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桑團長發火了,爲林易渺頭晚砸場的事,也爲他這晚違約沒有參加節目主持。砸場的消息在業內迅速傳遍,這樣目空一切的主持人是不可原諒的,不會有場子和經紀公司會與林易渺繼續合作。林易渺自絕了後路,也敗了藏歌演藝團的名聲,洛桑團長恨鐵不成鋼地爲他着急。
洛桑團長得知林易渺回來了,不管他奔波了一整天還沒有來得及吃完黃麥麥找來的甜餅和酥油茶,就衝到他的宿舍裡噼噼啪啪地罵,罵得全宿舍只有他一個人的聲音。這還不解氣,罵了林易渺也附帶把黃麥麥罵了一通,罵她當初不該把這樣沒有責任心的人帶進團裡來,把團裡好不容易打造出的名氣全毀了。
黃麥麥自知理虧,膽怯地看着洛桑團長幫林易渺解釋說:“那個女人對他很傷心很生氣,他受不了,即使上場也會哭得唏裡嘩啦,也不能主持節目了……”
“女人,女人,爲了女人連自己是做什麼的都不知道了!那他把觀衆、把我們當什麼人?”洛桑團長咆嘯着,然後對林易渺大聲罵道:“你今天爲了女人可以砸場子,明天是不是爲了女人還要去打架,去殺人!你是秋天的野犛牛,衝昏頭了!”
林易渺見團長惡毒地罵他是**期的野犛牛了,心裡極委屈也不想再解釋什麼。在團長眼裡演出是天大的事,在他眼裡樑芝潔纔是天大的,失去她比失去什麼都沉重,強作歡顏討別人開心的演出又算什麼呢?在觀衆眼裡演員應該不惜一切讓他們開心,在他眼裡觀衆可以拿錢買歡笑,面對樑芝潔他寧可賠錢來買真實的哭泣,他認賠認罰了!沒人清楚他此時此刻的想法,他只是低頭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不敢去看洛桑團長通紅的臉。這件事的嚴重後果他知道,就象那次所謂的搶婚,自己親手把看重的名聲給毀掉了,即使代價慘重,他也不後悔,世間只給了他一條獨路,逼他這麼走下去,是刀山是火海、是泥潭是懸崖他都得去跳,別無選擇。
他聽出洛桑團長罵累了也沒有原諒他的意思,陸續回來的演員們也怪他電話也不接,讓大家演出也走神。他看着那些啓啓合合的嘴脣已經沒有了說話的力氣和念頭,只想安靜。
他在大家的吵嚷中打開了牀前的抽屜,從一本英漢辭典裡取出工資卡雙手遞給洛桑團長說:“團長,我知道對不起演藝團,對不起你對我的關照,也對不起大家。我明天一早就離開這裡,不再給大家添麻煩了。這裡面是我到演藝團以來絕大部分的報酬,除了支付所有違約金,剩下的就算是我對演藝團的賠償吧,我會爲我的輕率負責。卡的密碼就是我在團裡的編號。”
洛桑團長並不接工資卡,林易渺就把卡放到他手心裡說:“團長,團裡的規矩我知道,自己再受多大的委屈都不能影響全團的聲譽。我沒能做到,是沒有責任心的人,嚴重影響了全團的聲譽,我不配在這個團結的集體裡。這是對我的懲罰,我願意接受處罰,沒有怨言,不怪任何人。謝謝大家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幫助了我,現在是我該離開的時候了,我會想念你們的。”
說完,林易渺對着洛桑團長和演員們深深地鞠了三躬。
黃麥麥和好幾個演員輕聲哭了起來,他們拉着洛桑團長請求他原諒林易渺的這次過失。
洛桑團長看了看那張工資卡,嘆了口氣,收斂了開始的火氣說:“小林,不要怪我心狠,我是個連遲到早退都受不了的人。你知道當初我爲什麼決定讓你接替從前那位主持嗎?因爲他悄悄回了家,一時走不開纔打電話來請霸王假,我當時就把他辭退了。我寧可要一位負責的新主持,也不要一位沒有責任心的好主持。我不能以慈悲之心壞了團裡的規矩,尤其是主持人更不能違規。只可惜你這次犯了無法彌補的錯,我絕不能爲這樣的錯誤爲你網開一面開了先例,不然這個團就會栽在我手裡,那樣對大家都沒有好處,我就失職了。唉,真爲你惋惜,願你在其它地方得到更好的發展吧!”
