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之中,小師妹坐在圓凳上,背靠着桌子,眼神放空,雙手交替輪流拍着圓滾滾的肚皮。
“咚咚咚……”
一隻彩狸坐在下方,迷惑的盯着她。
今晚的飯菜確實是極好的,若論口味幾乎不遜色於師兄做的飯,若論品相,還要更精緻些,吃得她滿足不已。
今晚的酒也是極好的。
果味大於酒味,入口初酸,而後回甘,滿滿的葡萄香,力氣也不大。
只是喝得多了,還是有些頭疼。
若是沒有兩個師兄在場,她定是一滴也不沾的。若是以前在浮丘峰上,她喝再多也無妨,皆因那是她的心安之處。
可是此地卻陌生,陌生而不尋常。
小師妹拍了拍自己腦袋,屁股往下一滑,便從凳子上站了起來。
記得二師兄煉製了一種護心丹,也叫迷糓丹,吃了不容易犯糊塗和被瘴氣妖氣鬼氣所迷惑。若是當日在石窟廟中提前吃了這枚丹藥,那青苗神的本領也許對他們也就不起作用了。
自然,當時是預測不了的。
畢竟誰也不知那青苗神什麼時候來,它又有什麼本領。
如今卻不一樣。
同樣的錯不犯第二次!
保險起見,小師妹決定去找小師兄要一枚護心丹來嚐嚐。
推開房門,一人一貓走了出去。
來到師兄的門前,擡手欲敲門,卻剛好聽見裡面傳來女子的說話聲:“道長可願與妾身結爲夫妻?”
“?”
小師妹當即一愣。
伸手撓一撓頭,還以爲是自己聽錯了,隨即退後一步,仔細看看門房,又以爲是自己走錯了,確認無誤,這才又走上前去。
門沒關緊,湊近一看。
名曰華公主的紅衣女子就側坐在師兄的牀上,師兄則是站在離門不遠之處,神情和她一樣驚愕:
“公主何出此言?”
“道長沒有聽過古時秦女的故事嗎?”
“並未聽過。”
“古時此地有個男子,外出遊學,半路飢餓交加,於是去一戶大宅院中求食。屋中的主人是此地人間帝王的女兒,許配給另一個國家,不料出嫁走到半路就病死了,因爲有緣,二人便結爲了夫婦,至今此地仍有他們的傳說。”
小師妹本欲在接着門口偷聽,奈何狐狸也在屋中。
狐狸敏銳,一轉頭就看向了她。
小師妹正欲將頭一縮,想着以扶搖的聰明,定不會拆穿自己,奈何自家彩狸已經大搖大擺的跨過門檻,藉由門縫鑽進去了。
呼的一陣風來!吹開了房門!
顯出門外呆愣的小師妹。
屋中兩人都看向她。
小師妹見此情形,完全不知所措,只好侷促的走進來,小聲說道:“師兄,我腦殼有點昏,想向你要一顆護心丹來吃。”
“等下給你。”
林覺是故意開門讓她進來的,並不願意放她離去,那樣屋中就只剩自己和紅衣女子了,反倒更容易讓人誤會。
紅衣女子也看向了小師妹,卻不在意,反倒堂堂正正:
“正好道長的師妹也在,妾身心意沒有什麼好隱藏的,便直說出來:
“妾身本無惡意,只是流落在此,夫君還沒過門就被那鼉龍王殺害了,妾身既不願意再去那魏水河,也不願意回到西嶽,否則我那父親定然會將我再許配給別的山神水神,而我嫁了一次,上次尚且不滿意,這次怕比上次還差些。
“在此寂寞十幾年,這等日子,妾身也受夠了。”
女子聲音溫柔,帶着幾分魅惑。
停頓一下,又開口道:
“如今見道長不僅道行不凡,本領與氣魄也不凡,加之五氣純淨,相貌堂堂,我雖不是鬼魂,卻也願意效仿那位秦女,與道長結爲夫妻,興許今後也能在此地留一樁美談,不知道長可有此意?”
小師妹聞言,呆滯轉頭,看向林覺。
林覺和她相識多年,哪裡不知她眼神中透露出的意思。
何止是知道,甚至彷彿能從這個眼神中聽見她說話的聲音:
“師兄,你要成親了。”
“……”
林覺不再看她,連忙拒絕道:“在下與公主剛剛相識,如何可以結爲夫婦?”
