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恍惚,便已是除夕。
地上太涼,林覺將扶搖的蒲團扯了過來,盤膝坐在房間中,扶搖則站在旁邊把他盯着。
手中拿的則是一截木枝。
靜心凝神,低頭一撫,一道無形的法力便附着到了木枝上邊,隨手將之丟出。
扶搖本能被其吸引,立馬甩頭看了過去。
好在它沒有衝過去撿。
便見林覺緊盯木枝,低頭默唸。
口中呢喃幾句晦澀的咒語。
“譁……”
木枝在地上滾動了一圈。
“嗚?”
狐狸立馬將頭一偏,盯着木枝。
林覺口中咒語一變。
木枝便往天上一衝。
隨着連續幾段急促晦澀的咒語,木枝又在空中左右橫移,打着旋兒。
“……”
木枝終於落到了地上。
林覺也是呼了口氣。
這段時間以來,他倒是沒有花費太多心思在這門法術身上,畢竟還在學煉丹,不過斷斷續續的也將之學會了。
這門“咒御”入門倒是不難。
難的是熟練的掌握。
因爲這門咒御主要是靠咒語來控制物體,中間有很多不一樣的咒語,起着不同的作用,想要物體持續不斷地被催動,就需要持續的唸咒,而要讓物體做到隨自己的心意而飛行,便得對咒語十分熟練,語速也要很快,需要長久的練習。
而在林覺看來,這門法術其實有兩個弊端:
一個是它不能隨便操控物體,不能說在路上見到一顆石頭、一根樹枝或者別人腰間的一柄劍,想控制就能控制,而是需要先將之拿在手裡,爲它附着一道特定的法力,才能夠用咒語控制它。
另一個便是它需要持續唸咒。
像是之前遇到的那個禿頭妖人,已經將這門法術學得很熟練了,卻還是選擇了躲起來操縱,若想練到可以一邊與人爭鬥一邊唸咒御物的地步,不知道要花費多少心血。而且再是熟練,也得一心二用。
因此林覺在上面花的精力不多。
此時回過神來,自家養的小狐狸便站在面前,歪着腦袋把他盯着。
“?”
那雙清澈的眼中滿是疑惑。
林覺還以爲它是驚訝於自己學會的法術或者會自行飛舞的木棍,又或者它對那截木枝感興趣,卻見它低下頭,看着他屁股下面坐的蒲團,又伸出一隻細長的腿搭在上面,然後繼續擡頭盯着自己。
順便把頭一歪。
“哦……”
林覺這才起身,將蒲團還給它。
剛好,外面傳來了喊師兄的聲音。
……
深山道觀,竈屋中傳出一種奇特的香味。
這是多種香料複合而成的味道,加上半個時辰以上的燉煮,油水激發肉香,十分勾人。
幾個師兄都忍不住頻頻轉頭,朝竈屋中投去目光,只是偏偏此時走不開。
便見三師兄捏起一個船型的麪糰,隱隱可見裡面透出的餡料,面露疑惑,左右看一眼正在捏合麪皮與拿筷子挑餡的兩個師兄弟,又對比了一下小師弟放在筲箕中那一顆樣板,對林覺問道:
“師弟,是不是這樣?”
“差得不多。”林覺一邊擀着麪皮一邊說道,“差不多就可以了。”
“那行。”
三師兄這纔將之放到筲箕上。
衆人互相扭頭看,互相學習參照,筲箕中的餃子倒是越來越多了,又換了個簸箕來裝。
這回就連雲鶴道人都被拉了過來,眯着眼睛仔細看着包。
無論是對於林覺口中的餃子,還是包餃子這件事,他們倒是都覺得新奇,不過又對林覺十分信任,叫做什麼就做什麼。
慢慢的天色便暗了。
竈屋中充斥着跳動的火光,將燒火的小師妹的影子打在牆上,隨着林覺將鍋蓋一掀,熱氣頓時升騰,被火光照成明黃色。
鍋中一大鍋水,飄滿了餃子。
林覺用瓜瓢將之舀起。
“端出去吧。”
林覺對小師妹如是說着,自己則清理了下鍋,又舀了幾瓢水進去,等它慢慢被竈中的餘溫燒熱,等會兒好用來洗碗,這才走出竈屋。
外面天色還沒完全黑下來。
剛一出門,便見天邊殘留的天光,院中古鬆屹立,七師兄正踩着板凳提着燈籠、念幾聲咒語,燈籠中就亮起黃昏一樣的光芒,隨即掛在樹上。
視線穿過大殿前方,可以直接看到飯堂,裡面燈光明亮又熱氣升騰。
三師兄正在搬酒。
小師妹登登登的跑過來叫他。
七師兄掛完燈籠也叫他。
這清冷山上的年味兒竟也不薄。
林覺過去坐下。
桌上擺了滷的雞鴨與豬頭肉,燒的臭鱖魚與蒸的刀板香,都切得整齊,又有剛出鍋的餃子,熱氣升騰。米酒衝入碗裡,泛起酒花,燈火搖曳,道士們臉上無一不掛着笑意,在這風雪濃重的深山之中,居然也有如此煙火氣。
“從來沒有見過這麼豐盛的年飯!”三師兄樂呵呵的道,“師父早該招個廚子當徒弟了!”
