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漸至一條貼壁古路,一面是廣袤農田,補種了一些應季蔬菜,或者是剛種下的冬小麥,一面是石山峭壁。
峭壁上鑿出了幾間石窟,作爲廟宇,又有樑柱瓦檐做裝飾,頗爲氣派。
林覺和小師妹換下了道袍,換成了一身尋常衣裳,遠遠站着。
“師妹記清了嗎?”
“記清了師兄!啊不對!”小師妹聲音嚴肅,迅速改口,“兄長!”
“若有百姓找上來呢?”
“我們很慘!要個交代!”
“記得演得像些,別暴露出我們不好招惹,免得嚇到那青苗神。”林覺說道,“不知它會不會來,什麼時候來,在這期間我們須得警惕,但也無需過於緊張,依我猜測,那青苗神定是有些本領,但也不會是擅長鬥法的。”
“師兄,我怕演不好。”小師妹擔憂的道,“我不會講話。”
“我說,你配合就是了。”
“可是師兄你也不擅長說謊啊。”
“又有什麼辦法呢?”
“記得了!”
“拿着——”
林覺伸手攤開,手中一顆豆子:“你不能拿你的劍,便用我的劍丸,喚出的咒語和豆兵一樣。”
“劍豆!”
小師妹從他手中捏起豆子。
“劍丸。”林覺說道,又給她說,“豆落風起,兵馬顯身。”
“豆落風起,兵馬顯身!”
刷的一下!豆子迅速變大變長!
剎那之間,她的手中就多了一柄長劍,不過由於她沒拿對方向,劍鞘先是戳到了她的肚子,隨即握着劍柄的手只好往前伸,又由於手不夠長,長劍又從她的手中脫落掉下。
好在她練劍比林覺還多,反應很快,長劍還沒落到地上,便一把抓住了。
“記得,我這劍丸並不是渾圓的,它自然落在手心裡的時候,定然橫着長。而它又有兩個小圓尖,便是劍首劍尾的方向,不要指着自己。等熟練之後就掌控自如了。”林覺對着小師妹叮囑道,“你先記下。”
“記住了。”
小師妹揉着自己肚子,又唸咒道:“身返靈豆,兵回長城。”
長劍頓時變回豆子。
“走!”
兩人便走向那崖壁下的廟宇。
半路上一人撿了塊石頭。
果然是個鑿壁石窟,不光在山體上鑿出了一間廟宇,而且還有許多壁龕壁畫裝飾,建了遮雨的屋檐,硃紅大門,頗爲氣派。
林覺不禁左右打量隨即跟着小師妹一同跨過門檻,眼前一暗,便進了廟中。
一股濃郁的香火味道衝上鼻頭,一點火光在神臺上搖晃着,映照着正中央一尊身材臃腫、披着長袍不見面容的邪神塑像。
四周百姓皆受饑荒之苦,這裡居然香火很盛,而且還用香油點着長明燈。
林覺還沒有動作,小師妹便先瞄準那神像的腦袋,高舉手上石頭,朝它砸了過去。
“嘭!”
一擊即中!
而且小師妹力道很大,就這一砸之下,不僅神像腦袋都被砸爛,甚至那塊堅硬的石頭也碎成了幾塊。
長明燈被濺射下來的石頭波及,頓時也熄滅了。
“得!”
林覺一見便笑了。
都無需自己動手了。
石頭一丟便在石窟廟中靠牆坐下。
同時開始控制神情。
此時天色已經有些晚了,並沒有人再來供奉祭拜,二人在這裡坐着,慢慢天便黑了。
這青苗神在明霞縣就被一位師叔給收拾了一次,好不容易跑掉,多半吸取了教訓,膽小且謹慎林覺等人要想除掉它,需得更細心。
因此林覺連扶搖都沒有帶。
守夜燈也沒有點。
二師兄和三師兄也不在附近。
這一點倒不完全是爲了謹慎,而是此地受饑荒之苦的百姓實在太多,二師兄一路走來,很快便贈完了救荒丹,他只好找個地方,繼續煉製,三師兄則負責爲他四下搜尋及去城中採買煉製救荒丹的材料。
甚至林覺路上收集的那瓶靈露都被他要了去,好提取裡面的山水靈韻。
因此若那青苗神來,多半隻有他們。
林覺倒也不怕。
此時閉上眼睛,想着一路走來見到的疾苦百姓,心緒自然複雜,想着幾年來從未離開過自己的扶搖此時還不知在外面山間哪個地方挖洞入睡,心中自然又有幾分想念,如是慢慢睡着。
小師妹坐在旁邊,與他隔了一尺,袖子裡的手緊握着劍丸,也閉着眼睛,則是在心裡不斷演練着明天的對話——雖然師兄說了由他來說,可是修道之人本就不擅說謊,師兄也是不愛扯謊的性子,自己怎麼能全讓他來說呢?
