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易渺牽着苗習悅的手站在一扇圓形拱門前,對面黃牆上有一個碩大的紅字——緣。
?這個筆力飽滿圓潤的繁體行書“緣”字比人還高,有圓形拱門那麼大,是上海朱家角古鎮城隍廟裡圓津禪院中的一景。
?林易渺對這個字頗爲驚訝,如同他知道外灘旁邊有個城隍廟,卻沒有想到這個具有江南水鄉風情的古鎮裡還有一個精巧的城隍廟,而且廟門並非按慣例坐南朝北,而是坐西向東。這個城隍廟與衆不同,連這個“緣”字也超凡脫俗。他佇立在那個大字前說道:“佛教寺廟裡有‘福’字,沒想到這個道教寺院還如此講究‘緣’字。這是撲面而來又鋪天蓋地的緣!”
?“人生何處不是緣,緣分也由天註定,就象我們。”苗習悅上前摸了摸那個緣字,在中間的三撇上順着筆畫比畫了三下,分別說:“你,我,……這個是什麼?”
?林易渺笑道:“我們的兒子。”
?苗習悅笑着回過頭說:“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識,好經典的話。如果無緣,我們就不會走到一起,不知道你我現在又和誰在一起,過着什麼樣的生活,懷着什麼樣的心情……不敢去想象。”
?林易渺說:“這還用想?如果我們無緣,你已嫁作他人婦,我還是形影相弔。”
?苗習悅嬌慎地笑道:“我纔不愁嫁呢!一個人自由自在纔好,誰也管不着。”
?林易渺把她一把拉到身邊,裝着生氣地說:“你想一個人自由自在?休想!等你爸的祭日滿了之後,我們就真正地去選房子了。我要你乖乖地嫁給我,爲我生孩子,不能讓你象只小野鹿一樣地亂跑!”
?苗習悅嘻嘻地笑道:“我偏要亂跑,就看你這個獵人能不能抓住我了。”
?林易渺說:“如果有緣,你就是象夸父追日那樣跑到天邊也會回心轉意追到我這裡來的,我守株待鹿就是。”
?“懶獵人一個!我纔不是夸父。”苗習悅失望地說,然後挽着他的胳膊看着那個大字又說道:“佛教道教都是講究緣的。想起我們的緣分真是不可思議,如果我們錯過了那麼一分一秒,錯過了一次又一次,也許這一生都不知道對方姓甚名誰了。或者,知道了姓甚名誰,卻沒有那麼多有緣的相遇,我們同樣會若即若離,不再靠近,最多隻是一種友緣而沒有姻緣。”
?林易渺說:“嗯,結什麼樣的緣就會得到什麼樣的果,這就是命運吧。我們看似在決定生活,其實已經被一個緣字推上了既定軌道一步步走近,就在它設計好的時刻不差一分一秒地相遇,然後同行,你註定伴着我,我註定伴着你,逃也逃不掉。”
?苗習悅嘆道:“是啊,這就叫緣聚了。只不過有聚就有散,有緣聚,也有緣散,我們的緣會散嗎?”
?林易渺捏捏她的臉蛋說:“還沒正式聚你就想到散了!你想傷心死我啊!我不散,我偏不散,你想散我也要把你摟在懷裡散不掉。”
?苗習悅淡淡地說:“感情的東西,一旦散開了,即使再聚也聚不到從前那樣了。破鏡是不可能重圓的,圓上的只是外框,內心的裂紋是永遠在的。”
?林易渺聽出她的惆悵,問道:“怎麼了,你這麼老成?”