林易渺點點頭:“謝謝你!我愧對你們,我不會怨任何人,都是我的錯。天亮後,我就離開這裡。”
洛桑團長並沒有挽留,對旁邊的梅朵澤瑪說:“按團裡的規矩,去把藏歌藏刀拿來。”
藏歌藏刀是演藝團和成員告別時的禮物,也象徵一刀兩斷的意思,刀送到誰手上也就表示演藝團和誰沒有了任何關係。
洛桑團長見梅朵澤瑪沒有動,喊道:“把藏刀拿來!”
黃麥麥一聽這話也喊道:“我明早和他一起走,給我一把!”
梅朵澤瑪對黃麥麥說:“你不是還要過段時間才走嗎?”
黃麥麥說:“遲早我也要走,我們一起來,那就一起走!”
梅朵澤瑪看了看洛桑團長,等他表態。
洛桑團長把視線從黃麥麥身上移到了林易渺身上,說:“那好,兩把!”
當林易渺從洛桑團長手中莊重而緩慢地接過那把雕有寶瓶格桑花和藏文、鑲有紅瑪瑙和綠寶石的古銅色藏刀,他知道自己在藏歌演藝團的生涯就挽上了句號,不,應該是驚歎號,那樣讓人預料不到。半年多的時間,漫長而短暫,他都驚歎自己會在這裡做着這樣的事,又以這樣的方式結束。想起在西藏的時光,他捧着那把刀掉下淚來,淚水珍珠般地滴落到刀上一粒紅瑪瑙上,然後散開。
黃麥麥在他身邊細細地欣賞和抽撥着自己那把一模一樣的刀,鑑賞家一般,鑑賞完了,她見大家都一幅肅穆的樣子,就說:“我們走了,今後一定會回來看大家的。”
這晚的演藝團宿舍燈火通明,直到天剛亮,大家才目送着林易渺和黃麥麥揹着行囊上路。
迎着清晨的涼風,他們特意來到了勢恢宏布達拉宮前向這座城市告別。一抹曙光照在紅宮和白宮上,宮殿裡的金碧輝煌彷彿從金色的宮頂透了出來,有着佛主四射的光芒。
身着藏袍搖着轉經筒的老人一排排從他們身旁低頭走過,那轉經筒轉一圈就念經一遍似乎從無休止,他們專注於唸經,不爲外界任何事分心,不會多看他們一眼。一個又一個朝聖者在布達拉宮廣場上成排排而又前赴後繼地磕着長頭,然後三步一磕地向下一個目標繼續磕去,磕去,磕向大召寺或者別的哪裡,不知哪裡纔是他們的終點,這種沿襲了千年的磕頭朝拜也未曾休止過。
林易渺對那些虔誠的朝聖者充滿了敬仰之情,駐足看了良久之後他們和幾位磕長頭的朝聖者同向而行。默默地看着朝聖者沿路拜了一段之後,他對黃麥麥說:“如果我也有一個不變的目標用一生去追尋該多好,現在我連自己去哪裡都沒有底。我一直就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東南西北中,哪個方向才屬於我?”
黃麥麥說:“就去你喜歡的草原吧!我用三週陪你。”
林易渺說:“但你最想去的是珠穆朗瑪。”
黃麥麥說:“那裡太冷,去草原更好,只要你喜歡就行。”
林易渺說:“你總是依着我爲着我,我該如何報答你?”
黃麥麥說:“我只需要你依我一次就行,到時你就知道了。”
他們搭上了拉薩至蘭州再轉呼和浩特的硬臥列車。
蘭州至呼和浩特的列車不那麼擁擠了,小隔間裡只有他們兩人。黃麥麥問起了那天突然出現的女人樑潔芝:“你和她,究竟是怎麼回事呀?”
