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七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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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七四

趙姨娘把一身狼狽的探春帶回來時,賈環正在用晚膳,屋裡飄蕩着一股紅扒熊掌的濃香,令人聞了垂涎三尺。侍書也一併被救了出來,怯生生的縮在門口。

“探姐兒今天來的可巧,我們這兒正吃着好東西呢。餓了吧,快坐着。瞧瞧,宋嬤嬤親手做的紅扒熊掌,保管你吃得停不了嘴。”趙姨娘把探春摁坐在炕上,轉頭令小吉祥去添碗筷。

探春只坐了一點兒炕沿,時不時瞅認真吃飯的賈環幾眼,彷彿極不自在。

“你別管他,吃飯的時候他萬事不理的,恨不能把腦袋埋進碗裡去。還記得他小時候麼?不知多少人笑話他餓死鬼投胎呢!”趙姨娘試圖讓女兒高興起來。

探春勉強扯脣,拿起筷子一粒米一粒米的夾着吃,糾結的眉宇間滿都是濃的化不開的愁緒。趙姨娘見了心裡別提多難受,恨不能把賈寶玉狠抽一頓,可也知道這事萬萬不能鬧大,否則最終吃虧的還是女兒。所以她拼命讓自己嚥下這口氣,悄悄把女兒帶回來。

因爲隨時隨地都準備逃命的緣故,賈環吃東西的速度很快,風捲殘雲一般掃了四碗飯下去,把筷子往桌上一扔,乜着探春假笑,“喲,真是稀客。怎麼,不是說過你的母親只有王夫人,兄弟只有賈寶玉麼?這會兒倒黴了倒想起姨娘來了。”

探春咬着筷子流淚,哽咽道,“看我倒黴了,你終於高興了?”

賈環湊近了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開口,“錯了,見你倒黴,我既不高興,也不傷心。我完全沒有半點兒感覺。佛曰:心中有佛,處處皆佛。能說出方纔那番話,可見若是哪天我倒了黴,你必定會很高興。”

他本就不是原來的賈環,與探春一無關係二無感情,所以對她的遭遇無動於衷,相反,對她的到來反充滿了戒備。這位可是藉着親舅舅的死亡來打壓親生母親的狠人,他永遠不會低估她涼薄的程度,更不會給她利用自己的機會。

少年的目光極具威懾力,彷彿透過皮肉骨髓直接看穿了自己的靈魂。早知道他難對付,可真正接觸的時候,探春才明白那種無所遁形的,令人窒息的氣場是多麼令人恐懼,恐懼到隨時隨地都會崩潰。手心早已濡溼,連筷子都握不住,眼裡的淚珠更是控制不住的流個不停。

侍書悄悄挪到門外,對着無人的角落呼出一口氣。環三爺太可怕了,他只要坐着,輕飄飄講幾句話,就能把人嚇得膽都裂開。也不知主子這步棋走得對是不對。

這世道,做女人太難了!趙姨娘很明白女兒現如今的處境,倘若沒個倚靠,她今後怕是活不成了,見她哭得眼睛紅腫,渾身打顫,心裡越發柔軟,連忙摟進懷裡拍撫,瞪向兒子沒好氣的呵斥,“你姐姐都這樣了,你還說什麼風涼話?吃完了趕緊回你屋去!日後你姐姐就住這兒了,你要是趕她走,我跟你急!”

再怎麼說,賈探春終究是趙姨娘的親生女兒,賈環不能逼着她跟對方斷絕關係,揉了揉太陽穴,終究沒下逐客令。

就在這檔口,門外有丫頭尖聲稟告,“姨奶奶,不好了,珠大嫂子自縊了!”

“你說什麼?自縊了?”趙姨娘連鞋都沒穿就跳下炕,扯住丫頭急問,“人救回來沒有?怎這般想不開呢!”

“珠大嫂子,我對不起你,我就不該跟你說那些話!”探春悲從中來,捂着臉嚎啕大哭。

李紈一個寡婦,又帶着幼子,名節損毀後未免拖累幼子,只有自戕一途可走。賈環就不相信探春不清楚李紈的處境。然而她若是不鬧,便只能憋憋屈屈忍辱負重的活着,到了議親的年紀被隨便許給哪個小門小戶亦或低-賤商家。那絕不是她想要的生活,不如置之死地而後生,鬧大了引來趙姨娘憐惜,沒準兒還能博個錦繡前程。

爲往上爬就可以肆意把別人當踏腳石,果然是敏探春的風格。也對,連自己親生母親和死去的舅舅都能糟踐,更何況是毫無血緣關係的大嫂。賈環睇着埋頭大哭的探春冷笑。

趙姨娘是個頭腦簡單的,想不到那麼深,只覺得賈寶玉真是該死,害了那麼多人!

