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匍匐在地的二人,側頭對視一眼,錯開眼珠連連稱是。
京兆府尹看尹莫幽似乎要藉此做什麼文章,當即就又一拍驚堂木,義正辭嚴地問了一遍,這次她們毫不猶豫地齊聲應了,咬定不改口。
尹莫幽緩步出列,當着衆人的面,走過大堂,到對面主簿面前的桌案前停下,擡手拿了兩張乾淨的字,把筆沾滿墨汁,而後喝令兩個女差役背靠背地跪了,畫出來她們倆看到自己給田氏藥丸盒子的模樣。
那兩個女差役不愧是在衙門裡混出來的老油子,一聽這話,那年紀輕的便跪下扣頭道:
“奴婢出聲微賤,從不曾摸過筆,想來,這即使畫出來,這黑色的墨汁,畫出來都是個黑漆漆的圓點點,再說,爲了避免留下證據被人發現,青州郡主定然是不可能拿盒子的。”
說着還有開口說下去,京兆府尹一拍驚堂木,喝令她住口,而後,一擺手,讓一差役把其中一女的帶出大堂,站到外邊,這才問那說話的女差役:
“膽大包天,當着本官的面,竟然還想堂而皇之地串供,現在你描述一下當時青州郡主與田氏見面時,二人的位置動作,說了何言,郡主當時拿了的那藥丸是何模樣,包沒有包什麼物事,是如何避開你二人的視線,交給田氏的,速速說來。”
那女差役被京兆府尹看穿意圖,嚇得瑟瑟發抖,口中頑抗着,連稱不敢,卻依然硬着頭皮,胡亂編了一通。
京兆府尹沒有再說話,她說什麼,一邊的主簿自然飛速地記下。
而後命一差役出去把那帶出去的女的帶回來。
此女從出去時,就知道不好,此細節,二人之前並不曾串供,此時被一先一後地問話,定然破綻多多,誣陷郡主,那可是殺頭之罪,自忖躲不過堂上酷刑,嚇得回來時連路都不會走了。
被兩個差役拖了腿,拉入大堂,匍匐在地涕淚悲泣,扣頭道:
“回府尹話,奴婢並不曾親眼看到郡主給田氏藥丸,當時田氏對郡主態度極其惡劣,詛咒郡主與尹府的老太太下地獄,老奴驚詫她的態度,愕然間,聽得外邊又有差役過來的聲音,就回頭看,故而疏忽了片刻,想來郡主就是在此時把藥丸巧妙地給了田氏。”
如此前後不一致的說辭,讓京兆府尹大怒,抽出令籤朝地上一丟道:“你身在官衙,熟悉律法,卻敢如此罔顧王法律令,巧言刁鑽,來人,打二十板子,幫她長個記性。”
眼瞧着那竹籤被府尹噹啷一聲丟在地上,那女差役嚇得話都不會說,連求饒都不會,被如狼似虎的差役按了,當着堂上所有人的面,上了刑具,狠狠地打了二十板子。
衙門的衙役都知道皇帝與皇后都在後邊瞧着,也明白府尹此舉就是爲了殺雞駭猴,打得很有技巧,幾個板子下去,那女的已經背脊出血,慘叫欲絕,偏偏就是痛得昏不過去。
另一個跪着的女差役,聽得那慘烈的哭號聲,渾身抖如篩糠,她很清楚府衙的刑法加諸於身
,會有何等恐怖的後果,只一會子的功夫,汗水就溼了身下的地面。
打畢,那女的重又被血肉模糊地丟到她身邊,唬得她慌不迭地朝一邊縮了縮身。
京兆府尹朝未曾動刑的這個女差役問道:“你是實話實說,還是也要如她一般?”
那女差役被剛纔的慘叫聲嚇得魂不附體,當即就說了實話。
說自己並不曾看到郡主給田氏藥丸,只是昨夜被一黑衣人威脅,又以重金收買,本不予答應,可是那明晃晃的刀嚇得她不敢不依,何況家裡還有幼小的兒孫,那人高來高去,取她一家性命易如反掌,故而自得如此。
令一個女差役也如是回答,還呻吟着斷斷續續地補充了一句:“那人還說,若敢泄露反口,那貴人不僅會讓我身首異處,滅族也只是一句話的事兒。”
那兩個女差役抖抖索索地在供詞上畫押,大堂內一片寂靜。
簾子後的皇后覺得一片天昏地暗,明明計劃好的事兒,把尹莫幽喊入宮裡教訓一頓,讓她吃點啞巴虧,敲打一下就成了,怎麼會被牽着鼻子拖到這京兆府的大堂,看着自己的陰謀被一點點地揭露,尤其是聽那兩個女差役都說田氏惡毒地詛咒尹府老太太的話,讓她覺得,若躺在一邊悽慘如黑炭的田氏能言,她是斷然逃不過被田氏仇恨報復的。
果然,她怕什麼就來什麼!