“爲何不能?你我雖然剛剛相識,但在方纔飯局酒桌之上,不是相談正歡嗎?道長的文采,妾身也很佩服呢!”紅衣女子仍然說道,“何況人間大多數人結爲夫婦,新婚之前互不認識也不是少數,遠的不說,就說我那沒有成親的夫君,我不也不認識?”
“這……在下並無成親之願……”
“難道道長嫌棄我容貌不好?”
“並無此意!”
“那不就得了?我觀道長清秀好看,道長也不覺得我樣貌醜陋,還有什麼不可以結合的呢?”女子似是發自內心的不解。
這樣就可以結合了嗎?
林覺反倒被她問住了。
這些妖精的心思啊,真是人捉摸不透。
“實是在下尚且年輕,又一心求道,並無和人成親的意思。”林覺委婉說道。
“道長年歲幾何?人間男子幾歲成親?”
“這……”
“道長莫非嫌棄妾身配不上你?”
“更無此意!”林覺自覺被人家好生款待一番,不敢無禮,於是於情於理,語氣中都有幾分客氣,“足下乃是西嶽大帝家的公主,兼之喜好吟詩作對談吐不凡,若是別的人間人,能娶到公主,定是三生有幸。”
“難道道長不是人間人?”
“……”
“那道長就是嫌我嫁過一次人了!”紅衣女子終於略微側過了頭,像是被戳到了傷心處,“妾身雖從西嶽出嫁到這裡,可既未拜堂成親,甚至都沒有見過那魏水河神一眼,互相也不認識,都是我那父親指的婚姻,如何能算嫁過人呢?”
“也無此意。”
“那是……”
紅衣女子轉頭把林覺看着:“道長若願與我成親,我便天涯海角都追隨道長,這幾間樓閣殿宇、幾十名僕從侍女,都可隨時跟隨道長。”
“……”
這天下哪來這般好事?
爲何偏就找上了自己?
雖說這紅衣女子還真容貌上佳,還自帶十幾間樓閣殿宇,許多侍女僕從,可哪有認識一天就成親的?
何況他還有自己的長生仙道要尋。
“公主爲何非得認定在下呢?”
林覺無奈且頭疼,看向小師妹,想讓她幫幫自己,卻見她一臉呆滯,像是喝醉了,又像腦中本來就是一片空白。
“方纔說過了,道長五氣純淨,既有品行,又有本領與氣魄,儀表堂堂,還與妾身很談得來。”紅衣女子很認真的看着他,“道長你說,這天下有多少女子能找到這般合適的夫婿呢?”
“這……”
居然很有道理?
“不過公主也是爲了回到西嶽,不再被西嶽帝君另許他人吧!”林覺看出她的意思,看來這等西嶽府君的義女,在西嶽地位也不高。
“是如此不假,不過妾身知書達理,通曉人間禮節,若是與道長成親,定然一心一意待你,將你奉作夫君。”紅衣女子說道,“絕無二心。”
“哪來強扭的瓜呢……”
“道長爲何總是不願?”
“實是另有志向。”
“道長推三阻四,卻總說不出緣由來,總是哪點看不起妾身!”女子說着,有些哀怨,又有些慍怒,“虧了妾身好生招待與伱,以大禮相待,這還是妾身陪嫁的樓閣呢,沒想到反倒是讓人看輕了。”
“不是……”
林覺頭疼不已。
“那就請道長說出個緣由來。”紅衣女子說道,“若說不出,妾身雖然沒有多少本領,卻也不肯與你善罷甘休。”
“……”
林覺沉默,開始思索起來。
這等好事,須得推出去才行。
小師妹則在旁邊撓頭。
忽聽小師兄開口說道:
“在下確實並無此意,不過聽公主說來,我倒有一點疑惑。”
“什麼?”
“公主說我五氣純淨,可我們師兄妹三人,誰的五氣也渾濁不到哪裡去吧?”
“這倒不假。”
“公主說我生得清秀,可我家三師兄又何嘗不是玉樹臨風儀表堂堂呢?”
“嗯?”
“嗯?”
