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莫幽連忙收了笑,恭敬地拱手道:“總督,卑職失禮了,猛然瞧着二位的長相除去年紀,簡直是一模一樣,故而——”
白羽風也在打量尹莫幽的模樣,看她相貌平淡,略略有些失望。
可聽她那話,頓時就有了點興致。
幾曾有士兵見了總督與將軍,還能如此神態自若地講話,此子並不因出身卑賤而卑怯,這氣度確實配得上他聽得的有關她的傳聞。
就直接放下碗筷,主動邀請:“李鐵蛋,過來一起吃唄!”
尹莫幽微微凝眉,按說她與白羽風首次見面,她稱呼他將軍,他也該以軍職相稱,喊他名字,她觀察這小舅舅的神色,可不像是爲了顯得親和。
白總督直接就招呼親兵送來碗筷。
他剛聽得伙頭營敲的開飯鍾,以爲尹莫幽定然不曾吃。
尹莫幽拒絕都來不及,她在廖幕城那裡吃得不少,不過在軍營,她的胃腸也練出來了,多吃些也無妨,再說,這可是與外公小舅舅一起吃的,上一世,她可沒有這份福氣。
當即就也不推辭,謝過後徑直坐了他們下首的位置。
自己添了一勺粥,與他們一起吃。
白羽風本來還爲廖幕城與父親一起同意任命的這個少年軍侯不太滿意,畢竟讓一個十五歲的新兵蛋、子去管理上萬的人馬,在他看來簡直是鬧着玩。
他覺得自己雖然也算年少得志,可也是在州里的軍營裡有十年的從軍生涯,到如今二十五歲得封將軍,而自己年少時便博覽兵書,得父親全心的指點;
而這少年的軍籍他也看了,滿門上下,除了一個伯父做過軍營的底層軍官之外,一家人連書香都不曾嗅過,就覺得父親對這個鄉野少年的評價過高。
可畢竟他救過父親的命,想必父親有藉機報答她的意思;可廖幕城與她有何交情,據說那夜抱着他直接離開,同車同休,直接就奔崖州城營地大帳,他去見她三次都被回絕,如今一大早就過來,想來那傷是好了。
想不到讓他一直猜測不已的少年,就是如此個平淡無奇的模樣,可這模樣都能得了廖幕城的青眼,更顯得她非同尋常。
無論他再有什麼心思,以他對父親的瞭解,父親從來不是一個輕易就夸人的;以他對廖幕城的風聞,此人更是一個極其高傲、目下無塵之人,故而他對李鐵蛋再不滿,面兒上還保留着敬意。
一頓飯下來,父親問李鐵蛋了一些基本問題,她都有禮有節地應答,那談吐見識,尤其是吃飯的儀態,白羽風心裡疑團重重,這小子哪裡像是那種鄉野的小門小戶裡養出來的?
吃過飯後,白總督把任命書交給尹莫幽,說了她的新待遇,不外是廖幕城與她說過的那些。
尹莫幽謝過後,就問起了燕青的情況。
白總督面色遺憾,惋惜道:“燕青磨練磨練倒是可以大用,可惜他傷了腳,此生估計難以舒展抱負;
不過也怪,傷後給他發撫卹金讓他回京,他拒絕了,還自己請求調入最忙碌的伙頭營;
本以爲他帶着京
城裡那幫侍衛們養成的紈絝習氣,想不到他如此硬氣。”
尹莫幽又說了片刻話,就告退出帳。
直奔北面的伙頭營。
此時正當飯時,營地內行走的一對對的人馬,都是往伙頭營去的士兵,看見尹莫幽,許多人都頓時眼睛發亮,與尹莫幽招呼:“李軍侯!”
尹莫幽並不認識所有人,但同來的新兵們都識得她,此處又是北大營,裡邊的士兵以白總督從京城帶來的新兵爲主。
“軍侯也去伙頭營裡吃飯嗎?”一新兵好奇問她。
大家都知道,軍侯的營房寬敞,不用去伙頭營裡和新兵們擠一堆吃飯。
“不,我去找人。”尹莫幽淡然道,隨後便直接往伙頭營去了,留下身後一隊新兵一臉莫名其妙,去伙頭營找人?
伙頭營都是什麼人!
伙頭營管事的都尉姓趙,聽聞尹莫幽來了,趕緊迎接出去,“李軍侯,您咋來了?您的飯菜叫親兵來領就好了,咋還用您親自來取?”