丫頭擺手說不知道是死是活,趙姨娘正欲趕過去查看,又見一婆子匆匆跑來,大喊,“姨奶奶,不好了,蘭哥兒把寶二爺刺傷了!”

“什麼!”趙姨娘扯着嗓子尖叫,“還有完沒完了!鬧得這樣大該如何收場?!刺傷了賈寶玉頂個屁用,能把損毀的名節補回來嗎!反把自己害得更慘!哎呀,不能再叫他們鬧了!鬧大了咱們探春還要不要活了!”

若受害的是自己,以趙姨娘的烈性,保管來個玉石俱焚,可受害的是自己女兒,她恨不能這事兒從沒發生過,悄悄的抹平了也就算了。女兒今後可還要嫁人呢!

“環兒,你一定要想辦法把這事兒壓下去呀!不然你姐姐就活不成了!”趙姨娘拽住兒子衣袖苦苦哀求,見兒子無動於衷,撩起裙襬就要下跪,“她到底是你姐姐,你忍心看她落得個跟珠大嫂子同樣的下場?姨娘求你了還不成麼?”

“哪有母親跪兒子的道理,你想讓我折壽?”賈環用力托住她手臂,無奈開口,“走吧,過去看看。”

“哎,好好好!”趙姨娘立馬套上鞋子,走到門口似想起什麼,把跟在身後的探春摁坐回去,殷切叮囑,“這事兒你就別參合了,有環兒幫你處理。你好生吃飯,然後趕緊的睡一覺,待明兒一睜眼,什麼糟心事兒都沒了。”

探春抽抽噎噎的點頭,把趙姨娘送到垂花門口。

回到屋內,遣走丫頭婆子,只留下侍書,她志得意滿的笑了,一邊擦乾眼淚一邊拿起筷子優雅的進食。

“三姑娘,這道坎兒總算是過了。有姨奶奶跟環哥兒照拂,日後嫁個殷實人家應該不成問題。”侍書大鬆口氣的同時,心底隱隱有些不安。

“殷實人家?恐怕不止。我到底還是低估了賈環的能耐。你瞅瞅這屋子,”探春用筷子四處指點,“那是宣化年間的紅寶石僧帽壺,一個就要萬兩銀子,一對兒價錢還得往上翻兩番;那是汝窯青瓷天紋水仙盆,價值在五千兩以上,那個琺琅彩瓷、翡翠白菜、李琰的《雙溝竹石圖》,可都是上了《石渠寶笈》跟《秘殿珠林》的好東西,有銀子也買不到。更別說這些個紫檀木或黃梨木的傢俱。這屋子裡的東西林林總總加起來,少說也值一二十萬兩。果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即便太太最風光的時候,屋子裡的擺設也及不上這裡半分。”

侍書聽了嚇得手腳都不知該往哪兒放,縮頭縮腦的立在原地。

探春噗嗤笑了,點着她額頭道,“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兒!把姨娘哄高興了,這些個好物自然也有我的份兒。等賈環科舉入仕,憑他跟兩位王爺的關係,又有姨娘緊着敲邊鼓,我何愁不能嫁個好人家?只要孃家夠強勢,嫁妝夠豐厚,哪個女兒愁嫁?你看看前些年鬧出私奔醜聞的關內侯家的嫡次女,不也嫁給了奉國將軍的嫡長子爲正妻麼。現如今人只看見她風光的一面,誰又敢提及她往年做下的醜事。”

侍書勉強笑了笑,遲疑開口,“趙姨奶奶好哄,可環三爺卻不好糊弄。姑娘你還得小心應對纔是。都說唯有真心才能換真心,你把之前那些個齷齪全都忘了吧。”

“他不真心待我,憑什麼我真心待他?”探春扔掉筷子冷笑,環視這處處透着奢華的房間,又不甘不願的嘆息,“你說的我都明白,可我實在對他喜歡不起來。罷,不就是做戲麼,這有何難!爲了錦繡前程,我暫且忍耐忍耐。”

