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家直一家六口吃完了除夕團圓飯,圍在石英管火爐前準備看春節聯歡晚會,沒有林易渺。
林易渺仍然被關在那間屋子裡。屋裡沒有象其它房間那樣有人沒人一直都亮着燈,而是熄燈一片黑。木家直習慣除夕夜全家燈火通明以求新年紅火興旺,以前連豬圈都要開一通宵的燈,平時再節約也不會節約除夕夜的電燈用電。林易渺就讓這個充滿黑暗的屋子對父親的囚禁表示強烈抗議。父親越是生氣,他就越解恨。
“讓渺兒出來吧,別把他關壞了。”林易渺的爺爺沒有心思看電視,又說。這話他天天說,沒人聽。
“過年過節的,還鬥什麼氣呢?關幾天就行了。”林易渺的婆婆說着說着擦起老淚來,“他關在裡面,我吃不好睡不着的,這電視也沒什麼看頭了。”
“他越發脾氣越不能將就他。你看他在那屋裡把能砸的都砸了,放他出來不把電視砸了纔怪。”木家直說。
“他砸啥了?不就幾個碗嘛。我把你關起來你也要砸東西。”爺爺說。
“真以爲沒人管得住他,我纔不信。再烈的馬也要把它馴服過來,不然會被烈馬摔死。”關響雲削着橙子說,又指了指身旁的兩個兒子:“你看我把他們兩個管得多聽話,說一不二,哪有敢和父母頂嘴的,哪敢做那些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再勸勸渺兒,只要他聽話,就讓他出來。”爺爺說。
木家直想了想,又看了看關響雲,來到林易渺的房門前說:“渺兒,你別怪我們當父母的狠心,我們這麼做都是爲了你好,怕你以後走上邪路。只要你答應今後要聽話,我們就讓你出來看電視。”
林易渺在屋裡說:“我本來就沒走過邪路,以後也不會走邪路,你們亂猜疑我!我不稀罕看電視,我要自由。”
木家直說:“你嘴還很硬是吧,既然你不稀罕看電視,那就繼續在裡面呆着反省。”
爺爺見這場景急了:“家直,有你這麼當爹的嗎?大過年的,你看哪家把孩子還關着!”
木家直說:“他不給我下軟話,難道我還要給他說軟話?只有兒子求老子的,哪有老子求兒子的?真是不知好歹的東西!”
婆婆也焦急地乞求道:“渺兒,你就別那麼倔那麼犟了,認個錯,我們大人都不會和你計較的。只要你知道改正就是了。”
林易渺說:“我哪裡錯了?我改什麼?如果早生我四年,我不是學生身份,就不會總被那些人抓住軟肋,她不會被別人搶去!”
“聽聽,聽聽,把責任都推到當父母的身上了!”關響雲哼地一聲說,然後對着木家直說,“家直,你怎麼就不早生渺兒四年呢?你這不就有個當老師的兒媳婦了。”
木家直回到位置上說:“船下了灘了,無可救藥了,放他出來也別指望他感謝我們。”
林易渺大聲說:“你們關不住我的,我今晚就離開這裡,不惜一切!以後我死都不回這個家庭監獄!”
木家直說:“有本事你就離開給我們看看!有種的,離開了就別回來!”
