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御書房裡,紫銅瑞獸香爐正點着沉香,霧氣緩慢迂迴。

玄易伏案批閱着奏摺,薄脣噙了絲淡淡的微笑。

裘明忍不住又撓了下腦袋。自從皇上今天從小孤山赴約回來後,臉上就一直掛着笑容,心情似乎也非常愉快。

晏大俠,到底跟皇上都說了些什麼?

他偷眼看一旁,紫陽王玄晉坐在椅中,也同樣神色古怪地望着玄易。

「皇兄,你究竟想到什麼了,這麼高興?」玄晉終於發問。

玄易恰巧批完了手頭那本奏摺,聞言擱落硃筆,笑道:「晏輕侯替朕盜來了赤驪的火器秘方,朕自然高興。」

玄晉周身下意識地一震。

「怎麼?」玄易覺察到玄晉的異樣,心頭瞭然。

這皇弟,曾被晏輕侯狠狠地整過,半月都不能落地行走,對晏輕侯可說是又恨又怕。

不過,他最初落在晏輕侯手裡時,受的罪,也絕不比玄晉輕多少……玄易咳了一聲,打斷自己腦海裡不合時宜浮起的荒唐畫面。

「沒什麼……」玄晉拿過茶盅,撇開水面漂浮的茶葉,淺啜着,藉以掩飾自己微顫的雙手。怕玄易繼續追問,他問道:「對了,皇兄,你今天找我入宮,有什麼吩咐?」

玄易喝了幾口茶水提神,放下茶盅,道:「是有要緊事找你。下月中旬,赤曬的送親人馬就將抵達京城。朕想把大婚之日定在下月二十八。」

「皇兄,你不會真要立那個赤驪女人當皇后吧?」

玄晉有些不快,「玄龍是天下一等一的強國,立個外族皇后,可把我玄家的血脈亂了。呃,不過皇兄你已經有了江兒和城兒,以後就從他哥倆中挑一個立太子算了。皇兄,你日後可得留意那赤驪女人,別讓她爲了助自己的孩子登上玄龍皇位,陷害我兩個乖侄兒。」

玄江和玄城,正是玄易的兩個皇子。乖巧伶俐,極得玄晉喜愛。

玄易聽玄晉說得起勁,不由大笑:「你想得也太長遠了。這親事,你好像比朕還關心,呵呵……」

看到玄易黑眸裡閃動的促狹和算計,玄晉有種大事不妙的預感,從小到大,但凡皇兄露出這種神情,也就意味着不久,就會有某個人倒大楣……

玄易笑了一陣,走去窗邊,推開了兩扇花窗。

京城的雪,仍在紛紛落,堆砌出潔白無垢的清淨。

他凝望滿天飛雪,陡地,離開小孤山前瞥到的那個人影竟緩緩地幻化眼前,正用一雙孤獨卻依舊狷狂的眼睛冷冷地盯住他。

他知道,他轉身下山的時候,晏輕侯的目光必定一直都在看着他……

那個驕傲的人,分明嫉妒,還非要在他面前掩飾。就寧可目送他離去,也不肯拉下顏面開口挽留?

「呵……」玄易輕笑:「晏輕侯,你我會再相見的。」

城中積雪消融殆盡時,各處便開始裝點上大紅宮燈,準備迎接來自赤驪國的送親隊伍。

月中,千餘人的送親隊伍終於浩浩蕩蕩踏進京城,在玄易命人趕建起來的府邸下榻。送親使者是赤驪國的二殿下池君上。馬不停蹄地入宮、面聖,很快敲定了婚期。

京城臣民都在爲這兩國聯姻津津樂道時,赤驪使團下榻的府邸內卻飄出女子尖利的怒吼:「什麼?要我嫁給紫陽王玄晉?」

池雪影房內的妝臺錦凳已經被她踢得一片狼藉。滿心憧憬而來,爲的是當上女龍母儀天下的皇后,結果卻聽到這麼個泄氣消息。

她氣白了粉臉,對站在一旁苦笑搖頭的池君上怒道:「二哥,你還笑?那紫陽王是出了名的色鬼,你又不是沒聽說過。你居然還答應玄易,讓我跟他的弟弟成親!」

「雪影,你先冷靜點。」池君上安撫着池雪影,「我們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你可知道,這府邸外面已經被多少玄龍兵馬包圍了?要是我不答應,玄易恐怕就會下令血洗此地。」

