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定安一手拿筷,一手拿勺,有條不紊,不緊不慢。
只是一份快餐,卻被他吃出了米其林三星的架勢。
張漢光眼皮狂跳,恨不得撈起餐盤扣他頭上。使出一百二十分的定力才忍住衝動,等着他把最後一口飯刨在了嘴裡。
不鏽鋼的餐盤,亮的跟狗舔過的一樣。
起身,收拾,送回……餐位同樣乾淨,就像從來沒坐過人。
“這小夥有強迫證吧?”
強迫症個屁,丫就是故意的。
誰讓張漢光招呼都不打,說喊警察就喊警察,現在好了,僵住了吧?
晾他一會兒都是輕的,沒拍屁股走人就不錯了。
“沒事!”
張漢光深呼了一口氣,又擠出一絲笑,“他是大爺!”
“什麼情況?”
曲中書眯眼瞅了瞅:“不就一挺有錢的富二代嗎?”
擱他這都不夠看,何況張漢光?
“誰告訴你的,有錢就是富二代?”
難道不是?
二十二,大學生!
張漢光“呵”的一聲:“走!”
“幹嘛?”
“帶你開開眼,看看什麼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曲中書一頭霧水,跟着站了起來,腳都沒邁出去,電話又響了。
“局長!”
“曲中書,你當辦案程序是放屁,說抓人就抓人……誰給伱的權力?”
看吧?
曲中書給張漢光使了個眼神,又陪上了笑:“局長,沒抓人,就正常詢問查證!”
“正常詢問你還扣東西,幾百件古玩被你端了個底兒掉?好,我再問你,詢問總得有依據吧,就一句‘有人舉報’就完了?你再看看時間,幾個小時了?”
“局長,這不是正在問麼……”
“你少糊弄我……趕快放人。不放也行,再給你兩個小時,要麼傳,要麼拘,不然我唯你是問……”
又傳來“咚”的一聲,好像把話筒給摔了。
張漢光撲棱着眼睛:“你們局怎麼回事?先是處長,又是局長,怎麼光窩裡鬥?”
“窩裡鬥個屁,肯定是上面又有人過問了……”
曲中書牙疼似的咧了一下嘴,“但我拿什麼拘?”
確實是個問題。
留置超過期限,就得出具書面文件,但這玩意一出,最後要還是什麼都沒查出來,曲中書就得坐蠟……
“不還有兩個小時麼,你先穩住……”
“然後呢,靠他?”
曲中書的眉頭擰成了疙瘩,看了看施施而來的李定安,“他行不行!”
“他說行,那就肯定行!”
張漢光篤定的一揮手,“要還不行,我陪着你一塊扛!”
曲中書頓時就笑了:京城張處長,還是有幾分牌面的……
說話間,李定安擦着手,慢悠悠的走了過來:“怎麼了?”
“還有兩個小時就得放人!”
張漢光看了看錶,“但是你說的,絕對放不了!”
兩個小時,應該夠用了。
李定安點點頭:“先看東西!”
……
曲中書開了五輛車,帶了三十多號人,把溫有全的別墅清了個底朝天。
不管真的假的,新的舊的,一骨腦的拉了回來,連一樓的紅木茶几和桌椅都沒放過。
人手不夠用,沒時間整理,先放在了會議室。
大大小小、橫七豎八,堆的像是倉庫。
三人進了門,曲中書猛的一頓,懷疑是不是來錯了地方:好多人,男男女女十多號,全穿着白大褂。
有兩位物證科的同事,有四位省博的研究員,何安邦和馬獻明也在,但剩下的近半他都不認識。
鬧哄哄的,就像進了菜市場:議論聲、鍵盤聲、機器“嘀嘀嘀”,“嗡嗡嗡”,響個不停。
再一細瞅:大大小小七八臺,擺在物證室中間。
好傢伙,這是進了檢驗中心嗎?
何安邦正在做實驗,在電腦屏幕上點來點去。旁邊是兩臺櫃式機器,大約半人高,都帶着屏幕,上面顯示一堆他看不懂的數據。
這玩意,沒見過啊?
“老張,這什麼機器?”
“同位素色散射線熒光分析儀!”
曲中書愣了一下:“啥?”
“同位素射線儀!”
張漢光狐疑的看着他,“別告訴我你不知道是什麼東西?”
他當然知道,案卷中經常會提到:經某某中心同位素檢測,物品大致年代爲哪一年,具體成份爲******
問題是,真傢伙是第一次見。
曲中書目光急掃:“這是脫玻儀,這是熱釋光……這又是什麼?”
