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易渺和寧文勝決定一同乘航班回家過年,今年春節姐姐一家人要回來,全家分開這麼多年終於可以大團圓了。他不管父親的提醒,也不管木家敏會如何對他,他想自己問心無愧,總不能一輩子躲着幺爸,必須在今年春節把問題解決,哪怕滿足幺爸近乎敲詐的賠償條件。
眼看要離開上海了,林易渺鼓足勇氣約苗習悅從網絡上走出來見上一面。見面的理由和其他網友見面一樣老套,因爲想更真實一點。但又有所不同:他們相識兩三年,曾經也相逢,這些日子以來是她在網上與他開心地聊着一些話題,陪着他度過了一個個孤獨的夜晚。他有些喜歡她了,甚至開始在網上稱她爲“親愛的”,他想看看她,讓今年的春節不但甜蜜一些,也充滿嶄新的意義。
苗習悅沒有拒絕他的邀請,爲網絡而工作,和網絡中的朋友見面是她的一種交往方式,她不會刻意見網友,但並不拒絕這種見面。她幾乎是看着他從落魄中努力走了出來,雖然沒有隨時關注他,但他的一些人生轉折點都能從他的日誌中隱約讀出來,她就象他的見證人,對他心生敬意與愛憐,這樣的人是她喜歡的類型。
約會地點不是歐式風情的新天地酒吧街,不是戀人最愛的外灘白渡橋,更不是高瞻遠矚的東方明珠塔,而是他們在上海偶逢的火車站。那次相逢是在上午,這次約會也就選在了上午,要讓那次意外相逢重現。
當苗習悅坐着奧迪來到上次遇到林易渺的火車站大門外路口。身穿藍黑色休閒西裝的林易渺已經在寒風中等着她了,手拿一支紅玫瑰。來之前她反覆強調他們之間不要送任何東西不然對方會有虧欠感會不自然,他顯然有一點點不贊成她的觀點。
春運期間的火車站在那首有着步子節拍的薩克斯樂《回家》聲中沒有顯得輕快浪漫,只有人頭和行李密密麻麻攢動的實在。人們匆匆忙忙往遠方的家裡趕,沒有人留意他們是在這裡約會。
林易渺的眼裡只有苗習悅了,但他又習慣把別的女子與樑芝潔相比,如果與樑芝潔相似他會有好感,如果太不同他會有所排斥。此時的苗習悅一縷直髮垂到胸前嫵媚如樑芝潔,棕紅風衣、五彩金線絲巾和深棕色靴子的裝扮也風韻如樑芝潔,時尚如黃麥麥。他暗自驚歎這三位女子竟然有着某種程度的相似。苗習悅已經不是他想象中的樣子了,與峨眉山上的日本式短髮女子有着截然不同的淑雅風韻,與夏季那位戴着墨鏡的潑辣女子更是判若兩人,眼裡那股調皮勁忽閃着似乎要洞穿一切,這種拙拙逼人的眼神還在。似曾相似而又的確相識的感覺讓他突生一種直覺:這是他生命中的女人!
他突然害怕失去她。而她最終會屬於誰?
林易渺雖然想更久地凝視她的眼眸,卻又害怕和她長久對視。他把那朵含苞的玫瑰獻給她說:“這不是網絡裡的,是真實的了,送給你,我的女神。”
苗習悅明白了,他們在網聊時,他總是以一朵玫瑰向她最先打招呼,這朵玫瑰從網上來到了現實裡。她莞然一笑,接過玫瑰欣賞着說:“謝謝!在這火車站手握玫瑰還是一倒不錯的風景呢!”
林易渺心想也是,這樣拿着玫瑰在人羣中走動有點怪怪的,不知別人會怎麼想,也不知她又會怎麼想。於是自我解嘲地說:“當然,大家都羨慕得要命。”
苗習悅看了看四周,說:“我第一次來上海也是坐火車過來的,你也是。那時我恐高,現在讓我坐那麼遠的火車我都不願意了。”
“我也不想坐火車了,但這裡很特別。”林易渺第一次來上海並不是坐火車,那是夏令營坐飛機過來的。他不想糾正她的猜測,把視線遊移到穿梭的乘客,漫無目的地帶着她漫着碎步,說:“女神,對不起,在這裡見你有些寒酸,委屈你這樣嬌貴的老總了。我只是覺得這裡有紀念意義,你別怪我。”
苗習悅低頭看着玫瑰笑道:“知道,如果怪你就不會到這兒來了。你是個做什麼事都講究意義的人,有意義總比沒意義好,是吧?”