「難道他還敢公然跟赤驪撕破臉?二哥,你也太長他人威風了。」池雪影仍憤憤不平。「反正我絕不會嫁給那個色鬼紫陽王。二哥,你一定要幫我回赤驪去。

池君上輕笑:「當面回絕自然不成,還會打草驚蛇。你放心,二哥已經想好了。我們就先虛與委蛇假裝應承了這親事。大婚之日也照樣跟紫陽王拜堂成親,莫讓玄易起疑。我會給你些蒙汗藥帶在身上。你入了洞房後,就放在交杯灑裡迷倒紫陽王,換上侍女的衣服出逃。我那晚會去紫陽王府接應你,帶你回赤驪。」

池雪影轉怒爲喜:「二哥,我就知道,你待我最好。」

「你是皇母的心肝寶貝,二哥說什麼,也要保護你啊,呵呵……」池君上輕拍着趴在他肩頭撒嬌的池雪影,目光在池雪影看不見的地方流露出yin森。

計畫,得變了。

本來想着池雪影嫁了玄易後,就得永留玄龍。可沒想到,玄易突然變卦,提出要將池雪影許配給紫陽王玄晉,氣得池雪影一心想回赤驪,也令他措手不及。

他絕不能讓池雪影再回赤驪……

手指摸到袖內暗兜裡藏着的小瓶,他輕輕呼出一口氣,推開池雪影,去桌邊倒了杯茶水,背對池雪影,飛快地取出小瓶。

兩滴無色透明的水滴進了茶杯,無跡可尋。

他轉身,笑吟吟地將茶杯送進了池雪影手裡。「來,喝口茶消消氣。萬事有二哥在,你就別再發火了,免得傳出風聲,叫玄易有了提防。」

「知道了,二哥。」池雪影嬌笑。

池君上掛着淡淡的笑容,看着池雪影喝下了那懷茶水。

慢xing的劇毒,只需一兩滴,足以令中毒者臟腑緩慢衰竭,在十天半月後死去。

唯有如此,才能讓池雪影永遠都無法再回到故土……

大婚之日轉眼飛至。二十八日那天,京城內風送馨香,鼓樂喧天。錦帳香燈的皇家迎親隊列綿延裡許,宛如一條華麗的紅龍,從赤驪使團府裡接了池雪影一行,返回宮城。

金鑾殿上,巨大的金紅色龍鳳喜帳直垂落地,紅燭高燒,絲竹靡靡。

滿朝文武已經雲集一堂,觥籌交錯,人聲鼎沸。

侍衛人手亦比往日增加了數倍,把守住金殿四周。

黑夜裡,徐徐浮現起條白色人影,緩步朝金殿走來。

這人走得很慢,悠然如閒庭信步、可每一步踩下,都像踩在侍衛們的心口上,強烈到不容忽視的殺氣,就從這人身上毫無顧忌地四溢而出,令每一絲夜風都驟然降溫。

「什麼人?」值守殿門的兩列侍衛眼皮突跳,抽刀叱問。

那人已經走到近前,冰眸毫無溫度,隨意-瞥,凍結了衆人心神。穿過兩列侍衛,逕自走向金殿大門。

幾個站得離殿門最近的侍衛驀然驚醒,「站住……!」

聲音纔到半途,一股狂烈掌風將幾人的呼聲盡數壓回口中,身體卻向後騰空飛了起來,直躍進殿內。

聽到金殿裡頃刻鴉雀無聲,晏輕侯冷冷地笑了。

離開小孤山後,他爲免再遭殺手暗算,硬撐着毒傷在郊外找了處荒涼破廟藏身,費了不少時日纔將劇毒徹底逼出,每日裡調息打坐,等那天渙散的真力凝聚歸元。

玄易給他的傷,今晚,他都會跟玄易討回來。

其餘的侍衛見苗頭不對,邊喊着有刺客,邊揮舞刀劍,砍向晏輕侯後背。