“我還沒親兵,就是來你這裡尋親兵的。”尹莫幽說着也不再理睬他,徑直進了伙房。
趙都尉聽得兩眼發直,差點以爲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伙房裡此刻亂糟糟的忙碌一片。
炒菜蒸飯、洗菜端湯、劈柴燒火,總共分三個院落。
尹莫幽越過炒菜蒸飯的院子,直接去了再靠後那洗菜的院兒,只見長長的水槽邊一溜兒蹲着一大羣士兵,一人一大籃子菜,都撅着屁股在水槽裡快速地衝洗。
她在那一排人身上掃了一遍兒,沒有看見要找的人,便又往後邊劈柴的院子走去。
那身嶄新挺括的軍侯服,在烏泱泱的士兵羣裡鶴立雞羣,頓時驚到了不少人,她所到之處,忙碌的伙頭兵們紛紛起身行禮。
伙頭營最後邊,只見那清冷的院子裡柴夥堆成山,有的士兵在摞劈好的柴火,有士兵在劈柴,其中一名士兵正一瘸一拐地搬着柴火,努力地往柴堆上放,旁邊有人嫌他慢,不住催促。
他也不說話,只是被人催促一次,他便回身抱起更多的柴火,努力地讓自己走得快些,黃土僕僕的院子裡,那背影顯得異常孤獨。
“燕青。”身後忽有聲音喚他,似乎極其熟悉,燕青怔了怔,驀然回頭。
只見在院子門口,一個單薄的身影挺拔地立着,熟悉的那般平淡的眉眼,顏色式樣都很陌生的衣袍,那衣袍是軍侯服!
僅憑那衣袍顏色樣式,那一聲燕青二字,便叫院中忙碌的士兵都靜了下來,砍柴的、搬柴的、一時間都停了下來,吶吶望向門口。
自從那日鳳尾河營地一別,尹莫幽和燕青就再未見過。
她隨着白總督勘察牛家村,燕青在傷兵營裡,一直跟在後頭。
這一別,她升了軍侯,名震全軍,他因腳傷調來了伙頭營。
宇銅埋伏的機關短箭瘸了他的腳,也毀了他在軍中的前程。
按例,傷兵可領五十兩銀子回鄉,加上白總督的賞賜,他可以領到一百兩,燕青卻沒走。
一百兩銀子,足夠他回家娶房體面的媳婦。
可燕青卻堅持一定要留下來,寧願留在伙頭營裡做勞力苦力,起早貪黑忙活,與軍功無緣,也不願回京。
很多士兵不解他爲何如此,但尹莫幽明白。
“我身邊尚無親兵,你來不來?”沒有與燕青敘舊,尹莫幽一如往日般冷淡,直爽地開門見山道。
燕青聽得耳朵一懵,驚得他手中抱着的一大捆柴火“嘩啦啦”都掉到了地上,差點以爲自己的腿瘸了,耳朵也跟着出毛病了。
他知道那夜別後,她隨着白總督前往牛家村勘探敵情,爲了保護百姓留守村莊,苦戰一日一夜,待朝廷精騎趕到救助時,她才暈死過去。
可惜他跟着傷病員的行程,無法與那些奔赴牛家村支援的同袍一起過去,故而不曾看到她的戰績,不曾知道她苦戰的慘烈之狀。
只是聽說她的勇武,聽說她受傷暈倒,聽說她在昏迷中一步登天,被封軍侯。
這些都是李鐵書來吃飯時,他問出來的,他一直想向她道賀,但一直沒有機會。
後來想着自己與她一直都不友善,又曾經多次當衆挑釁過她,雖然他努力修復二人之間的裂痕,送了她武器讓她保命,可那夜,他心裡是存着死志的,心想所有抱負都要落空,活着有何歡愉?
卻不知她那麼冷口冷麪之人,那夜卻異常多話,句句點中他的死穴,滅了他尋死的心思,他一直想向她道謝,卻再無機會。
如今二人身份懸殊,她升了軍侯,手領萬兵,他區區一夥頭營的殘兵,便更不敢再去她營房前拜見。
心裡尚且安慰自己,她並不差他的道賀,那想見她的心就慢了下來。
以爲這輩子心裡要一直欠她一個道謝,沒想到她竟然會如此出現在伙頭營中!
親兵?
耳朵出毛病了吧?
就他這腳?連走都不利落!
“別問你的腳,問問你的心。”似乎知道他想什麼,尹莫幽忽然開口。
燕青木呆呆地望着尹莫幽,眼底震驚難以掩飾。
他沒領那一百兩銀子回家,甚至腿腳沒好利索便自請來伙頭營幹活,傷兵營裡的同袍都說他傻,放着好日子不過,非要往苦累活兒裡扎。
只有他自己心裡清楚,他是不甘,不甘做一個無用之人。
在這伙頭營裡,爲大軍每日的飯食勞累,劈柴擔水,至少他覺得他還在軍營裡,他還有用。
他被紫芍的老孃拒絕婚事,口裡說不在意,心裡卻存着口氣,他不恨家族冷漠,不恨嫡庶有別,就只是想爲自己爭口氣。
沒想到命途多舛,宇銅那一箭要了他的前程,他不願回京面對家族冷漠,來伙頭營那一日,他心裡是打算從此老死在這青州蠻荒的。
就當自己已經死在戰場上,也不願一功未立、身殘回京。
他的自尊、他的倔強、他個高傲、他的堅守,向來以爲只有自己懂,誰知,那懂的人還有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