是一臺長的像特大號的啞鈴一樣的儀器,正在“嗡嗡”的轉,他也不認識。
“強磁計!”
曲中書一個後仰。
這個他也知道,但同樣的,第一次見。
和之前那件同位素射線一樣,兩件機器都是由航空科技延伸而來,兩年前基本實現國產,才應用藝術品於斷代領域。
不是一般的準:誤差不會超過五年。
也不是一般的貴,但貴的不是機器,更不是技術,而是指紋數據庫。
打個比方:要檢測一件明代官窯,數據庫中就必須要有明代各個時期有關瓷土、坩泥、釉料、顏料等等方面的數據標本。
標本不可能憑空而來,當然要反反覆覆的實驗、論證。
那實驗樣本又從哪裡來?
當然是從真正的明代官窯瓷片上面取樣。
瓷器還好點,可以找碎瓷,找不到再用完整的瓷器。最操蛋的是字畫和古籍,這玩意到哪裡找碎的去?
只能從完整的真跡上面取樣,但一取樣,好好的真本也就成殘件了,價格一落千丈。
而且樣品要足夠多,再打個比方:南宋從建立到滅亡不到一百六十年,但建立相對完善的字畫類指紋數據庫,需要的實驗樣本一百幅起步。
不誇張,數遍全國,也就國博和故宮有這個底氣:一是東西夠多、夠全,二是以陳列和展覽爲主,相對不怎麼注重經濟價值,殘了也照樣能擺。
所以,有相關技術的單位挺多,但有數據庫的,全國只有兩家:國博和故宮。
包括各省市公安機關辦案,如果普通的C—14,熱釋光、脫玻儀等方法無法判斷,就只能送到公安部物證檢測中心,公安部先自檢,有了數據再協調國博或故宮,借用他們的數據庫對比。
難不難不說,不是一般的慢,從送檢到有結論,半月都算快的。
驟然間在自家單位看到傳說中的高精尖,就像見了大熊貓。 “要儀器給儀器,要人給人,張處長,你可以啊?”
“和我沒關係!”
“是何館長?”曲中書託着下巴,“但我們和國博沒什麼交情啊?”
交情算個嘚兒?
自己和老何關係夠好,但如果說要借數據庫,你看他鳥不鳥?
張漢光揚了揚下巴,“是李定安弄來的!”
“啊?”
“啊什麼啊,讓你開眼,你以爲我說的是機器?”
曲中書一臉懵副……
何安邦在分析玉筯,崔立在打下手,幾位省博的教授圍在四周,一臉新奇。
旁邊,馬獻明和程永權嘀嘀咕咕,眼前擺着一件瓷器:紅瓷甪端。
再一看,程永權手裡拿着什麼東西,像是在猶豫,應該從哪裡下手。
正比劃着,無意間看到李定安,他脖子一縮,又“嗖”的一下,手就背到了身後,:“李……李老師!”
李定安眯了眯:“老馬,老程,你們幹嘛呢?”
馬獻明眼珠急轉:“沒幹嘛,就看看!”
扯蛋!
刮刀亮的晃眼,你以爲我眼瞎?
你倆旁邊就是脫玻儀,你當我不知幹嘛用的?
檢測玻態均質體釉子……簡而言之,檢測釉面成份的老化程度,前提是必須要把釉粉刮下來,少了都不行。
一刀刮不好,東西就廢了……
“想刮一刀對吧?”
李定安冷笑,“沒事,刮……反正你們還有一件,到時賠給我就行!”
馬獻明乾笑了一下:“你不在誰敢刮?就等你呢,商量一下……”
“想都別想……這麼多機器,哪個不能做無損檢測,你偏偏測釉粉?想測也行,先掏錢!”
兩億?
把他拆着賣了都不夠。
馬獻明直搖頭:“那算了……”
看到他,何安邦揚了揚手裡的古玉:“過來參謀一下。”
已經定性了的東西,有什麼好參謀的?
“沒時間!”
回了一句,他左右一瞅,拿起了馬獻明面前的儀器目錄檔案。
“拉曼光譜儀和金相顯微儀帶了沒有?”
“肯定帶了!”
“能譜分析呢?”
“也帶了!”
“那就好!”
“你要做實驗?”
“不做實驗我來幹嘛?”
“做幾組!”
“六組!”李定安放下目錄,又想了想,“沒時間了,讓姚組長和程老師分兩組,初試複試同步進行!”