“你們以前除夕吃什麼?”林覺問道。
“以前也吃這些。”三師兄說。
“白水煮的。”七師兄說。
“唉,不知道以前過的什麼苦日子,偏偏當時還自詡隨意,以爲山中就是這樣,不覺得苦。”三師兄搖頭晃腦,嘆息着說。
“吃吃吃……”
道士們紛紛動筷。
第一筷子,當然是戳向盤中的餃子,畢竟這是自己出過工出過力的。
寒冬時節也有幾樣應季的菜,林覺拿來做了餡,或是和肉或是加蛋,加上壇裡泡的酸菜做的餡兒,各有風味。
第二筷子便是滷肉。
“哎呀!”
多雙瞪圓了的眼睛。
這些道士在山裡哪曾吃過這樣的美食,哪曾知道肉還能這樣煮,就算是下了山去,也不容易吃得到這般風味的食物,一時幾乎忘了飲酒。
沒人誇獎,滿室囫圇吞嚥聲。
就連見多識廣的雲鶴道人,也是吃了個半飽,才停下筷子,有閒心說話:
“又過一年了……”
“師父多少歲了?”
“山深自覺無寒暑,人老無心計歲年,到我們這年紀,反正過一年少一年,數它做什麼?”
“哦……”
“對了,既然你們都不回家,那麼今年上元節城裡的燈會,老七你便帶着兩個師弟師妹去逛逛,也做兩件新的袍子。”
“知道了。”
“也還有正事。”
“什麼事情?”
“還不是之前說過的,剪刀峰的四姑奶奶修行有成,功德圓滿,要成神了。”
雲鶴道人說着頓了一下:
“本來是還差幾年的,不過之前跟着你們去山下捉鼠除妖、尋回錢財,攢了一些人氣,之後神君調查妖事,也請了四姑奶奶的子孫去詢問。說是清剿城內鼠精也請了他們去幫忙。本來就只差點功德,這下這些功德也齊了,又有神君在天上說好話,這便提前了好幾年。”
“嗯……”
“成神要有廟啊,四姑奶奶想在剪刀峰下建個廟子,供人祭拜。但是你們也知道,它們向來不碰凡間的錢財。”雲鶴道人對七師兄說,“這個錢得要百姓的捐資,我想了下,也只有交給你了。”
“說起來,上次三師兄去求四姑奶奶、讓她老人家的子輩去城中幫了我們,他們要的魚兒還是我去山中小溪裡捉的,捉了三天才湊夠。”
“那你多吃兩塊肉。”
“唉……”
七師兄嘆了口氣,像是知道只有自己一樣。
不過此時此刻,這一點小小的繁瑣不算什麼,很快他就將這事忘了。
只聽得三師兄在指責誰包的一個麪糰,六師兄說是大師兄,大師兄矢口否認,衆人開始猜忌起來,師兄情誼面臨巨大挑戰。
這般融洽的氛圍,倒是讓林覺一陣恍惚。
一時竟有種一直這樣下去也挺不錯的感覺。
然而一想到浮丘觀的傳統,想到雲鶴道人越來越差的身體,便知曉這注定是有盡頭的,心中不免嘆息。
餘光一瞥,恍惚的還不止是他。
還有坐在對面的小師妹。
在她家裡時,若吃年夜飯,不知道她這種女娃能不能上得了桌子,總之無論如何,也是不可能有這根本不管男女的道觀自在的,更何況無論雲鶴道人還是師兄們對他們兩個小的都格外的照顧。
發一發呆便也正常了。
“咚咚咚……”
深山之中,又有敲門聲。
“誰啊?”
三師兄神情尋常,當即起身前去查看,過一會兒便又回來,笑着說道:“山中精怪,聞見今夜我們道觀裡有異香,過來討些吃的而已。”
說話間神情依舊尋常。
像是早已見慣不怪了一樣。
隨即帶一些肉出去贈予那位。
這便是山中生活了。
……
一覺睡醒,便又是新的一年了。
雪中黟山真是宛如冰雪仙境,可惜二師兄的神行丹材料難尋,不能放開了吃,否則林覺如今服食之法修煉有成,吃了也沒有副作用,不敢想象在這樣的山中神行跳躍該有多麼自在。
不過林覺也常常出去,在山間尋一石山修行,每隔七天,煉一瓶靈液,分作三份,帶着小師妹與狐狸去澆樹。
很快到了正月十五。
林覺包了元宵,煮了醪糟,打了荷包蛋,幾個師兄一邊吃一邊發呆,忍不住回憶往年光景。
吃完正好下山。
“驢師兄啊驢師兄,又得勞煩你了,要有多的錢,定讓伱再吃頓好的。”
七師兄撫摸着驢子的脖頸。
驢子只是沉默着。
隨即叫上林覺與小師妹,往山下去。
路過溫泉處,林覺習慣性的問問那位精怪還在不在,沒有迴應,便接着前往城中。
“妖怪大多都想成神,可是謀求正統香火神道,用歪門邪道的辦法怎麼能行呢?像是城中那妖怪,偷錢建廟,用錢買信仰,別說沒有成,就算成了也難以得到天上的認可,只是個邪神。就算僥倖矇騙過關,得到認可,也遲早遁入邪道。”七師兄一邊走一邊說,“廟宇須得百姓自願捐資,捐資的百姓越多越好,這種事情,還得靠我啊。”
“師兄打算怎麼做呢?”
林覺只知道他做了一面旗子,也就是用布寫了想爲剪刀峰的道友們集資建廟的事,卻不知道他打算如何募集。
難道挨家挨戶的去問嗎?
“你忘了師兄是學什麼的了嗎?”七師兄看他一眼,“既是建神廟的資費,自然堂堂正正的向百姓們求來了,正好呢,今夜燈會人多。”
“噢……”
林覺頓時恍然大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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