林易渺說:“是的,有意義纔不會糊塗和盲目。如果地點能讓我懷念,我寧可在那裡多呆一會兒;如果名字能象徵一種命運,我寧可改名讓自己的命運好一點。”
苗習悅點頭說:“我也這樣認爲。我取‘海之女神’這個網名就是圖一種神的力量。”
“你的目標遠大,我的名字卻只是爲了最基本的願望。”林易渺說:“知道嗎,我的名字當初是三水淼的淼,之所以把它改成淚少渺,就是不想自己有太多的淚水。那時的我會蒙着被子哭上一晚呢,把被子和枕頭打溼一大片,象尿牀,連自己都討厭。”
苗習悅還是第一次聽他這樣詮釋自己的名字,恍然大悟地說:“原來是這樣啊!”
林易渺說:“過了這麼多年,我的眼淚才真的少了,也許是心變硬了吧。”
苗習悅停下腳步,看着他說:“不是心變硬,是變堅強了,不是那種愛哭鼻子的小男生了。”
林易渺想起寧文勝曾經笑他象小女生,不覺涌起一種苦澀,說:“如果磨難能讓人變堅強,我真希望我在幸福裡變得軟弱,象你這樣無憂無慮地專門做純文學。”
苗習悅不服地說:“誰說幸福就讓人軟弱了?我纔不軟弱呢,我也不是你想象的那麼無憂無慮,我操心的事你不知道而已。”
林易渺說:“嗯。你怎麼理解幸福?”
苗習悅說:“我的理解很簡單,就是做自己喜歡的事,自由自在的,不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而是不想做什麼就能不做什麼。”
林易渺說:“你好霸道!這樣任信!記得你曾經說過,所謂幸福,就是被一個人在快樂和憂傷的時候深深地想起。”
苗習悅驚訝地說:“你還記得這句話呀!那只是針對你有篇日誌而言嘛。”
林易渺有說:“是的,你評得真好!由此推斷,你現在是幸福的,至少此時還有人會深深地想起你,比如我。”
苗習悅笑道:“別想多了!那時我是同情你,不想你太傷心太消極,只想安慰你,讓你開心一點。”
林易渺失望地說:“什麼?同情我!……我真可憐,讓你來同情了。讓女人來同情真羞死人了!我不寫那些文字是對的。”
苗習悅見林易渺不開心了,呵呵地笑起來:“別把我的話當真,騙你的。你這種愁樣兒讓我想起那次在火車站遇到你的情景了。知道當時我在想什麼嗎?”
林易渺一直想問她那次在火車站和寧文勝爭嘴的事卻難以開口,聽她主動提起來了,雖然急切地想知道,但嘴裡卻說:“你肯定在想,這個又土又落魄的男人不知還想在哪裡混。”
苗習悅狡黠地說:“我纔不管你混不混呢!我當時只是在想,你作爲那個人的朋友,他都和我爭成那樣了,你在他旁邊,怎麼一點也不生氣,一句話也不幫他說呢?木頭人一個。哈哈——”
林易渺大失所望,拍了拍腦袋說:“原來,我給你的印象這樣差勁呀!唉!但是,你知道當時我在想什麼嗎?”
苗習悅說:“你肯定在想,這個女人好凶或者好漂亮!哈哈——”
林易渺說:“我當時只是在想,哇,這個女子好面善……”
“火車票,要火車票嗎?”一個女人的聲音從林易渺身後小聲傳來,怯怯的。
林易渺頭也不回地擺擺手,覺得這人真掃興,厭煩地說:“不要不要。”
“要不要**?假的不要錢。”那女人不厭其煩,繼續小聲地推銷着,不帶感**彩。
林易渺聽出了那個熟悉的聲音,猛地回過了頭。
果然是她,消失了快兩年的董琳麗!害得他有家難回的董琳麗!她臉上有了黃褐斑,蒼老憔悴如中年婦女,手裡還抱着一個捧着奶瓶的嬰兒!
