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之間的行業差距之大,很多時候甚至比我們想象的還大,政府方面未必真的認識到了這種差距,和追趕差距所需要的時間和投入。否則也就不會說出跨越性發展這種話來。要以打造成百億的行業鉅艦,製造幾個大企業和專家主導的大型項目來填補國內技術空白,這種方式來追趕,幾乎是遙遙無期的……”
“其實從中美兩國的產業路線來說,我們要按照老路追,幾乎不可能,所以要尋找彎道超車的機會,就在於是否能夠根據國情打造適合我們的產業路線和政策。而要實現這種產業選擇,更要傾向於市場選擇,野蠻生長的方式,而不是政府以美國爲標的進行定製化打造!”
一條條,一件件,程燃所說的,無非是往後二十年人們從芯片領域總結出來的教訓,從很多條“此路不通”的跌倒和幻想破滅中,得到的真知灼見。
然而對於此時的張鬆年和張宸祖來說,震動是不言而喻的。
因爲這意味着這些,就是和現行的南州《綱要》唱反調。換句話說,也是和現在國院主流的思潮行政規劃唱反調。
這是逆大勢而動,所以纔像是面對巨浪而來,迎頭撞上去。
這其中所要承擔的風險和浪頭,是何等巨大的。
也讓張鬆年和張宸祖,立即感受到了一種……可以被稱之爲是魄力的東西了。
如果說先前他們和程燃的對話交流,是把程燃放在同一個地位對話上面,那麼現在,他們已經感覺到眼前這個青年人內心隱隱壓在他們之上的氣魄了。
怎麼會這樣,明明只是個大一學生啊。
不過這個世界很多事情,都不講道理。
甘羅12歲拜上卿,李昌鎬16歲被稱爲“少年姜太公”,約翰納什22歲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畢加索26歲就成就一代大師聞名世界……
達者爲先。
程燃道,“因此……在行業的頭部企業上面,政府的行政力量要削弱,要讓市場來作爲主導,行政爲輔。不能用兼併集中資源的方式行政組織出一個大型國有企業,就想要成爲英特爾,東芝……自然界的一個普適規律就是,野生肯定比圈養的生存能力更強。要野蠻生長,才能誕生出強大的企業。但也不意味着政府行政上完全消失,一是監管行業,避免亂相。二是服務作用,政府設立產業扶持基金,培育出一大批微創中小企業,就是撒一把種子,然後讓這些種子參與市場競爭,競爭出有實力的企業出來。政府把頂層的設計交還給企業進行市場競爭自主選擇,行政主導作用發揮在產業生態的耦合上面,協調產業各個環節上下游的供給問題,配置資源。”
“還有一點最重要的是,拋棄幻想。南州《綱要》上面很大的一個問題,就是口號問題。說政府和國家對廠商全力支持,希望共同努力儘快把企業做大做強,力爭兩三年內實現幾百億的產值……”
“我建議要放棄這樣的想法,要做好打持久戰的準備。要改變政府主導分配資金的方式,政府不能直接管項目,管科研資金的分配,否則就會出現活動能力強的項目負責人的‘跑要’現象……
建立公開透明體系和社會監督。把審計做到立項環節,並在立項後事前事中事後三段式評估審計項目……”
一條一條的內容,張鬆年和張宸祖聽的是眼睛都不眨一下,不得不承認,程燃現在不光是看到了問題,還提出瞭解決的方案。
這和很多隻會提問題給你一個懸案的情形截然不同。
而現在已經不能去探究程燃爲什麼能針針見血的點出問題和給出解決意見。
危險是在於……他們開始覺得確實應該這樣了。
張鬆年和張宸祖畢竟是兩兄弟,很有默契,此時雙方都感受到了那種壓力和危險的感覺。
“你這是要,讓我在管轄的地方實施,進行試點?”張鬆年皺眉。
“我只是給張叔叔一個建議,至於辦法行不行,是不是真的有效,施行一下,總需要一塊實驗田。”程燃道。
“你這個‘實驗田’說得好啊……”張鬆年苦笑,“但卻是把我架在了火上烤啊……”
是啊,當然是如此。
程燃所說的辦法中,涉及到政府對項目基金各方面行政上的存在影響力,更涉及到多少人的利益和版圖……他張鬆年如果真的按照這套辦法來做,首先要面對的就是他所下轄的南區多少人的利益,他要手撕這層利益網,打造新的規則。而這些人可不是拆遷的那些個下崗職工或者本地農戶。他所要拆遷的,是那些手頭上掌握着資源,背後擁有着人脈,隨時可能從後面給他刺一刀的人物。
更大的隱患是在上層,這裡面很多操作辦法,都和南州高層意見大不相同,往深了說,即便他能運營手腕,能量,把南州這一塊掀起的波瀾給鎮下去。
南州南區模式,會不會更大範圍的擴展開來?
