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真美!”羅亮在曬壩裡坐下來,兩手支地,仰臉望天,默默的想。爲什麼以前就沒有覺得鄉村的夜色美麗呢?是不懂事,還是人已經被生活壓迫得扭曲了。
唐星靠在曬壩邊上的一顆樹上,她可沒有羅亮隨地就坐的放肆!
兩個人酒後醒來,睡意全無。
這晚上跟羅亮唐星一樣失眠的,在水竹社裡還有一位老人,跟唐星一個姓,社裡的人都叫他老棉。
唐老棉比老羅頭還大十幾歲,生了三個女兒,都出嫁了,自己跟老伴住在磚瓦房裡。三個女兒出嫁後都跟老公去沿海一帶進了廠,兩、三年纔回來一次,一是節約路費,二是在春節加班工資是平時的雙份,女兒女婿平時連電話都很少打,要是經常打電話唐老棉就會生氣,因爲他聽人說長途電話很貴,打一次電話夠買一斤豬肉了,是令人心疼的浪費。
唐老棉的老伴有個好聽的名字——潘曉婷!現在臉上都是皺紋,也能看出以前的天生麗質的淺淺痕跡!唐老棉幹活很有特點,每一季度的農活,都是他第一個率先幹起,最後一個結束。據說他這幹活慢十拍的毛病是在‘吃大鍋飯’的六十年代落下來的。那時候社裡的鐘一敲,大家都扛起鋤頭上地裡去,每次隊長點名,唐老棉都是第一個到,風雨無阻,幾年如一日;每次收工的鐘聲敲響,地裡的人全部都走光了,唐老棉還在幹活,同樣幾年如一日,同樣風雨無阻。社裡年年評選勞動先進份子,都是唐老棉排在第一名,他每次都笑眯眯的戴碗大一朵大紅花回家,分糧食也會多分一份作爲獎勵。只不過他幹活,從來都是排在社裡所有男人的老後面,人家插秧子插完了一排,他最多插了一半,但他一直都在幹,這就是他的優勢!他做事情就是磨洋工,拉一泡屎要拉三點鐘,蹲在茅坑裡抽卷葉子菸,耐力十足。那時候吃大鍋飯做工計時,男人全勞動力,按時出工得工分十分,不管你在地裡是蹲着還是站着,只要在動就行;女人出工五分,稱爲半勞動力,意思是隻有男人幹活一半的能力。唐老棉的‘慢工出細活,三天出個牛打腳’在全社聞名,於是得了個‘唐老棉’的外號,他的真正的名字唐勝文,再也沒有人提起,也沒有人再記得。
唐老棉在牀上翻來覆去的睡不着,他老伴潘曉婷早就知道他的心思,就是不吭聲。唐老棉做事情,別人最多慢半拍,他要慢十拍,這令潘曉婷一輩子都上火,難得老伴今晚吃了羅亮家一次白食開了一點竅,活絡了心思也想餵魚,但他就是跟自己張不開口商量。唐老棉和潘曉婷是農村裡典型的自力更生的老頭老太太,幾十歲的人了,身板硬朗,種着地,養着雞鴨,吃着泡菜,扳着手指一分分一毛毛的攢着錢,除了抽點菸,平時連電燈都用得少,晚上起來小解,都不開燈的,習慣了。
“你翻來翻去幹啥?想挺屍嗎?”潘曉婷罵唐老棉。
“我想去給亮子家幫工,你看行不?一個月就是有五、六百元也值得!只是,只是我是出了名的老棉,雖然幹活不停歇,可是習慣了磨蹭,不知道亮子瞧不瞧得起我!”
潘曉婷還以爲老伴自己想餵魚,現在正是最好的機會,羅亮管魚種和魚料,魚兒豐收了就賣給他,他直接把這魚種和魚料錢扣除就行了,社裡的人都在尋思着找地養魚,沒想到唐老棉真是一個老棉人啊,竟然是尋思着去幫工。
“你就不知道自己養,我們屋後的沼氣池,閒置了幾年,裡面都是滿滿的水,前幾年你不是丟了幾個魚兒下去,後來撈起幾斤,我琢磨着這沼氣池可以養魚!”