慢慢的也睡着了。
不知不覺,便是次日清晨。
不知小師妹是何時醒的,反正林覺天矇矇亮時就醒了,隨即便坐在地上出神,在這裡連打坐修行也不可,真是有些無聊。
直到外面喧鬧聲驚擾到他們。
幾個農人沿着官道走來,神色複雜,既有幾分疑惑,又有幾分無奈,還有幾分害怕,走向這間廟宇。
這青苗神在琅峰縣總共有三間廟宇,一間在縣城裡面,剩餘兩間在荒野路旁,只有城中那間有個廟祝,另外兩間也是那廟祝在打理。
幾人並非廟祝,只是住在另一間廟宇附近的農人。
昨夜他們在睡夢之中,被青苗神找上門來,嚇了一大跳。
夢中青苗神告知他們,自己位於此地的這間廟宇神像出了些問題,勒令他們前來查看。幾人都在夢中驚醒,起來之後十分害怕,清早互相一對,確定是真非假,這才戰戰兢兢地結伴前來。
推門進來,第一眼就看見中間的青苗神像被誰給砸碎了。
幾人頓時大驚。
再看廟中,角落縮着兩個穿布衣的人。
一男一女,都很年輕。
“這……”
當先一名老農臉上溝壑滿布,看向二人,手足無措,支吾幾下,這才問道:“你們怎麼在這裡?這神像是誰砸壞的?”
“是我們砸的。”
林覺扶着牆站起來說。
幾人當即又是大驚。
上次得罪青苗神是什麼下場,他們現在可還在深受其害,怎料有人竟敢砸壞青苗神像?
只是他們也只是一羣農人,並不擅長說話,只得磕磕碰碰的開口:
“你們……好大的膽子……”
“你可知這是有靈的神仙!”
“你們……爲什麼要砸神像?”
小師妹聽他們說着,有心想替同樣不擅說謊的師兄分憂幾句,可張口欲言好幾次,卻都閉上了。
昨夜的演練好似都忘了個乾淨。
一時不免有些焦急。
師兄可也不擅說謊啊。
然而扭頭一看——
只見師兄扶牆站着,悲憤交加:
“狗屁神仙!”
只一句話,就將屋中幾人震住。
幾個農人都呆呆看着他。
師妹也仰頭呆呆看他。
“這狗屁神仙!做了多大的孽?你們還供着他!早就該把他的神像砸了!要不是這廟子是在山裡鑿出來的,我恨不得把它廟子都燒了!”
林覺義憤填膺,斥責着道。
小師妹更加愣住了。
幾個農人見狀也很慌亂,慌忙問道:
“怎麼了?”
“還能怎麼?”
林覺咬牙切齒,開口說道:
“我兄妹二人本是琅峰縣人,家中貧困,因爲二叔在翠微縣做生意,便寄養在二叔家,留老父老母在家耕種,照顧祖父祖母!本來靠着那幾畝薄田,家中人也能過活,卻不曾想,今年的莊稼竟然被這青苗神全部害死!少了一季糧食,我家父親母親,還有老人,竟然,竟然……我們兄妹二人收到信回來探親,這才發現,發現……”
林覺說了幾次,都說不出來。
甚至聲音都有些哽咽。
在場農人頓時互相對視,紛紛沉默。
這青苗神毀的何止是一戶人家的莊稼?餓死的又何止是一戶人?
自己家裡不也深受其害?
這小哥說的又何止是他們家?不也是自己家的情況嗎?