?“自從我爸媽離婚之後,尤其是我爸去世之後,我一直在想他們,想他們爲什麼總是相隔得遠遠的,象一對沒有什麼感情的夫妻。就是那天我爸海葬,我媽也只是留了一點淚,她不應該是那樣子的,從前我爸的手指頭劃傷了她都會心痛地看了又看,直到傷口痊癒。記得我小的時候,即使剛到上海的頭一年,他們都好恩愛,有空就在一起,那時他們人近中年在大街上都手挽着手,他們的相愛甚至勝過對我的愛。不知不覺的,他們好象爲了工作就越走越遠了,在一起也不再牽手,不再開玩笑,就連離婚那天連聲‘再見’或者‘保重’之類的話也不道一聲了。”苗習悅顯出一些悲傷,沉浸在回憶裡,嘆息了一聲,又說:“前天我看到一篇關於一句話毀掉一份愛情的文章,才突然想起我爸離婚前找我談話的那晚說過的一句話。他說,自從有天他回家發現沒有飯吃,等我媽回來之後就罵了她一句‘你不象個女人,也不象個當老婆的’之後,我媽就開始對他冷淡,他再怎麼道歉我媽都不再原諒他。我想,也許是我爸的那句話傷了我媽的心,讓我媽再也不愛我爸了,從前的感情也因那句話完全粉碎了……感情,說起來天長地久海枯石爛的,哪知一句話就足以讓它灰飛煙滅。”
?林易渺見苗習悅已經黯然神傷,撫摸着她的手說:“感情需要一鼓作氣吧,是泄不得的,一泄就散掉了。有時就象氣球一樣嬌氣,一個沙眼就會讓它破裂。我會注意的,不說傷害你的話,不做傷害你的事,不讓你的心裡對我有任何裂痕,讓你想散也捨不得散掉。”
?苗習悅笑道:“我纔不想散呢!只要你不散,我就不會散,永遠就那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團得緊緊的。記得有句話說,最深的愛情就是在一起就從不曾想過分開。”
?林易渺說:“就是,我就沒有想過分開,就你纔在那裡想着緣散!”
?苗習悅搖搖他說:“我是想起了我爸和我媽,惋惜他們的緣散。你真是的,污衊我!”
?林易渺說:“放心,你是海上的神,我是海中的龍,我們相依相伴,不會散的。走,到其它地方去看看吧。”
?苗習悅一邊走一邊說:“杭州黃龍洞也有一個‘緣’字,比這還大點,魏碑體的字刻在巨石上,看着也很震撼的。不過那裡的道教氣息已經不濃了,成了民俗園。”
?林易渺看着寺院裡來來往往的遊人說:“這些本應清幽的佛教道教福地一旦喧鬧起來,商業氣息就濃了,和你做文學網站是一樣的道理。
苗習悅說:“那就叫文學與商業結緣了罷,商業搭臺,文學唱戲,相輔相成,也是一種緣。從前以爲文學可以唱獨角戲,現在才明白還是要與商業聯唱合唱才行。”
?林易渺笑道:“現在終於目睹我的女神把文學這座空中樓閣建成了地上寶庫,你終於知道要找準地基建房了。”
?苗習悅朝他吐了吐舌頭說:“不許你笑話我!現在你是開發商,我是建築工,就要把網絡文學這座大廈建起來,讓別人來仰望。”
?繁城美文網從五一勞動節開始面向全國推出了“美食全席散文大賽”活動,藉以歌頌創造美食的勞動者。活動投稿時間就在五月份,以作者筆下的美食散文爲評選對象,通過網絡投票方式評出“全國美食五十強”。這裡的“五十強”並不是評比真正的美食口味,也不限定哪一類的食品,主要是評比作者通過文字傳達給讀者的想象口味,也就是比誰的美食文字能引來最多人的饞涎欲滴。網站藉此活動廣拉人氣和贊助,有關食品的大小廣告已經佔據了衆多瀏覽頁面,可觀的廣告收入也隨之滾滾而來。