“對啊,那你明天去找亮子說說!”唐老棉的心思也是在沼氣池上,不過他迂迴了一次,慫恿老伴去找亮子,他的老棉的名頭,實在是沒有任何開口的勇氣。在他的眼前,晃來晃去都是羅亮皮箱裡的鈔票。他仔細的在心裡覈算了半天,三個女兒女婿在廠裡打工一輩子,也賺不了羅亮幾個月的錢財,他有心叫女兒女婿回來養魚,可他心裡又特別沒底,怕虧本了,怕養了魚兒賣不出去,怕沒有本錢,甚至怕別人笑話他一代老棉也想發財。最安全的辦法,就是自己先用屋後的沼氣池來養魚試一試,只要能賺幾千元,就可以叫女兒女婿回家來養魚。
“要去我們一起去!”老伴說。
“恩!”唐老棉不再吭聲。
他就是這樣的人,有事情說事情,沒有事情就閉嘴,從來不會嘮嗑,街上茶館裡的麻將桌上,永遠都看不見他的影子。五毛錢一杯茶的龍門陣裡,也永遠沒有他的身影,要麼在地裡,要麼在家的門口邊吧嗒吧嗒的抽卷葉子菸,老伴坐在他身邊納鞋底,不要說一天,就是一連三年,兩個人相互都不聊閒磕。
第二天,唐老棉在老伴的推搡下,花了兩個多小時才走到羅亮家的曬壩裡。正常速度不過十多分鐘,但他愣是走了兩個多小時,從唐老棉的家裡出來到羅亮家,要經過來龍鄉半個老街道,街邊有任何熟人招呼他一聲,只要捲菸子一露,他就會坐下來吧嗒吧嗒的抽半天,然後再走。
唐老棉和老伴在曬壩裡遇上了老羅頭,老羅頭瞭解唐老棉的脾氣,煙桿一遞,他就接過來,揀個稍微乾淨點的地方一坐,也不管老羅頭,也不聊磕,接過老羅頭的捲菸,又是半個小時不見了。
老羅頭也不等他,自顧自的去忙事情了。魚苗基地已經運轉,正在騰空曬塘的兩個魚塘這次計劃放十萬魚苗,還有今天一早社裡新加盟的幾家,都是承包社裡其他人的荒田來養魚的,都要魚苗,社裡空的荒田不過一夜,就全部沒有了。
加盟的村民魚塘挑好後,這次魚苗總共要投放幾十萬尾,他和猴子有得忙,連划龍舟的事情都推卻了,害得錢向的臉青了半天,最後說好羅亮去參加比賽才笑起來。
等到唐老棉走到羅亮家找到羅亮,已經是中午了,羅亮正在親自下廚做菜款待唐星,這下剛好,連唐老棉老兩口一起吃中飯,因爲要留下來吃飯,羅亮在廚房裡忙,唐老棉就沒好意思開口,決定吃了飯後再說。
他老伴在家裡把唐老棉罵得象個豬頭,家裡完全以她爲尊,但一出來外面,面對其他人,比唐老棉還內向,唐老棉沒有開口,她更加不敢開口。
沼氣池口直徑只有一米左右,整個池子象大的罈子形式,中間直徑特大,池底收小,而且不通風,不透氣,陽光的照射面幾乎沒有,也沒有進水出水的渠道,養魚所需要的任何條件都沒有。以唐老棉幾十年的人生經歷,也是從來沒有聽說過用沼氣池養魚,可是除了這深深的沼氣池,他沒有地方能養魚,所以這事成不成,他們心裡實在沒有底。他們唯一倚仗的,就是以前隨意丟了魚兒進去居然大大豐收了一次。這點是老兩口敢來找羅亮的勇氣的源泉。
等待開飯的時間裡,沉默寡言的老兩口的目光一直遊離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