出來的恐怖力量。就像一頭毫無戒備地獵物,完全看不到四面危險的陷阱,近乎盲目。你就不同了,你獨一無二的神識能夠讓你接觸到怨淵的神秘,雖然因此會墮入幻境,但也識別出了危險,可以努力逃脫。”
我恍然大悟,螭忍不住嚷道:“甘檸真的結果只有一個,就是無知地沉淪下去,直到死亡。你不覺得她現在的反應很遲鈍?你現在脫她衣服強暴她,一定得手!至於你小子嘛,還有掙扎的機會。當年的海沁顏應該也擁有無比強大的神識,所以纔會生出‘幻視還是噩夢’這樣的感覺。”
我有自知之明,海沁顏貴爲當年地第一玄師兼第一高手,神識鐵定比我強多了。連她都喪命怨淵,我又能有多少機會?
“那可不一定。”螭洋洋得意地道,“神識再強有個屁用?難道強得過怨淵?關鍵是要特殊!你的神識經我專業改造,億中無一,未必沒有活着出去地希望。當然,希望無限接近於無。”
我哈哈大笑,拉着甘檸真信步前行,徹底放下了得失之心。小真真好像真的遲鈍了,好一會。才抽開柔嫩的玉手,盯着周圍一條條粗長烏黑的海藻,道:“這不像是海藻。”
我笑道:“有些像頭髮。咦,聞起來更像,比你的還香。”湊近了嗅,鼻尖傳來縷縷幽香,觸之柔滑油亮。
霎時,我腳下地地面猛然聳起,帶着我漸漸上升,像一個龐大的頭顱從下方不斷拱出。滿目藻林飄動,如茂密綿軟的長髮,異香撲鼻。四周再次響起悽慘無比的嗚咽哭嚎,我心頭一凜,卻發現邊上的甘檸真佇立不動,自己已明顯比她高出了一大截。
幻覺?我立刻平心靜氣,運轉神識大法。神識內無數漩渦轉動。向內收縮,感覺到空氣中無形的振盪波動。頃刻間,甘檸真又和我齊肩並立,腳下一片平坦,哪來什麼拱出的頭顱?
“它們真的是頭髮!”甘檸真面色微變,三千弱水劍嗆然出鞘。斬斷身前的幾根海藻。海藻斷折處,發出淒厲的尖叫。
我楞了一下。如果真是頭髮,那麼剛纔拱出地巨碩頭顱也是真實的景象?甘檸真之所以沒有覺察,是因爲她早已沉淪怨淵,渾渾噩噩的緣故?到底什麼是真,什麼是幻?日他,老子又要暈了。
月魂和螭沉默無語,同樣在苦苦思索。怨淵的神秘力量遠遠超出我們所瞭解的領域,一切只能憑藉摸索,擁有無窮生命的魂器也無能爲力。
甘檸真微微蹙眉:“頭髮怎會如此粗大?莫非我們變小了?”
“別理這些東西。我們繼續走。”我沉聲道,有時想得太多,反會徒亂心志。柔軟地海藻拂過肩膀,像一條條伸出來的詭異手臂。它們會突然倒下,纏
腳,又倏然鬆開,恢復原樣,讓我無法區別這是否虛
藻林盡頭,地勢陡然爬高。一根雙手難以合抱的巨大彩柱異峰突起,擋住去路。細看。彩柱是由無數根大小不一的東西拼接而成。它們大多數呈兩頭渾圓,中間細長的形狀。非金非石,色彩鮮豔,表面光滑如玉。
是什麼人在這裡搭建了彩柱?目地又是什麼?要將億萬根形狀不同的玩意拼砌成高聳入雲地圓柱,需要耗費多少心神人力?我久久凝神仰視,絞殺突然從我耳孔裡竄出,迅速膨脹變大,對着彩柱發出暴戾的吼叫。
乖女兒燦若星辰的雙眼綻出紅絲,目光狠厲,眉心的血紋急速顫動,紅光洶洶,彷彿要迸濺出來似的。再看彩柱,無數根拼接物似在??抖晃、跳躍,流出粘稠的血水。
我心神劇震,這分明是一根根骸骨!這根宏偉無匹的彩柱,竟然是無數骨頭堆積出來的!
難怪絞殺會表現異常,她本是血戮林裡最兇殘的妖物,自然對充滿戾氣地骸骨生出強烈的感應。
紫紅色的血水溢滿彩柱,像有一隻無形的手在用力擠壓浸滿水的海綿,不斷汨汨流溢。但偏偏沒有一滴血從彩柱上掉落,似是緊緊貼附在了上面。血水蜿蜒爬過柱面,色澤變得紫黑,漸漸地,流成了一個觸目驚心的“怨”字。
“原來這裡纔是怨淵。”我呆呆地望着“怨”字,剛纔走過的僅僅是通向怨淵的路徑,應該是比鄰怨淵的海底溝壑。
“你怎知道?”甘檸真迷惑不解地望着我。
“告訴我,你看見了什麼?”