?這項活動是林易渺受一個電視節目的啓發而策劃的。電視臺的一個時尚欄目主辦評選“全市十大服裝商店”,他看着那些如火如荼播出的系列廣告性的宣傳節目和公佈出來的大賽評委就納悶着:這樣的“十大”評選究竟誰說了算?電視臺?工商局?稅務局?顧客?服裝店協會?文化名人?娛樂明星?……似乎活動由誰主辦誰就有權制定評選規則,就能掌控服裝商店的排名,如果服裝店不報名參加這樣的活動,連排名資格也就失去了。
?林易渺隨之就想起了已經有知名度的繁城美文網,網站作爲一種媒體,如果也來舉辦個文學評比活動,那麼想評哪方面的內容,想評多少入圍者,想用什麼標準來評,想用什麼方式計分,想請誰當評委,網站都可以爲所欲爲了。電視臺可以通過炒作商店來變相作廣告,網站也可以通過文字來爲文學和商家打廣告,還能名正言順地冠以“美食文化”這樣的頭銜,作者從中享受寫作和稿費的快感,讀者從中享受全國美食及美文的快樂,商家從中推銷產品,網站從中獲得文學和經濟雙豐收,何樂而不爲?最開始他想的是評議十大特色景點活動,幾經考慮,還是認爲評比食品類更來味,民以食爲天嘛,喜歡美食的作者和讀者是多的,推銷食品的商家也是多的,這樣的活動沒有理由不熱鬧。網站一熱鬧就會走紅,那就成了鬧市區的黃金地段,一條文字廣告鏈接就是可以出租的小門面,一塊圖片型廣告那就是大賣場了,文學也就在這些花花世界裡享受被人追捧的喜悅和收穫。
?爲了給這次美食美文活動營造聲勢,網站組織了專職編輯和來自全國各地的優秀兼職編輯到上海蔘加“美食三日遊”活動,要求參加活動的編輯必須完成一篇以上上海美食美文,列入網站的“編輯品美食”欄目。今天,這些編輯就來到了朱家角古鎮品這裡的阿婆糉、扎肉、薑糖之類的美食。大家三三兩兩的穿梭於水鄉古鎮之中,一邊品美食一邊遊古鎮。苗習悅比較熟悉這裡,就帶着第一次來這裡的林易渺到處走走看看。
?他們游完了圓津禪院,就沿着古鎮小河旁的小巷南下,來到了一座紅磚白牆相間的小樓前。門前一個雕有龍形花紋的深灰色鑄鐵古典郵筒很引人注目,旁邊的藍布門簾上印着“大清郵局”四個白色大字。原來,這裡就是華東地區保留下來的唯一大清郵局舊址,是當時上海十三家主要郵站之一,已經有百年曆史。
?郵局底層按當時模樣陳列,一角設有營業櫃檯,櫃檯裡靠牆有一排放郵件的木格架;大門旁一邊窗下有一張八仙桌,上置筆、墨、煤油燈等用品,是代寫書信之處;另一邊窗口處是上樓的扶梯,可通向二樓。屋後還有送信的小碼頭,那些信件就是從碼頭開始寄往各地。
?林易渺在櫃檯前看着木格架上一疊疊的仿古信件,心生感慨,說道:“家書抵萬金。現在好難得寫這樣一封家書了!再過幾年,說不定連什麼是‘親啓’和‘緘’都不知道了,連信封該怎麼寫也不知道了。”
?苗習悅說:“就是。可能連什麼是郵局也不會知道了,今後叫物流公司了。”
?林易渺說:“現在什麼都講究速成了,吃飯有快餐、有方便麪,聯繫有電話、有QQ、有伊妹兒,好象除了寫遺書,就不會再想到寫家書,只要能動嘴,就懶得動筆,只要哪種方式快就拋棄慢的方式。”
?苗習悅嘆道:“看來,這輩子我是收不到你用這樣的信寫給我的情書了。”
?林易渺笑道:“你這急性子,估計我剛寫了個‘親愛的’,冒號,你就打電話來想知道我要寫什麼了。”
?苗習悅笑起來:“我纔沒你那麼猴急。今天回去就給我寫一封試試,然後寄到網站來讓我親啓,讓我讀着你的情書臉發紅一下。”
?林易渺搖頭說:“不寫了,還是說起自然些,寫起來怪肉麻的。再肉麻的字你讀了也不會臉紅了,看你臉厚得都在要情書了,羞羞。”
?苗習悅挽着他的手向二樓走去,怨道:“是你不把我放在心上了,心變冷了,手變懶了,情話也說不出來了。”