馬獻明愣了一下,忙揮揮手:“老姚、老程,上機器!”
“好嘞!”
兩人齊齊的應了一聲,當即扔下手裡的活。舒靜好也打開了包,又取出一件白大褂,嘩的一抖。
李定安胳膊一伸,白大褂就穿到了身上,再一伸手,兩隻像膠手套也戴到了手上。
方誌傑的動作也很快,開電腦、建檔案、調數據庫……
曲中書眯眼瞅了瞅:“張處長,這幾位是國博研究員吧?”
“廢話,漢字不認識?”
他被噎的說不出話來。
這幾位他都是第一次見,但胸口掛着工作證:瓷器研究組組長姚川,研究員館員程永權,還有一個資料員,一個研究助理。
幾位的態度,他卻有點看不懂。
熟練至極,也自然至極,特別是那位漂亮的女助理,李定安手一伸,她頭都不用擡,就知道手在什麼高度,“啪”一下,皮筋就紮緊了袖口。
沒有做過百八十回,哪有這個熟練度?
還有那位程教授,他見了李定安,好像有點怵?
馬所長也一樣,臉上擠着笑,嘴裡打哈哈,這態度……他跟何館長在一塊好像都沒這樣過。
哦對……還有何館長,喊他幫忙,他隨口一句“沒時間”就打發了?
要不是之前看過學生證,他還以爲從哪請來的頂級專家?
“他這派頭……怎麼跟領導似的?”
張漢光呲牙一笑:別的地方不好說,但只要進了實驗室,他可不就是領導?
他第一次見的時候也被嚇了一跳:李定安站在臺上,老何和呂院長站他後面,底下是十多號國博和故宮的館員、研究員,也包括馬獻明和楊麗川。
個個腰桿畢挺,目露尊敬……不誇張,真就是尊敬,跟學生見了老師一樣。
聲音不急不徐,腔調平靜溫和,講的什麼……這個他確實聽不懂,但不妨礙張漢光以此推斷:在實驗室,他就是王,何安邦和呂本之都得靠邊站。
他甚至見過,呂本之親自給李定安打過飯,楊麗川幫他穿過防護服……
張漢光估計,館長來了可能都沒這個待遇……
緊了緊領口,李定安開始安排:“姚組長初檢,程老師複檢,毛老師、楚老師、杜老師、洪老師協助……小舒記錄,小方檢索……”
“一、編號22,方型法勺:掃描能譜分析,電鏡倍數120,選區勺頭、勺背、杆中,分析元素銅、錫、鉛……”
“二、編號19,黃銅花觚,X射線衍射分析,檢測區間:鏽土層、主鏽層、底鏽層,檢測重點:晶體結構、點陣類型、晶面間距……”
“三、編號03,五彩瓷尊,EDXRF熒光分析,選區:胎、釉、彩,放射強度KBQ-6至KBQ-10,分析元素鈉、鎂、硅、鋁、鉀、鈣……”
“四、編號039,玉嬋,ICP-OES光譜定性分析,消液配比:硫酸百分之二,硝酸百分之三,溫度25,常壓……波長依次爲紫外,近紅外,紅外,遠紅外,一次爆光……”
“五、編號021,圓型法勺,拉曼激光顯微共焦……光量子頻率6.68 x 10^14赫茲……”
李定安的語速不快,聲音也不大,起初並沒人在意,但當聽到第二件的時候,有人不由自主的愣了一下。
然後,議論的也不議論了,聲音越來越小。
做實驗的也不做了,不由自主的轉過了頭。
敲擊鍵盤的聲音也漸漸消失,偌大的會場內,只剩下李定安清朗的聲音。
都是專業術語,曲中書一句都聽不懂,但他奇怪的是其他人的表情:錯愕、狐疑、興奮,以及震驚。
他左瞅一下,右瞅一下:“他們怎麼了?”
“被震住了!”
“什麼?”
張漢光嘆了口氣,又想了想:“我打個比方,你們市同時發生了六起兇殺案,而且是六個兇手乾的……”
“不可能!”
“聽不懂人話?我說的是比方……”
“哦哦,你說……”
“同一時段,接警中心接到六起報警,但警察都還沒到現場,卻有人打電話來,將兇案發生的時間、經過、兇手做案的手法、逃跑路線、逃到了哪,甚至這會是坐着、站着、還是睡着,以及睡覺的姿勢都講的清清楚楚,你是什麼感覺……”
曲中書一個後仰:扯什麼淡?
這何止是被震住,能被嚇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