尹丞相聽得田氏到臨死前還如此惡毒,看差役收走了供詞,怒道:“誰給藥這事只有田氏最清楚,讓田氏自己說。”
京兆府尹自然也知道這是最簡潔的法子,可本着案子有疑點就挖的規矩,他自然得一步一步來,此時已經在皇上面前表現過自己的秉公執法,嚴謹認真,這才轉入正題,喝問田氏,到底那藥是誰給她的。
田氏在兩個照顧她的女差役的攙扶下,努力地擡起那張詭異醜陋、不像人的面孔,死死地盯着尹丞相,卻被尹丞相目光裡的義正辭嚴盯得移開了眼睛。
心裡暗暗愧悔,這個儒雅俊逸的男子,是她真正心儀的託付終身的人,當年,她不顧皇后勸阻,執意要嫁給已經娶了正室的他,爲此,皇后還想法子,把尹丞相從京官外調,給她創造與他培養感情的機會。
她嫁給他,甘願陪着他出京到偏遠之地,回想起來,那將近三年的二人一起生活的時光,是她此生最美好的關於家的記憶。
她被他信任嬌寵,以爲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後來,他被調回京城,她才明白,那不過是她偷來的屬於另一個女子的幸福,她從來視他的寵愛爲理所當然,本爲了靠近他,卻一再地傷透他的心,讓他不停地因自己蒙受羞辱。
如今死到臨頭,才愧悔不已,原來她曾經如此地幸運,嫁給了一個重情義又喜歡她的男子,有呵護她的婆婆,有乖巧的女兒,那曾經的美好生活,如今看來宛如天堂一般美好。
可是,她卻親手毀滅了!
就是自己鬼迷心竅地只盯着正室的
位置,毀了這一切!
對這個男子,她是萬分愧疚的。
她移開眼神,轉而朝着尹莫幽,那眼神忽然就變得異常明亮詭異,充滿着渴望毀滅而後快的仇恨!
她很想一口咬定是尹莫幽給她的藥,可是,剛纔那兩個女差役的供詞已經證實了,在她們二人的視線下,尹莫幽並不曾有給她藥丸的機會。
而後,她再死死地盯着皇后所在的後堂方向,她知道,剛纔開堂之後,府尹中途離開的那段時間裡,尹莫幽與尹丞相一起來了,可,看那京兆府尹異常謙恭認真地問案的神色,她知道說不定皇帝皇后就在後堂那低低垂着的幕簾之後聽着。
思及皇后,她眼裡的怨毒之色甚重。
與尹丞相與尹府老太太相比,皇后對她的意義更爲重要,可以說,她這一輩子都按着皇后的期待努力地活着,皇后就是她人生第一個信任滋生的溫暖懷抱,是她在這個世界最柔軟的眷戀。
她曾經以爲,即便全世界都背叛了她,皇后也是像孃親一般,永遠不會放棄她,即便是她在吞下那顆藥丸時,稍微的一個猶豫,都讓她覺得皇后對她的恩情不容褻瀆。
可就是這份信任,讓她變做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這渾身潰爛流着膿水的燒傷,就是皇后的賜予。
原來尹莫幽那日提醒她的,死無葬身之地,並不是危言聳聽,而是她早就看透了皇后的爲人,偏偏自己自以爲聰明,執迷親情,盲目信任。
若不是被尹莫幽的人所救,送到宇青王爺哪裡療傷,她早就由假死變作真死了,甚至連一具屍體都不可能留下。
這片刻時間,田氏覺得自己倉促的一生都在眼前滑過,最後只剩下被親人背叛的憤怒,還有就是廖幕城的威脅——若她敢對出言對尹莫幽不利,別說捏死她了,就是她的女兒倩兒,他都有法子作踐!
可憐的倩兒,那是她在這個世界唯一的牽掛!
思量許久,田氏才顫抖着脣,說道:
“那藥我皇后娘娘在夜裡看我的時候,給我的,她的權力,想必不讓人跟過去,是沒有人敢監聽的,她許諾我,這藥會讓我忘了前塵舊事,三日後會把我送到一個遙遠的地方,從此過另一種人生;
我卻不知道,她真實地給我的卻是烈火焚燒的煉獄,若如此,爲何不讓我死在大堂上,用我的命來消除我的罪孽?
難道僅僅因爲我稍微的怨言,稱了她一聲皇后,不曾喊姨母,就被她如此記恨嗎?
我不信,那愛我呵護我的姨母,會給我這般慘烈的一個結果。”
皇后瞧着田氏那恐怖之態,聽着那熟悉的聲音,知道自己這回是徹底完了,她蒼白了臉恍然起身,就要走出去。
手腕卻被一隻冰冷的手緊緊地捏住。
她回頭,看到廖塵封那張因爲憤怒而扭曲的臉。
“你要做什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