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廟主殿。
相比起三姑廟和青帝廟,這間主殿十分空曠,沒有紅綢綵帶,沒有蒲團桌案,只有一個神臺一個香爐,上面有且只有一尊山神塑像。
山神塑造的是一個虎背熊腰、眉眼正直的中年人形象,穿的是官袍,身後披有被風衣,倒也符合這年頭的人對於神靈的想象。
四師兄點了三炷香,插進香爐中,與之行禮。
“貧道有禮了。”
廟中有風吹來,是山神的迴應。
四師兄雖在這裡做廟祝,但其實更像是來此清修,他在這裡打理廟宇,與山下尋常神廟中神靈與廟祝的關係是有些不一樣的。
這一點有些類似“六師兄與他家乩仙的關係”與“山下尋常扶乩人與乩仙的關係”之間的差別。
四師兄是有道行的,甚至不見得弱於這位新生的山神,而山下多數廟宇中的廟祝就是普通人,須得誠心侍奉神靈,才能得神靈顯靈,而廟祝須得依靠神靈來混香火錢,以此棲身謀生。
四師兄則有與山神對等的資本。
於他而言,山神給他一個適合安身又適合修行的地方,能讓他安心修行。于山神而言,四師兄替它打理廟宇,還能替它下山除妖,宣揚名聲,無疑能夠爲它帶來更多香火,也是助長它的道行。
雙方互相幫助,各有助益。
也有可能哪一日發現互相不合,或是有了另外的志向,便一拍兩散。
“今後還請多多關照。”
四師兄將誠意和敬意給得很足。
“呼……”
山風吹起了神像的被風衣。
四師兄笑了笑這纔出去。
穿過院子,走出大門,除了面前幾棵樹的遮擋,視線一片開闊。
正是晚飯時候,山風清涼,山下村落中的炊煙在下方飄成一長片,如同一條綢緞絲帶一樣,靜謐不散,這間山腰上的小廟也升起了炊煙。
外面正是熱鬧得很——
幾個師兄弟居然真的從山上搬了一塊大石頭下來,讓小師妹將之做成了石桌石凳,此時正議論着將之搬到合適的位置上。
三師兄又從山上不知哪裡挖來一棵小松,還不到人的腰那麼高,種在了石桌旁邊,二師兄正用靈丹化了靈水,緩慢澆在上面。
一羣狼豹趴在旁邊靜睡。
桌上幾根枯枝居然開出了花。
這間今天之前還很空曠冷清的廟宇此時居然有了幾分安逸閒適之感。
與此同時,小師妹端着飯走來。
一鍋燒的野雞,一盆用梅乾菜和鹹肉做的孔乾飯,還有用小瓦罐蒸出來的幾罐一人份的雞蛋肉餅湯,很是尋常,不過在這奔波數日後的山間,光是升騰起來的熱氣就足以讓人滿意了。
幾盆飯菜放在石桌上,很不講究,衆人又都坐在剛打磨好的石凳上。
夜色緩緩降臨,遠方天際有餘光。
衆人便借山風與霞光就餐。
“等以後這棵松樹長大了,四師弟你的雲豹便也可以如同在浮丘峰上一樣、在松枝上入眠了。”
“鷹隼烏鴉也能在樹上歇息。”
“四師兄,等我們走了,你一個人若嫌煮飯麻煩,也可以用一個瓦罐放米放水,再用另外的瓦罐放肉放菜放油鹽,一鍋就能同時蒸出米飯、下飯菜以及一罐湯。”林覺也說道,“明天我教你怎麼做味道好不好不好說,反正省事。”
就在師兄弟衆人吃飯閒談之時,卻見一陣清風吹來,風中好似藏有言語。
“咦?”
竟似是山神的提醒。
四師兄停下筷子,往山下看去。
便見有人提了燈籠,拎了未點燃的火把,揹着揹簍,往山上來,逐漸走近山神廟。
是嚴家的子弟。
白天送了被褥涼蓆、鍋碗瓢盆來還嫌不夠,此時又帶了東西來,待得他們放下揹簍,可以看見裡頭裝的是些鹹肉、醃魚之類的東西。
“呀!打擾到真人們吃飯了!”
“沒有的事。”四師兄說,“善信爲何這麼晚來訪?”
“多謝真人,娃兒醒了。”
嚴家長子懷抱男童,先道了謝,隨即才說:“皆因我家娃兒醒來之後,說了些奇怪的話,我們拿不準,家父思忖許久,還是覺得不好耽擱,正好應當上山來再謝過真人,於是便讓我帶着娃兒來向真人們道謝,順便請教真人們。”
“怎麼了?”
“讓他自己說吧。”
嚴家長子放下懷中男童。
男童便站在他的腳邊,身子虛弱,可那神情卻像是成年人,皺着眉頭,有幾分焦急:“你們便是將我找回的真人們?”
“我等是黟山道人,在下胡孟津。”四師兄行了個道禮,並未因他年紀小就輕視。
“快往中原走!告知他們,有瘟疫將至!”
“嗯?”
此話一出,山中衆人皆驚。
“怎麼說?”
“我神遊時遇見了疫鬼,那些疫鬼說要往中原去,散播瘟疫!”
衆人一聽,面面相覷。
“詳細說說。”
“唉,你們可能已經聽說過我的事情,原本我不知爲何降生於這戶人家,也不知爲何此後常常神遊,但你們不知道,我已知曉自己回不去了,這戶人家待我不錯,我便也接受了此事。這兩年來我前世的事一直在逐漸忘卻,我也早已想通,以後當他家的孫兒也不錯,所以神遊從不走遠!”