關響雲說:“可憐我們一片苦心,這窮家對他來說成了監獄了。看來,我們這小廟是供不起這尊大佛了。家直,你還指望老了依靠渺兒吃香喝辣光宗耀祖,我看你是空想了。自己靠自己吧,幸好我們這身老骨頭拼起命還做得動,從來就不能指望靠誰,也靠不了誰……”
林易渺已經不在乎他們放不放自己了,他悄悄翻到陽臺,開始實施自己的逃跑計劃。這個家是一個黑色幽默,當初家人用他的獎學金租來這套四室一廳雙衛的大房子,住下了一家七口人,現在卻成了他的牢籠,象是作繭自縛。他要逃離這個牢籠般的繭。
陽臺的燈他有意開着,窗臺上有一條用白被單一分爲二撕開做成的長長布繩,這是他上午就已經準備好的。布繩牢牢系在窗框上,很結實,他要趁着夜色從窗戶順繩而下。
在被囚禁的這幾天裡,他發現樓下住戶的窗外有一個水泥挑樑,與另一單元的樓道欄杆相連,有兩米多長,象座獨木橋。這樣的獨木橋懸在七層樓高的空中,走過去如同走鋼絲,但這是他今晚離開牢籠的唯一通道,必須鋌而走險。
別人全神貫注地看着春節晚會,林易渺全神貫注地沿着那條布繩從窗臺上滑了下來。在四處射來的微弱燈光中,他連滑帶蹬地踩在了那截一足寬的挑樑上,手牽布繩走鋼絲般地從這頭向那頭慢慢移去。室外又黑又冷,他看不清自己站在什麼樣的高處,只是看着雙腳向挑樑的另一頭一點點地移動,不能有絲毫閃失。他緊張地走到了對面樓房的樓道欄杆外,正要跨上那欄杆跳到樓道上去,樓道上卻傳來了說話聲和腳步聲。他只好站在挑樑上一動不動地等那些人離去。
他好不容易從那幢樓裡出來,這條偏僻的街上已是空空蕩蕩,尋不到什麼人影和車影,唯有燈光散發着有溫度的氣息。他搓着凍僵的手在街頭邊走邊等,過了好久才攔了一輛的士,消失在遠遠的路燈之下。
林易渺趕回了寧文勝空無一人的家。他獨自收拾好行裝決心離開這座城市,離開他的家人,這裡的太多都讓他厭惡。他把寧文勝給他的鑰匙放在牀頭櫃上,把還沒來得及去買孔明燈的那疊錢也放在櫃上,壓了一張紙條:“勝,我走了。上次借你的五千元今後還你,這次借的用不上了,先還了。謝謝你,好兄弟!新年如意!”他不敢給寧文勝打電話,怕自己一說話就泣不成聲。生活就是這般,在祝福別人如意的時候,自己卻很不如意。
沒有人爲他送行,甚至沒有人知道他打算離開這座城,至於去哪裡他還沒有想好,打算走到火車站再定。他讓樑芝潔留給他的東西陪伴着他,以前是那件有她縫補過的校服,現在多了一樣——樑潔芝成婚那天給她的紅包。他沒有打開過紅包,他知道一打開就會心碎,他就讓它原封不動地揣在校服的口袋裡。他不忍將它毀掉,怕這吉祥之物的毀滅帶給她不幸,也帶給自己不幸。樑芝潔已經離開,這些物件卻含有她的體溫,一路上會散發溫暖,即使孤單還能夠堅持,即使寒冷還不至於倒下。
在離開這座城市之前他還是想去看看樑芝潔,哪怕是遠遠地望上她一眼。
除夕的城市空曠得象無人之島,只有鞭炮與禮花還能感知夜幕中的繁華。出租車裡的林易渺突然發現前方的天空中冉冉升起了成串成片的孔明燈,星星點點地帶着人們的各種心願與祝福飛向雲梢。
的哥也看到了那些新鮮的燈,不禁說:“今年流行起孔明燈了!剛纔從廣場那邊過來,好多人都在那裡放燈呢!”
林易渺並不答話。他知道有人和他的想法是一樣的,有人代替他做了該做的事。這些本來可以帶給自己收穫的吉祥之燈現在卻與自己徹底無關了,自己許個願的機會也沒有了。
他再次來到了樑芝潔的新房下面。新房裡沒有一絲光亮,和父親樓下的住戶一樣,和寧文勝的家一樣,都是熱鬧中的冷清。他在那裡望了好一陣,來到小區門前假裝一位客人向保安問起樑芝潔住在哪兒,藉此指望想打聽她的去向。
保安仔細看了看他說:“原來是你呀!你還來找人家?人家結婚出了那麼大的事,都沒臉住在這城裡了,你還有臉來找她!她都被你逼得去外地工作了,可能不會回來了。這新房啊,怕也是要空着了。”
“什麼,去外地工作?哪裡?”林易渺不相信他的話。
“聽說是去省上。你就別再去騷擾人家了。”保安說。
林易渺恨不得揍那保安一頓,但他只選擇了狂奔而去,一路上“啊,啊——”地大叫着。他的狂奔沒有目的,沒有任何人阻攔,也不會防礙任何人,彷彿真正地自由了。這座城,這座他生活了三年多的城,這座曾經讓他風光無比的城,竟然沒有給他留下一點兒的留戀,只有刻骨銘心的恨。