以至於和高層形成路線上的分歧。
這就是最可怕的事情。
“這件事太重大了……”張靜三叔張宸祖深吸一口氣,想明白後,眼睛直勾勾的瞪着,彷彿已經能預料到那種風波,在短暫的失神後喃喃道。
兩人現在明白了。
程燃要貫徹自己的思路,需要實驗田,而選中了他們。
他把南州的南區,擺上了棋盤。
其實對程燃來說,就好比科大陳越,陳越的事件,前世確實他最後造了假,他有重大過失,但背後的深層原因呢。
程燃可以說要解決的,就是這種深層的因素。
否則陳越過後還有陳超越,他能防一個,誰知道下一個雷在什麼時候橫空出世。
“事關重大……我們再好好考慮一下。”多番思考後,張鬆年最終有些沉重道。
他們不得不沉重,這件事所涉及的事情太重大,可能關係着他們頭頂的官帽。
但有的事,當你看到正確的方向以後,就很難再抑制住那種念頭和想法。
那是會打破腦子蹦出來的。
“當然要好好考慮一下,叔叔不急的。”程燃當然沒有想過這麼一來就能說服張鬆年,其實沒有抱着多大的收穫,只是如果能夠提出建議,當然更好。而張鬆年只要納入考慮中,哪怕不是全盤接受他提出的那些辦法,就是在他可操作範圍內做一些事,都行。這上面,程燃還可以順勢發揮,當然,都是後話了。
只是程燃這番突然活潑起來的輕鬆語氣,讓兩人從深沉思考中又得到了些緩解,原來有家裡人到了茶室門口,給他們打招呼開飯了。
不過兩人也是相當不習慣程燃這突然年輕活潑的語氣,但是轉念一想,人可不正是這個年齡嗎,但確確實實就在方纔,他們居然把他當成了和自己一樣,甚至比自己還年長的人來看待。
張宸祖還是出言打破此時氛圍的凝重,“差不多該吃飯了,小程,先吃飯,這事咱們後面私下再聊。”
張宸祖稱呼中,一下子顯得親熱許多。
今天程燃這麼來見他們的這番行爲,已經無形中讓雙方之間其實建立了聯繫和信任。
張鬆年伸了個懶腰帶頭出門,張宸祖出了門還站在旁邊,等程燃走出,以並肩而行。
張家人倒是奇特,居然這麼個看上去不機靈的小子,和張家兩個當家的聊了這麼久,以往張鬆年和晚輩聊天,說兩句就要出來抽兩根菸了。
張靜之前在草坪上跟家人聊天,逗小姨家孩子,也就在到臨飯點,自己母親劉芸電話響了,元阿姨已經到了門口,而突如其來旁邊母親口中迸出一番話,“啊,你家李家乾也回來了?今天跟你一起?好好好,到門口了,我去接你們……”
等劉芸掛了電話往前走,飯店通往後面臨河草坪的這道門口,就出現了一行人。
是劉芸的朋友元玉梅一家三口,都穿着正式,元玉梅更是一身旗袍,旁邊站着一個頭較高的青年,正對着劉芸露出笑意,眼神屬於那種一看就有靈氣而聰敏的,嘴角彎弧得感覺邪邪的,配合那種笑容,確實是個很鮮亮的男生。
程然從二樓的茶室出來,就看到張靜怔立於原地,朝他的位置看了一下,眸子微微有些慌亂和躲閃,然後她再轉頭看向那個男生,一時長身孑立,目光有些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