那嚴家的長子在旁邊站着,露出無奈之色,他的兒子則如成年人一樣焦急而又詳盡地講述,這番倫理失常之事,真是難以想象他們的心情。
“這次之所以想要走遠,乃是因爲我神遊之時,遇到兩名疫鬼。當時我躲在樹裡,起先也不知道他們是疫鬼,只以爲和山間別的鬼一樣,剛巧那時我有些困了,就在樹裡休息養神,聽他們談話。
“聽了才知,他們乃是兩名疫鬼,不知奉了誰的命,要往西北方向進中原,去幾個縣傳播瘟疫,其中就有我原先的故鄉。
“我如何能不急?
“這纔想回到故鄉,告知人也好,鬼神也好,反正要告訴他們!
“卻不料中途被‘人’發現,他們看破我的身份,說要殺我,我情急之下,這才躲入那鬧妖怪的樹林。
“如今我既去不了,還請幾位道長替我前去!告知那方官府神靈!”
衆多道人聽了,只得面面相覷。
人在虛弱恍惚之時常有幻覺,天魂離體自然容易恍惚,有什麼幻象都是正常的,這人這番話倒不見得都是真的。
只是二師兄稍作衡量,覺得還是不容大意,於是答應下來:
“若真有這等事,便關係重大,無論是真是假,我們都應當儘快前去看看。既然如此,你把地名告知我們,我們明天一早就出發。”
“別的我記不得了,只記得晴川縣、翠微縣、流雲縣,我家原先就住晴川縣,翠微和流雲我也是去過的,因此記得清楚。但在他們講述中,總共要去六個縣傳播瘟疫。”
“流雲縣……”
幾名道人本身就是往西北走,那方就那一些縣,六間道觀廟宇之中,正有一間位於流雲縣,倒也順路。
“那貧道便答應你了,明早就出發!”
“多謝道長!”
“不必客氣,只是距離你走失,如今已過去半月了,我們也不知還能不能趕上,若能趕上,必剷除那疫鬼!”
二師兄說着,看了眼四師兄,四師兄也對着他遺憾點頭。
此去順路是順路,可原先衆人還打算陪着四師兄在這山神廟裡多住幾日,此地風景不錯,正好休息幾日,也正好替他好好規劃一番廟宇,暢想一下這間廟宇以及四師兄未來的生活是什麼模樣,也算是一番樂趣,如此一來,便只能匆匆出發了。
“請將你見到的事、那疫鬼長什麼樣,說了什麼,都仔細說說吧。”
“自然自然!”
孩童便將事情詳細講了一遍。
衆人聽得也很認真。
越聽越覺得不像假的。
“我們記下了。足下安心回去吧。足下之事,不知是哪裡出了差錯,不過既來之則安之,古往今來,有如此異常之人只要能免去夭折,往往都能有一些成就。既然嚴家待你不錯,便好好當嚴家的子孫吧。”二師兄說道,“此山山神靈驗,我家師弟也有本事,平日無事可多來山上。”
“記下了。”
嚴家人這才下山而去。
衆人互相對視,坐下來繼續吃飯。
天邊夢幻霞光,桌上叮噹響。
天光暗了,便點上燈。
吃完這雲端上的一餐晚飯,小師妹連忙去山上搬了石頭來,藉着燈火,準備趁夜爲四師兄將櫃子、水缸米缸都打出來。
林覺則去洗碗,四師兄也與他一同。
忍不住有些思緒。
過了今天,便又少一人了。
四師兄就在他旁邊,似是能感覺到他的想法,不禁說了句:“如此送到最後,怕是隻剩師弟你和三師兄了。”
“是啊。”
“師弟可要送別很多次啊。”
“終有一別,也終有人最後走。”林覺笑了笑,“放心吧四師兄,我雖沒有三師兄瀟灑,但也不覺得有什麼。”
“你三師兄是沒有心肝的。”
“還是有一點。”
“哈哈。”四師兄笑道,又說,“等到師弟安定下來之後,一定要遞信來,詳細告知我們位置,只要離得不遠,我可以請鷹兄幫我們傳信。”
“自然。”
林覺點頭答應下來。
雙方便沒說話了,專心刷洗碗筷。
過了一會兒,林覺還是忍不住問道:“師兄,如嚴家孫兒那樣的事情,天下真的很多嗎?”
“不算多,否則也不會被當做稀奇怪事記入縣誌和各大志怪書中了。但也不少,起碼書中就記了不少。”四師兄回答道,又轉頭看向他,像是知道他爲什麼要問一樣,微微一笑,“這個也被稱作宿慧。”
“宿慧。”
“是啊,宿慧。”四師兄如是說道,又笑着說,“師弟不也是嗎?”
“嗯?”
林覺當即一愣。
思考一下,也沒否認,而是問道:“師兄是如何看出來的呢?”
林覺以爲他會說自己比同齡人更成熟,或是自己知曉的事情遠比自己原本的身份所應該知曉的更多,可卻都不是,只是聽他搖頭笑道:
“因爲師弟心中還有別的牽掛。”
林覺便默然了。
是了——
四師兄修習聚獸調禽之法,能通過飛禽走獸的神態姿儀、眼神流轉而知曉它們的內心想法,定是有一顆玲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