?“手懶愛意堅,信冷心頭熱,話少眷戀多……”林易渺在木梯上一邊向上走一邊說。突然,他停住了腳步。
?樓上迎面走下一位女子,是樑芝潔!和五年前在拉薩見到她的最後一面相比,她明顯地削瘦,皮膚也略有點顯黑,讓林易渺從她臉上看到了歲月的流逝。
?樑芝潔也看到了林易渺,還有苗習悅。當她再看林易渺時,看到了他眼裡的淚水。
?林易渺望着樑芝潔禁不住淚如泉涌,塵封已久的酸楚突地襲來,讓他無法招架。
?他低下了頭,側身繞開樑芝潔,牽着苗習悅向樓上走去。那上面陳列的上海郵政史、郵政展品不再如樓下那些展品讓他大開眼界了,都不再吸引他,即使他去看也不知道在看什麼了。他的腦海裡盡是樑芝潔看到他時驚詫而又不失愛憐的一幕,她的神情那樣熟悉,同樣讓他心跳加速,也心痛不已。
?他把頭側向另一邊,或者把頭埋得很低地看那些展品,讓苗習悅不能看到他有淚的眼睛,並趁機擦去淚水。他不敢再對苗習悅說一句話,害怕自己的梗咽讓她發現什麼。然後他看似無意實則有意地放開了苗習悅,快步走到窗口望着古鎮,讓窗外的陽光曬乾他眼裡還含有的淚水,讓柔風撫平他心裡掀起的驚濤駭浪。
?這時,一對藍灰色的鴿子從遠處飛來,落在了對面的房頂上,邁着碎步,發出了咕咕的叫聲。
?苗習悅發現了他的異常,走了過來,專門看了看他的臉,見他想躲避,而且眼還紅紅的,問道:“怎麼了?”
?林易渺故意揉揉眼睛說:“沙子入眼了。”
?苗習悅說:“這屋裡哪來的沙子,又沒風。我給你吹吹看。”
?“是灰塵吧。現在好些了,等會兒就沒事了。”林易渺眨巴了幾下眼睛說,然後轉過話題想分散她的注意力,於是指了指那對鴿子說,“你看,好可愛的鴿子!”
?苗習悅轉過頭朝他指的地方看去,兩隻鴿子卻嘴咬嘴地開始親吻起來,於是笑道:“少兒不宜。”
?林易渺沒有想到剛纔還相伴而行的鴿子這下有如此親密舉動,禁不住也笑起來:“胡說!這是科教片,或者叫言情片。”
?苗習悅目不轉晴地看着那對鴿子說:“這樣恩愛的鴿子真讓人羨慕!有詩不是說,只羨鴛鴦不羨仙嗎?”
?林易渺說:“又胡說,鴛鴦夫妻根本就不忠貞。連表面恩愛的天鵝也欺騙了大家,被證實偶爾也會不忠貞的。”
?苗習悅嘆道:“人類是不是很無聊啊,偷窺人家鳥類的生活,還要用人類的標準來評叛它們!欺負人家不會說人話來抗議。”
?林易渺怔住了,又說:“是有點。各有各的生活方式吧,人類又何嘗不是如此,還是相互尊重些爲好。”
?苗習悅見他不再有淚了,如釋重負地說:“沒事了吧?我看你剛纔就不對了,還以爲是我那句話讓你傷心了呢!我沒別的意思啊!”
?林易渺沒有想到她會那麼想,心裡反倒鬆了一口氣,於是做了個深呼吸,轉過頭凝視着她說:“你那冰冷的話是有點傷我心。不寫情書不表示我沒有把你放在心上,這樣近近地牽着你、看着你,比遠遠地給你寫信、苦苦地想你更實在。紅豆相思、鴻雁傳書聽起來很詩意,其實是極爲殘忍的。我不喜歡一處相思兩處閒愁,懂嗎?”
?苗習悅嗯了一聲,笑道:“好了,別提情書了,跟你開玩笑呢。心有靈犀又相依相伴,哪需要寫那些呢?平平淡淡纔是真,是吧?”
?“是的,愛不應該是烈火,那需要大量地添柴,不然會熄滅。愛應該是溫水,它平平淡淡,卻能靜靜地滋潤心扉。”林易渺摟着她的肩笑了一下,然後看了看那對漫步的鴿子,若有所思地說,“有時想起來,愛也許就應該象這對鴿子,外表不如鴛鴦漂亮華麗,舉止不如天鵝優雅高貴,但它卻樸實而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