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阿炘被送到北郊的時候,吾是被阿妙吵醒的。
睡眼惺忪,夜裡,吾感到有一團東西貼近了吾的臉頰,睜開眼,卻是看見了鑽進吾的被子裡,鬍子被燎去了一半的阿妙,見吾睜了眼,便將一塊被燒了一角的紅綢放在了吾的面前。
吾認出來,那是阿炘最喜愛的一件便服衣袍的一角,可是,如何會被燒了?
阿妙仍然瑟瑟發抖地窩在吾的被子裡,擡頭,看着吾,發出了一聲沙啞的叫聲。“喵喵嗚~”
就像是,冬日裡頭,它被火盆的煙嗆薰到了一般。
心下突然不妙,遠遠地,吾也才聽到從東宮裡頭傳來的嘈雜,吾叫來了一位宮女,指了指縮在被子裡的阿妙,即刻便披衣而起,從窗子上跳了出去。
“照料好它,不然,可別怪吾像對待之前幾位宮女那樣,捏碎你的骨頭!”
從窗子跳出去後,吾便趁着夜色,一躍而起,攀上了宮牆,不過片刻,吾便裝作一位內侍混在了被送出宮去的阿炘身邊。
吾知道她太子之位不保,可吾沒想到,除了太子之位,更是有人想要她的命。
幾乎透明的存在,掩雲殿終日倒也沒見有多少外人打擾,這也給了吾方便,吾看遍了宮中藏着的江湖武林各門派的典籍,不期能天下第一,僅自保足矣。
吾亦想不到,昔日本是爲了自保而和太醫令學的醫術,如今,卻有一日要用來救阿炘。
意外的是,吾在那北郊破落的棚屋裡,再次遇見了他,與吾生的一般無二的孿生阿弟。
他渾身很狼狽,滾了一身的泥水,衣服也被樹枝荊棘,扯開了幾道口子。
他見到吾的時候,只是詫異了一刻,眼睛便又黯淡了下去。
吾大抵知道爲何,在來北郊的路上,吾便看見了從太傅府上空發出的沖天火光,有人,下了死手。
“雖然幼時的事情已經記不大清,但吾知道,你是吾的兄長。”
“或許你以爲這是你吾兄弟二人時隔多年的第一次見面,可當日在掩雲殿的半面一眼,已足以讓吾認出你,阿弟。”
沒有兄弟重逢的喜悅,兩相沉默中,只餘家破人亡的哀慟。
袁琅說,太傅一家葬身火海,他已沒了親人了。
唯一所求者,便是手刃元兇。
真相……吾將吾這些年查到的,偷聽來的,盡數都告訴了他。
“那他……父親……知道我們嗎?”
“他並不知道我們的存在,他還以爲自己是遇上了一位宮女,他還想着邊疆立功便向父皇求個恩典,當年,還是他將你帶出宮,送給了袁太傅。事後,他便領兵去了北疆,誰料染了時疫,屍骨也不知去向……”
吾看見袁琅又囁喏着,不問也知道,他是想問母后,可是,吾二人這一雙孽障,想想就知道,母后巴不得兩個都死了纔好。
“袁琅,你與吾都想要復仇,而吾這裡,眼下正好有一個可以祝你復仇的大好機會……”
袁琅果然想都不想地便應了吾,就這樣,吾與他換了身份,吾助他潛回了掩雲殿成爲了二皇子長安,而吾,則是替他跑去丞相府,成了大難不死,卻因大火毀容,帶上了半個假面的袁琅。
袁琅
掩雲殿果然冷冷清清的,遠不似別處熱鬧。吾替了他來做皇子,他替了吾,投入了丞相府去做袁琅,一邊又在北郊暗中照料阿炘。
父親還在世時,他曾說,皇上太過寵信皇后一族,以至兵權失握,又要改立幼子,怕是要出大事。
可在大臣們有意見前,皇上卻先下手爲強,首當其衝的,卻是太傅府和昔日所剩無幾的琅琊舊部。理由也荒唐得很,說是舊部騎兵逼宮,一路殺進皇城,半途失利,全軍覆滅,太傅府不幸遭難。
沒了一個袁太傅,昔日的琅琊舊屬,只剩了想要扳倒阿炘和皇后一族的丞相一派的大臣。
當了袁琅的長安,遠比吾要聰明得多,他想盡辦法,說服了丞相,表面以吾這個病懨懨的“二皇子”爲首,來輔佐尚在病中的阿炘,到時皇后一族,太子兩派盡誅,他挾天子以令諸侯,便可坐收漁翁之利。
而他,作爲“拼死抵抗”逼宮的琅琊舊部,滿門忠烈的袁氏孤子,自然而然地,得了個不小的官職。
說起來,掩雲殿裡的宮人們,似乎都怕吾怕得緊。尤其是那個叫作“青梨”專門負責照料“阿妙”的侍女。
“你爲何怕吾……吾本就不需人怕的……”
“奴婢怕您……怕您捏碎奴婢的骨頭……”
“哈哈……吾原不過是一時說笑的……”
看來,不但常年被關在掩雲殿的長安日子不好過,就連宮人們也都要忍受他這個脾氣怪異的主子,想必更是戰戰兢兢。
接下來的日子,吾在掩雲殿裡安心地整日無所事事地當着二皇子長安,一邊又是不斷地收到他從宮外的書信,有丞相一派在後倚仗,他得了許多差事,職位也升了上來,而且,阿炘的身子也已大好,不日便可回宮。
“青梨,若是有朝一日,你能離宮,最想做的,是什麼?”