“一根流光溢彩的柱子。”她遲疑了一下,不安地問道:“林飛,你是不是出現了幻覺?靜心守神,幻境自滅。”
我哭笑不得,大步走過彩柱時,不禁平添一絲感悟。再尋常地東西,由不同的人看來,也會得到不同地感受。但誰又是真正看透了的呢?
轟然一聲,彩柱坍塌,又迅速自動拼接。一根根骸骨“嘎吱嘎吱”地響動,猶如浸透怨怒而狠狠咀嚼仇敵的牙齒。我已經見怪不怪,甘寧真則是無知無覺。
前方是一片廣漠荒寂的野地。時不時,可以見到白慘慘的屍骨,甚至一、兩件閃閃發光的神兵利器。屍骨早已腐朽,輕輕一碰,就如散沙流瀉,可見有了不少年頭。
“爸爸,這裡很奇怪。”絞殺神經質般地東張西望,抖動觸鬚。強大的風翼掀拍之下,雪白的屍骸簌簌如粉飛揚,瞧得人心裡發毛。
我暗暗搖頭,真要做得像月魂所說保持一顆平常心,談何容易?除非是一個沒有靈魂的木頭人。
“都是一些進入怨淵後喪命的人。”甘檸真撿起地上一柄沉甸甸的紫銅,仔細察看,“這是產自羅生天瀾滄山的紫晶銅,比普通的紫銅多出了弧形暗紋。九百萬年前,瀾滄派還是羅生天的十大名門之一,隨着當時掌門的離奇失蹤,瀾滄派也逐漸沒落。這柄紫銅槊,定然是瀾滄派掌門帶入怨淵的。”將紫銅放回原地。
“要進入怨淵,必須得到脈經海殿的首肯。脈經海殿放這些人進來,擺明是把他們當作炮灰,試探虛實。”我踢開腳邊的一具骷髏,被壓在骷髏下的一根金釵滾落出來。
“你作什麼?”甘檸真忽然衝我不滿地道,旋即驚訝地瞪大眼睛,盯着骨骸,額頭緩緩綻出蓮心眼。
我一頭霧水,不明白她話中的意思。甘檸真失聲道:“你明明踢開的是一具女武神的屍體,怎麼突然變成了白骨?”
我微微一愕:“屍體?本來就是一具白骨。”難怪她剛纔會這麼問,莫非甘檸真也出現了幻覺?只是這具屍骸體形嬌小,倒有點像女人。
甘檸真臉上露出困惑的神情:“我和你見到的不一樣。最開始時,她是一具血肉豐滿的女武神屍體。你看!”撿起金釵,凝氣運息,耀眼的金芒閃過,金釵化作一具光燦燦的黃金盔甲。
“這是脈經海殿的女武神盔甲!”我心頭一震。
“在你踢開她以後,她渾身的血肉都消失了,就像被什麼東西突然吞噬乾淨。蓮心眼見到的也只是一具骨骸。”甘真茫然道:“爲什麼血肉會立即消失?”
“嘿嘿,血肉自然被怨淵吃掉了。”萬籟俱寂中,我的乾笑聲顯得如此詭異刺耳。恍惚間,我好像看到空中浮出了一張張重重疊疊的奇詭笑臉,閃了一下,又不見了。
甘檸真蹲下身,纖纖十指反覆摸捏骨骸周身上下。我苦笑不已,在這麼一個死寂幽暗的荒野中,一個白袍美女低頭細細撫摸骷髏,怎不讓人心驚肉跳?
半晌,甘檸真擡起頭道:“骨頭沒有一點風化腐朽的痕跡,多半是最近的。”
我肅然道:“如果這一切並非幻象,那麼她就是前幾日,跟隨海姬進入怨淵的女武神之一。”
“如果是幻象呢?爲什麼我們見到的會迥然不同?她全身骨頭沒有一處傷痕,她是怎麼死的?”甘檸真的聲音微微發顫,目光掠向茫茫遠方,“怨淵裡到底藏了什麼秘密?”
我心中一動:“小真真,不如我們換一個視角試試。”拉起甘檸真,躍上絞殺,向空中飛去。
“轟”,天空電閃雷鳴,暴雨如注。向下俯視,赫然是一片洶涌咆哮,無邊無際的汪洋。漆黑如墨的海水瘋狂暴漲,霎時淹沒天空,滾滾波濤此起彼伏,幾丈高的巨大水浪猛烈地打在身上,冰冷刺骨。
我不是在天上,而是在海中!
“林飛!”我隱隱聽見甘檸真的呼喊,喊聲被雷鳴雨打吞沒。不知何時,玉人已了無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