連着兩聲。
一個來自華公主,一個來自小師妹。
“公主說我與你席間相談正歡,可我細想,難道公主不是和我家師兄更爲投緣嗎?公主看我和師妹除了那青苗神,就覺得我本領高強,可殊不知我那師兄比我們道行深厚許多,更何況我們這一代九個傳人,各有所長,我家三師兄纔是除妖本領最高的啊。”
林覺連着說道,把這好事往師兄身上推,讓他去應付:
“公主何不去問問我那師兄呢?”
旁邊小師妹本就呆滯,聽見這話,頓時又更呆滯了幾分,忍不住扭頭看向小師兄。
她醉得臉紅紅的,腦子反應不過來,只好再度伸手撓頭。
“這……”
紅衣女子也是一愣。
“在下所言,句句屬實,我家師妹也在旁邊,不信你可問她!我家師兄的本領可比我們強多了。”林覺說道,“何況我家師兄也好釀酒飲酒,若與公主結爲夫婦,今後把酒言歡,豈不是好事?”
“他似有些粗鄙……”
紅衣女子明顯猶豫了起來。
“這正是我家師兄豁達開朗、灑脫不羈的地方啊。”林覺說道,“公主不見我家師兄對詩如流嗎?”
“他……”
“哦對!我家師兄不僅道法高強,而且極擅舞劍,上山修道之前就以舞劍聞名,借酒舞劍,身姿翩然,彷彿仙人啊。”
“當真?”
“自然。”
“……”
紅衣女子明顯心動,從牀上走下來,卻又反應過來,幽怨的看向林覺,最後問了一次:
“道長真不願與我成親?”
“實是並無成親打算。”
“罷了罷了,終究不能強扭。”女子搖了搖頭,道了一聲,“我去問你那師兄,不管成與不成,妾身都有一事拜託道長。”
“何事?”
“道長是要往京城去,若路過西嶽,可替妾身帶個口信給我那父親。就說父親於我的養育教導之恩,我銘記於心,不過也已經報了,只可惜那魏水河神短命,如今妾身已經另尋了別的夫婿,嫁作他人婦,不便再嫁,過一些年,會再回去看他。”女子說道,拔下頭上髮簪,“此爲信物。”
“記下了。”
林覺接過髮簪,終於鬆了口氣。
女子果真灑脫,翩然而去。
一時房間中只剩下林覺和小師妹,一隻狐狸和彩狸在燈光映照下撲來撲去,假裝打架玩耍。
“師兄你……”
小師妹看看林覺,又伸手指指外面離去的紅衣女子,接着指指隔壁三師兄的房間。
眼中滿是不敢置信。
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無妨,三師兄臉皮厚,江湖經驗也比我們豐富,擅於應付這些。這位也無惡意,他定是應付得了,就交給他來應付吧。誰讓他是師兄呢。”
林覺擺擺手對她說,同時拿起旁邊的守夜燈,遞到她面前:
“保險起見,你把這盞燈拿回去,放在你的牀頭,找好位置,用板凳墊高些。我有扶搖。”
“師兄,丹。”
“哦。”
林覺取了一粒護心丹遞給她。
小師妹這才撓着頭走出去。
彩狸斜眼瞄見,衝上去撲了狐狸最後一下,一扭頭就化作一道殘影,跟着她追了出去。
狐狸見狀,立馬飛身去追,不過它只追到門檻,就緊急停下了腳步。
似乎不願離林覺太遠,又似乎它們的玩耍也興了規矩。
兩人一狐一貓分在兩個房間。
林覺試着聽隔壁房間的動靜,卻發現這片樓閣殿宇自有奇妙,明明就在隔壁,卻完全聽不見紅衣女子與三師兄的交談。
不知三師兄是否同意,又如何應付。
心想他比自己二人本領更高,又是個江湖老油條,林覺便也不擔憂他,緩緩睡去。
卻不料次日一醒——
荒山野外,一片草原。
自己躺在一片平地上,狐狸在腳邊縮成一團,小師妹和彩狸躺在距他三丈之外的另一片空地上,在她們旁邊的地上還點着一盞守夜燈,行囊物品則是規規矩矩的放在他們的四周。
四周空曠而安靜,甚至連風都沒有,也再沒有任何別的東西。
昨夜的樓閣殿宇,紅衣女子,幾十號僕從侍女,包括三師兄,竟全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