再看這位小哥,臉上悲憤交加,又看他身邊縮在牆角的女子,見那女子不語,神情呆滯,可是眼睛卻紅紅的,往外流淚。
這怎能不讓人感同身受,悲從心來?
“唉……小哥……”
一個農人眼眶一紅,擦了擦臉上的淚,終究是對他們勸解道:“這又有什麼辦法?那是神仙,我們這些種地的,天生就是被人欺凌的,從來鬥不過誰的,更別說這是會法術的神仙了!”
“是啊,小哥,你砸了青苗神的神像也沒用啊,等回去後還不是要我們籌錢給它重新修好?”
“若惹得它生氣,明年再斷一季青苗,怕不是要餓死更多人哦!”
“小哥啊,快走吧,我們就是被那青苗神託夢,來看這廟子的,回去還要去另一個廟子給它說,我看你們還是快點回那什麼縣去吧。”
“你們走了,我們就說什麼也沒看到。”
“對對對!”
幾個農人都很好心。
“不行!”林覺卻是斬釘截鐵,“我們兄妹二人已經下定決心,堅決不走,我不信那青苗神有什麼本領,能把我們兩個大活人給打死在這裡!”
“沒錯!”小師妹也開口,“害死父母的仇,不共戴天,你們怕它,我們不怕它,有種就讓它親自過來,我們倒要看看它有什麼本領!”
“小哥……”
“幾位鄉親莫要多言!”林覺說道,“既然是那青苗神叫你們來看的,那你們就回去告訴它,若想讓我們走,非得它來給我們個說法不可!好歹它也是個神仙,我倒要與它爭論一下,它做的這些事情對與不對!”
“小哥你讀書讀傻了,不知事啊,它哪會和你爭論!”
“我纔不管那些!”林覺固執得很,“若它不來,我就告到天翁,告到皇帝那裡!或者它在這裡的幾間廟子,我們就一間一間的找過去,挨着砸碎!”
“唉……”
幾個農人紛紛嘆息。
隨後接着勸解周旋幾句,他們也沒有辦法,只得離去,準備回去燒香,如實告知那青苗神,讓它定奪。
他們前腳剛走,青苗神的廟祝也帶着兩個人來了。
廟祝和青苗神的關係要更密切一些,算是靠着青苗神吃飯的,因此更難應付。
林覺和小師妹還是用一樣的理由回覆,作出自己並不厲害但是此時也不怕那青苗神的模樣,要與那青苗神死磕,甚至與廟祝三人推搡了幾下。
只是人心畢竟是肉長的,廟祝心裡尚有幾分理虧,他帶來的那兩人更不會全心全意幫這青苗神對付兩個因青苗神被餓死了父母的人,推搡幾下後見奈何不了兩人,他們便也離去了。
只留兩人身處廟中。
小師妹扭頭把師兄盯着,神情中藏着幾分不可思議。
林覺也意外的看着她。
這位師妹的眼睛仍然紅着,淚痕未乾。
沒說什麼,兩人又都收回目光。
又過一天,有衙門的差役來。
差役來了,兩人就一邊退避,一邊以這青苗神沒有朝廷敕封、乃是邪神爲由,據理力爭,差役便也拿他們沒有辦法。
差役一走,他們便把神像的上半身也砸了。
如此周旋,直到第四天半夜。
廟裡點了一盞長明燈,燈光灑滿石窟。
林覺依然坐在角落,縮着身子,閉眼睡得迷迷糊糊,如往常一樣,睡得很不安穩,隔一段時間就會習慣性的醒來一次。
可這次醒來,睜眼之後,卻感覺有陣涼風從門縫裡吹來,吹得長明燈晃了一陣。
外面有撲撲的聲音。
林覺當即提了一些警惕。
“撲、撲……”
聲音非常輕,不仔細聽根本聽不見。
林覺靠坐牆邊,安靜等着。
只聽聲音靠近,又漸漸遠去。
“嗯?”
林覺有些不解。
難道只是夜鳥?
皺眉思索,又等片刻,起身走向門口。
開門往外一看,正是繁星璀璨,星空下田野無邊,可他掃視一圈,甚至出門去看了看,卻什麼也沒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