他不知道自己狂奔了多久,在滿城都在放焰火慶祝新年之時,他累得跑不動了,停靠在一座橋的欄杆上喘着粗氣。
路燈照耀下的河水靜靜地流淌着,林易渺想起它流了千萬年,不知見證了多少人的恩恩怨怨,是否會記得自己在這座城市的恩怨。命運如水,流到海洋你就是海洋,流到陰溝就是陰溝。他現在似乎就是流向陰溝的水,雖然他再怎麼去掙扎也改變不了別人厭惡他的眼光,也改變不了他不願接受的結局。他已經沒有泛起碧波的念頭與希望了,世界似乎都在拒絕他。
他只覺一無所有,即使世間還有一所屬於他的大學在遙遠的地方等着他,也失去了從前的吸引力——他愛的人和愛他的人離開了,也許是永遠地離開了,幾年後走出那所大學又有什麼期盼呢?恨他的人卻這座城裡歡笑,指望着他走出那所大學掙大錢光宗耀祖,供他們衣食無憂。他想給予的人沒有什麼可給予,他不想給予的人卻佔有了本屬於他的東西,還在索取,還要罵他咒他關他……他渾身冰冷,他不知道這樣行屍走肉地活着還有什麼意思。
想起和樑芝潔在一起甜蜜的曾經,他越來越覺得自己是賣火柴的小女孩,又冷又餓,無家可歸,靠着幻覺生存。當一切美好的幻覺盡現眼前也就是他離開軀殼行走在通往天堂的途中;當那些美好的幻覺消失,他就抵達了天堂;當新年第一天人們在橋頭髮現了他僵硬的身體,他也就可以寫成一部童話了,名字就叫想念潔兒的小男生。
他覺得自己真的在慢慢告別這個世界了,用一種他喜歡的方式,想念潔兒的方式,頂天立地的方式,不是隨水漂流的方式。
突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小夥子,怎麼了,是不是搭不到車了?”
林易渺半天才愣頭愣腦地回過神來,只見一個身穿毛皮大衣的男人認真地看着自己,象位老闆。旁邊已經停着一輛黑色轎車,沒有熄火。
老闆模樣的人又把林易渺打量了一下,說:“哎,你神色不對,該不會有什麼事吧?大過年的,又這麼冷,怎麼不回家?你要去哪兒?我親自送你。”
林易渺說:“我死也不回家!”
老闆模樣的人又拍了拍他,說:“小夥子,和誰鬥氣呢?今天算你有幸遇到我了,我是性情中人,這天寒地凍的,需要我幫忙的你儘管說!”
林易渺說:“沒人幫得了……”
老闆模樣的人見林易渺不停地發着抖,把他往車上拉,一邊說:“看我幫不幫得了?至少我不會讓你被凍死!”
林易渺的手腳已經僵硬得不聽使喚,他也無力反抗,幾乎是被強行拖上了轎車。車上開着空調,很暖和。
老闆模樣的人隨後也上了車,對他說:“小夥子,天塌下來也沒有什麼想不開的。你去哪裡?我送你。”
林易渺心想自己即使要死還有一件心事沒了,於是說:“我想去林聖鄉木家村。”
老闆模樣的人不太熟悉這個地方,等他問清了地點愣了一下,木家村離這裡有七八十公里。不過他還是說:“沒問題,包把你送到。”
車上,老闆問話林易渺都不怎麼回答,他感覺自己的心已經死了,即使內心對這位老闆充滿了感激也不想說聲“謝謝”,即使想痛哭一場也掉不下一滴眼淚,即使夜已經很深也沒有倦意。
老闆也就不再問話,把他送到離家門不遠的小道上安慰了他幾句就下車向他告辭。
林易渺覺得很對不起他,藉着車燈的光芒看着他,強打起精神說道:“謝謝!大哥貴姓?”
老闆呵呵地笑道:“免貴姓蔣。回去吧,過節了,快樂些!沒有翻不過的坎。”
林易渺點着頭轉身要走。
老闆叫住了他,說:“等會兒,帶點禮物回家吧!”
林易渺說了聲不要,繼續走。
老闆已經從車箱後取出兩瓶包裝精美的酒,趕了上去,把酒遞到他面前:“回家總得孝敬一下老人家吧!拿着,別客氣,不然我就不高興了。”
林易渺接過酒,再次向他道了謝。他目送着老闆驅車而去,注意了一下他的車牌號,才發現那是一輛別克車。
這個春節,林易渺在老家的空房裡呆了兩天。他給母親上了墳磕了頭,把兩瓶好心人送他的參人堂酒敬給了母親,也向母親哭訴着自己的遭遇,讓母親不要再懲罰他。他想自己春節之後一走出木家村,可能很久不會回來了,不知哪天能再次陪伴孤獨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