吾問這話時,阿妙正沐浴在它最喜歡在日墜西沉的偏陽裡,窩在榻邊的窗沿上,而青梨正在給它打理着毛髮,它很是舒服,“呼嚕呼嚕”地,眯着眼兀自酣睡了起來,吾也安心地輕輕撫着它的腦袋。
“離宮?青梨是孤女,在宮內,還是在宮外,都沒什麼分別的,不過……”
青梨撫着阿妙的尾巴,頓了頓,小聲地在吾耳邊嘟囔了句,“若是真能放出宮去,奴婢只想找個好兒郎嫁了,有間小院,院子裡栽棵青梨樹,再生兩個孩兒,平凡地過這一生便好……”
“好兒郎,青梨,那你看,吾可算是好兒郎?”
玩笑一句,青梨臉上頓時便生了兩抹緋紅。她抱走了阿妙,順便還帶走了吾正吃着的一碗冰葡萄。
“哈……好青梨,吾說笑的……阿妙和葡萄留下啊……”
軒轅炘
“長安兄長……長安兄長……阿炘好難過……”
生了天花的日子,並不好過,吾起了一身的紅疹,又痛又癢,兩隻手偏偏又被人縛在牀榻兩側,動彈不得,真真是活受罪。
再次見到他時,吾曾以爲,真的是長安兄長來看吾,可馬上吾也就想起來,他該是長安兄長的孿生兄弟,吾的伴讀,袁琅。長安兄長他……如何能出得了宮呢?
“阿炘,你醒了……”
“父皇,長安兄長,你……”
吾不知該說些什麼,現在,吾與他,還有被困在掩雲殿的長安兄長,皆是……被拋棄的存在。
“阿炘,你看清楚,吾是長安兄長……”
“怎會……怎會如此?”
“說來話長……”
吾聽着長安兄長的話,不敢相信,父皇居然會如此狠下殺手。思及至此,吾當即便口吐硃紅,胸口更是刀絞般的痛。
“哈,人言少年吐血,朝夕不保,看來吾是熬不過了……”
話還沒說完,長安兄長便捂住了吾的嘴,又是輕輕地在吾的肩頭拍打了一下。
“說什麼不吉利的話,快些喝了藥來,身子才能好起來!”
吾依言接過了他手裡的藥碗,不知怎地,吾聞到了絲絲縷縷的腥甜味,許是方纔吾吐的那口血,還留了些在喉頭。
“張嘴,啊……”明明自己也是面色蒼白,疲憊不堪的一副模樣,長安兄長卻還是將吾當作小孩子來哄,唯恐吾怕這藥苦,連忙將早就剝好的石榴拌了蜜糖來喂吾。
雖然在甜味的衝擊下,藥的酸苦亦是被對立激發到了極致,可吾還是笑了笑,從他手裡自取了那碗石榴來。
“照料吾多日,如今吾已醒了,時辰亦是不早,兄長你快去好生歇息罷,阿炘這裡,能照顧好自己。”
“吾不累,這裡沒有其他的人,吾陪你坐坐,再回也不遲……”
話音剛落,只聽得遠遠傳來了尤爲喧鬧的炸響,雖隔了不知幾遠的山頭,但吾還是從窗戶裡窺得見,那是宮城上方漫天絢爛的磷磷冉冉的煙火。
是了,每年母后的壽辰,父皇總是會讓人在宮內各處,放上許久的煙火。幼時,吾亦總是喜歡在父皇和母后膝下一邊跑着,一邊也自己親手燃上幾柱,擡頭看那五彩繽紛的異象美景,直到脖頸痠軟,到最後,在父皇和母后抱在懷裡睡去。
如今,再看這五色神絢的煙火,吾心中,卻只剩了孤寂與悲慼,它們,在吾眼中,到底還是成了盛華過後落於掌心中的那拈指即逝的齏粉,失卻了顏色。
“你身子已大好,再過些時日便可回宮了……”
“好……”
回宮,再度回那個已經拋棄了吾的人的身邊嗎?吾不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