晏輕侯更不回頭,雙袖反掌拍出,將圍攻他的十多個侍衛震得離地飛起,跌落數十丈外,呻吟下已。

一揮白衣,他負手於背,昂然跨進金殿。

錦帳上那個巨大紅豔的「喜」字,刺痛了他雙眼。

玄龍羣臣中有不少人都已經認出,這白衣人是炎雪質子晏輕侯。殿上沉寂過後,響起竊竊私語聲。

「炎雪質子,這金鑾殿豈是你可以亂闖的?」一個紫醬麪皮的中年武將最先反應過來,怒叱,轉頭喝令金殿兩側的侍衛將人拿下。

晏輕侯冷笑一聲,右掌平胸推出,勁風直撞那武將胸口。那人連退十多步,背心撞到株盤龍金柱才站穩腳跟。

殿上侍衛大駭,正在猶豫要不要上前圍攻,司禮監尖銳的聲音自喜帳後傳出。「皇上駕到……」

羣臣盡皆跪伏迎駕。

晏輕侯毫不理會衆人,傲立殿中,冰冷的眸子,緊攫住在宮人簇擁下走近的男人。

雖是大婚,玄易卻依舊一身墨黑龍袍,僅在腰間束了條大紅絲織腰帶。

紫陽王玄晉慢吞吞地跟在玄易身後,反而穿得紅豔喜氣,只是僵着張俊臉,彷彿有人欠了他幾百萬兩銀子。

看到晏輕侯,玄晉臉色登時大變。

晏輕侯卻未留意,掠過玄晉望向最後那一男1.女。

男子青衫銀冠,俊雅含笑,正是池君上。身邊那穿着大紅喜服,頭披錦帕蓋頭的女子,自然就是今晚的新娘子雪影殿下。

「晏輕侯,你果然來了。」玄易渾厚的聲音在金殿上回響,黑眸裡多了深沉色彩。

故意遲遲不公佈紫陽王纔是真正與赤驪聯姻之人,正爲了引晏輕侯前來。

他在賭,他和晏輕侯,誰先沉不住氣。

看來,贏的人,是他。

玄易微露得意笑容,突見晏輕侯也揚眉一笑,冰冷的氣息隨之襲來。

「我不來,你還會再派人追殺我吧。玄易,今日你大婚,我送你份大禮。」

「什麼?」玄易一驚後皺眉,想問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晏輕侯已揮袖,暗勁洶涌,掌風呼嘯着卷向玄易。

「快保護皇上!」羣臣驚呼。侍衛們爭先恐後地衝上去護駕,卻見玄易黑袍已被勁風邊緣掃到,衣角飛揚,人仍穩如山嶽屹立不動。

晏輕侯怵然,不假思索急翻手腕,原本拍向玄易胸口的掌風改了方向,擦着玄易頭頂而過。

象徵着帝王至高無上威嚴的金冕頓時在掌風餘勢下碎裂。珠玉滾落一地。

掌風擊上玄易身後巨大喜帳,「啪」一聲,喜帳化做無數殘破的布片,如同成千上萬垂死的蝴蝶,簌簌飄飛,落滿衆人衣冠……

玄易凌亂披散的黑髮下,俊臉鐵青。這個晏輕侯,私底下沒把他當皇帝尊敬也就算了,竟如此不懂得看場合,在滿朝文武和赤驪國人面前打碎了他的帝冕,公然削他顏面,挑釁他的忍耐極限。

再不教訓晏輕侯,叫他玄龍皇帝的臉往哪裡擺去?

身爲帝王的傲氣終究在此刻發作出來,玄易狠狠捏起了拳頭,叱道:「替朕擒住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