黃麥麥一直都想知道他和樑芝潔的故事,林易渺卻總在迴避那些故事。此時的林易渺撩開了曾經的面紗,淡淡而簡要地說起他和樑潔芝的過往,象訴說着一段與他無關的童話,一般沒有美好結局的童話:“很早很早以前,有一個在田園裡慢慢長大的男孩,因爲一句話失去了母親,家族人都不饒恕他。他再也不象從前那麼天真浪漫,變成了一具行屍走肉。後來,一位被他稱作老師的女子用她溫和的話語和關切的眼神,一點一點地驅散了男孩心中堆積如山的陰霾,同時也就佔具了他的心扉。但是,有人想把她從男孩心裡拔出來,男孩怕疼,死活不依,拼命要保護他的心肝寶貝。只可惜,寡不敵衆,男孩保護不了他最愛的寶貝……別人從男孩心中拔掉了寶貝的軀體,卻拔不走寶貝的氣息,男孩子卻不再完整,又成了一具走肉行屍……”
黃麥麥聽着他的故事當聽一段粗糙的傳奇故事,聽不出其中的辛酸,就象林易渺也聽不出她曾經的辛酸。最讓她吃驚的事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黃麥麥聽到中途“啊——”地一聲叫道:“什麼?你是北大生?怎麼不早些告訴我們?你是大才小用了!”
林易渺淡然地說:“我只在那裡呆了半年,準確地說不足五個月。我不是北大生,只不過是一個高中生。”
黃麥麥說:“你好可惜,爲了一個女人!我都覺得你是糊塗了。那天見到她,也有點糊塗了。”
林易渺苦苦一笑,說:“在理性與感性面前,我感性更多些吧,戰勝了理性。”
黃麥麥又說:“顯然了,她比你大六七歲,不顧一切地去爲她值得嗎?”
林易渺說:“你不是愛看張愛玲的小說嗎?她說,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
黃麥麥心疼地看着他,說:“這次演出看到她,你也不問值不值了吧,什麼都不顧就要去追她。我算是見識了,真羨慕她。唉,如果誰那樣來追我就好了。”
黃麥麥見他又對着窗外發了很久的呆,問道:“你還那麼想她嗎?她看到你那樣傷心,現在的你已經不是她心中的你了。”
“我知道,我辜負她了,她眼裡的失望都溢出來了。”林易渺又望着窗外悵然說道,“現在,我讓所有人都失望了,連我自己都失望。”
黃麥麥見他茫然地望着遠方又不吭聲了,說:“我不對你失望,你一直是我的偶像。”
林易渺轉過頭看着她笑了:“嘔吐的‘嘔’嗎?”
“纔不是呢,配偶的‘偶’。”黃麥麥開着開玩笑說,“你還在想她?”
林易渺拿起純淨水瓶子喝了一口,說:“想她有什麼用?看到她我就知足了,不用想了。我在想另一個人,一位摯友。”
黃麥麥說:“上海那位同學嗎?好辦,和我一同去上海不就見到他了?”
“我不能去上海,我這個樣子,有什麼臉去見他?他會罵我的。等我有了出頭之日再說吧。”林易渺想起了寧文勝,心懷歉意地說,“到了呼和浩特,我要把借他的錢還給他,我怕他知道我的地址來找我,一直沒有還他的錢。我欠他的也太多了,連走的時候也沒有和他口頭道聲謝,一聲告別也沒有。他肯定恨我了。我要給他寫封信。”
黃麥麥說:“現在還寫信呀,好老套!打個電話不就完了嗎?”
林易渺說:“電話總是聽不太清,一時也說不清。我是說給他發封電子郵件。”
黃麥麥說:“這還差不多。難道,你不想你父母?”
林易渺嘆了一口氣說:“想有什麼用呢?我有什麼臉去見他們?本打算多掙些錢給他們,讓他們不那麼恨我,現在也辦不到了,等我掙了大錢再回去見他們吧。”
黃麥麥說:“你應該給他打電話。我就經常給家裡人打電話。”
林易渺說:“我們家和你們家不一樣的。當你一接電話只聽到家人在那頭罵自己,你就會後悔打這樣一個電話了。我好害怕和他們說話。”
黃麥麥說:“那是你太小心眼了,家人罵你幾句又怎麼了,有必要當真嗎?何況,你的做法本來就應該捱罵。”
林易渺說:“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去討罵呢?讓他們就當我死了吧。”
黃麥麥怨道:“你真不可理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