董琳麗也認出了林易渺,緊緊地抱着孩子呆在那裡,想說話卻沒說出來,然後扭頭想走。
林易渺積聚多時的怒火在這一刻猶如澆上了汽油騰騰地燃燒起來,覺得胸中有座火山正在爆發,提高了嗓門說:“你給我站住!”
董琳麗站住了,回過頭膽怯地說:“你不要票就算了。”
苗習悅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勸道:“算了,你不買票就不要管她。”
林易渺仍就對董琳麗說:“原來你躲在這裡!你跑得痛快,害得我好慘!你還有心情藏在這裡倒車票,不管我和我家人這幾年還能不能正常地過日子、過春節!”
董琳麗一臉驚恐說:“渺兒,我沒有害你,我不跑只會被打死的。你現在有什麼慘的,比我過得好,我才慘!”
林易渺冷笑了兩聲說:“真是不知恥,你害了我還說我比你過得好!你能和我比嗎?你的苦是自找的,我的苦是你加害給我的!”
董琳麗哭起來:“我沒有加害你,是你幺爸逼我那麼做的,要怪就怪他!他把我害成了這個樣子,連我的家都不能回了!”
林易渺指了指董琳麗懷裡的嬰兒,說:“別總是怪別人,要怪先怪自己。這孩子是誰的?你積點德好不好!”
在一旁的苗習悅見他們認識,拉了拉林易渺的袖子說:“別當着小孩子的面說那麼惡毒的話。走吧,記者都在那邊攝像了,你這是什麼形象,小心曝光!”
林易渺順着苗習悅指的方向看了看,有記者在不遠處採訪乘客,象是在作春運方面的報道。他想苗習悅說的有道理,大人有錯孩子是無辜的,於是緩和了剛纔的怒氣對抹淚的董琳麗說:“春節我要回去,你也回去吧。你不要再害我們了!”
董琳麗搖着頭說:“我都這樣了,更不能回去了,回去也是死路一條,流落到街頭也比回家強。時間長了,你幺爸就當我死了,不會再找你麻煩的。”
林易渺不想告訴她幺爸因爲瞎眼已經和他結仇的事,當着苗習悅的面更不能多說什麼。看着董琳麗象自己當初流落街頭的邋遢樣子,他能猜測她生活的艱難,對她充滿了痛恨也充滿了同情,想起她曾經在病房裡悉心照顧過自己,他掏出了一迭錢,大概有兩千多元的樣子,遞到她手裡說:“去找點別的事做吧。春節了,給孩子買點衣服和玩具吧!”
董琳麗並沒有客氣,接了錢熟練地揣入了褲兜裡,哀嘆着說:“我能做什麼事呀,現在帶孩子都忙不過來,就是賣點票也提心吊膽的。渺兒,你回去後千萬不要告訴他們我在這裡,不然我和兒子就完了,你可別害我們呀!我把房子都讓給他了,就圖今後過點平安日子了。”
林易渺心想怎麼說來說去倒成了自己有可能害她了?於是說:“我害到你什麼了?都是你自找的!”
董琳麗垂下了頭,抱着孩子欲走,又回過身說:“你的腿沒事吧,快取鋼板了吧?”
林易渺見她還關心着自己的腿,心軟了,說:“沒事了。今後你好自爲之吧,唉。”
這時一位手執話筒的記者走了過來,對林易渺說:“你好,可以採訪一下你們嗎?”
林易渺謝絕說:“謝謝,我們不是乘客,只是路過。”
記者說了句“對不起,打擾了”就和旁邊扛攝像機的記者走開了。
董琳麗看了看苗習悅,對林易渺說:“我也不打擾你們了,我走了。千萬別告訴別人我在哪兒啊!”
說完,她抱着兒子默默地走了。
苗習悅看着董琳麗遠去了,回過頭對林易渺說:“時間不早了,我得回去打理網站。”
林易渺捨不得苗習悅離開,說:“我們去那邊的咖啡館喝咖啡熱熱身好嗎?這樣呆在室外是夠冷的,真過意不去。”
苗習悅說:“天冷不算冷,我看你剛纔罵人家,心才冷。”
林易渺的心涼了半截,解釋說:“也許吧。她把我和我家人害得好慘,你體會不到我有多恨她。”
苗習悅瞟了他一眼說:“再慘再恨她也不至於在大庭廣衆之下那樣欺負一個帶小孩子的弱勢女人!她那麼可憐,你卻那麼兇暴,你讓我看到了你的另一面,可惡的一面,冷酷的一面。”
林易渺呆呆地看着她,然後說:“你不能斷章取義。”
苗習悅說:“細節能昭示很多。”
林易渺爭辯道:“那不是細節,那只是一場冤案的冰山一角!”
苗習悅勉強笑了笑說:“你的事我不想過問。我還有事得去辦。高原籌,我走了,春節愉快!”
林易渺試圖再作解釋,苗習悅卻飛快地閃身離開,向她的奧迪車走去,風衣在風中如蝶翅飛舞,在林易渺眼中去失去了所有色彩。
林易渺知道她不會懂他剛纔的心情,那些話雖然有些惡毒卻並不是他本意,更不是他可惡和冷酷的另一面。看着苗習悅這般不悅地離開,他能感知她剛剛靠近就遠去的心。他突生悲涼,很久沒掉過的眼淚又奪眶而下,在冷風中涼涼地滑過臉龐。
誤會並沒有到此結束。更大的誤會在當晚找上了門。
林易渺簡單煮了點晚飯匆匆吃完就在電腦前發呆。平時對他設置了隱身可見的海之女神頭像一直沒有亮起來,他知道她誤會了自己也許正鄙視着自己。他想給她留言講訴事情的來由,但打了幾個字後他放棄了。他不想再作解釋了,那是很長的一段故事,難以啓齒的故事,那涉及董琳麗的**,他不能把她出賣。
這樣一直坐到了晚上八點,父親木家直的電話打來了,他以爲父親是來關心自己回家的事,哪知父親在那頭開口就大罵開了,如同往年罵自己:“現在看你還有什麼好狡辯的,你和琳麗都上了全國新聞了!你戴着面具自己去好好看看,看你們還有什麼臉活在這世上。我們的臉又被你丟盡了!你這禍害!你給老子早些回來,老子要親自打斷你的雙腿,讓你趴着走路!真不是東西,欺騙了我們一兩年,我們還真以爲你受了冤,低聲下氣爲你說好話,替你求情。你把我們當傻瓜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爲!”
林易渺想起記者採訪的一幕,估計春運報道中拍到了自己和董琳麗的鏡頭。他想這下真的完了,說什麼都是多餘,但他不想沉默,希望父親能夠相信他:“爸爸,我是無意間在火車站碰到幺媽的,我勸她回來,她怕回家,幺爸會打死她的。”
木家直說:“她這種賤貨有什麼臉回家!孩子都有了,誰的?我看你們還有什麼話好說!真是羞死祖宗十八代了!”
林易渺本來就爲苗習悅的誤解心煩意亂,一聽父親這樣罵他,誤會他,心想別人不理解他也就罷了,父親怎麼能不問清情況再罵他,總是這樣不問情況地罵。他不管他是父親了,火冒三丈對着手機大吼道:“鬼才知道孩子是誰的!你們把她抓回去作親子鑑定算了!你們看到的不是真相,盡是斷章取義!你們都在冤枉我,總在冤枉我!我沒有做錯什麼!你們既然那麼恨我,我又何必回家,我不回來了!”
林易渺掛了電話,隨即打開網絡電視補看新聞,在那裡,他看見了不忍看見的一幕:春運期間人頭攢動的上海火車站加緊輸送返家旅客,站門外,他正在給抱着孩子的董琳麗拿錢,新聞中爲這一場景配的解說詞是“揚溢着親人團圓的溫馨”。
林易渺的眼淚**,這樣不實的報道讓他想起了關於自己搶婚的那篇新聞。新聞,又是新聞,他恨新聞。
他痛哭起來,稍微收斂之後,就撥通了寧文勝的電話梗嚥着說:“勝,春節,我不能回去了。”
寧文勝問:“爲什麼?公司不可能春節還加班吧。”
林易渺說:“有事……”但兩個字還沒說完他已經泣不成聲了。
這個春節在林易渺的眼裡應該比往年過得開心而有意義,但事情的突變讓他在這個春節裡連夜做着噩夢。夢醒了,他躲在一個人的小屋裡看別人一家人家人地歡度春節,然後他一個人做着飯吃着飯守着電腦過一個人的春節。他整天整天地覆盤看股市行情,作分析筆記,從那裡找尋一點點屬於自己的快樂,還有未來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