賈環一行到得李紈院子時,李紈正生死不知的躺在地上,丫頭婆子跑的跑,哭的哭,喊的喊,鬧哄哄亂成一團。

賈蘭手上握着一把三寸長的小刀,刀尖沾滿血跡,頭低垂着,呆看李紈青紫的臉龐,不知流淚更不知言語,額角破了個大洞,汩汩而出的鮮血順着脖頸流下,染紅大半邊衣襟。這是襲人爲救寶玉用銅爐砸的,後來又遇上匆匆趕至的賈母,狠抽了幾柺杖,若不是他跑得快,又正趕上前來找寶玉算賬繼而跟護短的賈母大吵起來的賈政,恐就不止受這一點傷而已,被當場押下去杖刑也是有的。

賈母眼中向來只有寶玉,旁的兒孫何曾入她的心?迎春被賣給中山狼,黛玉傷心亡故,探春無奈遠嫁,她統統置之不理,唯獨見不得寶玉受半點委屈,偏心偏的簡直沒邊兒了。

僕役們還在添亂,絲毫也沒想着給賈蘭處理傷口,亦或把李紈擡到炕上去。賈環掀開門簾,冷聲呵斥,“別喊了!都他-娘-的給老子滾出去!”

“呀,環三爺來了!”僕役們嚇得面無人色,忙跪下請安,然後踉踉蹌蹌爬起來跑遠。

賈環快走兩步,去探李紈鼻息,卻見呆滯中的賈蘭忽然暴起,一刀扎向他手背。

“一邊兒去,你母親還沒死呢!等死了你再替她守屍!”賈環劈手奪過小刀,一腳將他踹開,然後往李紈嘴裡塞一顆黑色丸藥,使人將她安置到榻上。丸藥入口即化,不過片刻功夫,李紈青紫的臉龐慢慢轉爲紅潤,似有若無的呼吸也變得平穩綿長。

“母親!你沒事真是太好了!你嚇死蘭哥兒了!不管外人如何看你,蘭哥兒永遠不會嫌棄你,長大了還會好好孝順你,替你掙個誥命回來。母親你聽見了嗎?”賈蘭這纔回魂,撲到李紈身邊嚎啕大哭。

就這會兒功夫,又有丫頭來報,說四姑娘把頭髮絞了,揚言要出家。眼見事情越發鬧得不可開交,趙姨娘心裡火急火燎的,催促兒子趕緊把這事壓下去。

賈環略安撫幾句,留下她照看賈蘭母子,擰眉往賈寶玉院裡走。院外擠滿了看熱鬧的僕役,賈赦跟賈璉立在門口,冷眼看賈政與賈母爭吵。

“你別攔着我,今日我非殺了這畜牲不可!”

“你敢!你若碰寶玉一根寒毛,我就上摺子參你不慈不孝!”

“母親,你究竟要護他到什麼時候?他闖下這樣的彌天大禍,都是你給縱的!”

“護到我死爲止!有我在,誰也不能動寶玉!把寶玉害死好叫賈環那喪門星承襲家業,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嫡庶有別、長幼有序的道理你懂不懂?你不懂我便上書,讓皇上跟太子來教你……”

聽到這裡,賈赦諷刺的笑了,看向賈璉冷聲開口,“沒想到老太太也明白嫡庶有別、長幼有序的道理,我還真有些驚訝呢。也不知誰把榮禧堂讓給次子,反把嫡長子逼到偏院安置。”

賈璉正準備附和幾句,眼角餘光瞥見款款而來的環三爺,忙迎上前笑道,“環哥兒,來得不巧,裡面鬧得正凶呢!我使人把他們拉開?”

“拉開作甚?”賈環往裡瞅了一眼,見賈政臉紅脖子粗,賈母暴跳如雷,賈寶玉縮在牀上瑟瑟發抖,手臂裹了一圈白布,冷聲道,“讓他們吵。狗咬狗,一嘴毛,咱們這些‘人’就不要參合了。”

賈赦父子暗暗發笑,心道不愧是環哥兒,不但手段狠毒,嘴也夠毒的!

“你,把府裡的下人全叫到正廳去,我給你一盞茶的時間。”賈環環視四周,指着隱在人羣中的林之孝命令。

林之孝雖然接替了賴大大總管的職務,但有環三爺坐鎮,絲毫不敢猖狂,誠惶誠恐的應諾,佝僂着腰低垂着腦袋飛快退走。

圍觀的衆人聽見此言半點不敢耽誤,以最快的速度跑到正廳,奉上好茶跟糕點,不需三爺發話便乖乖跪下聽訓。

賈赦父子顛顛兒跟去。

聽說是環三爺要訓話,一衆豪奴誰個敢拿喬,忙不迭的趕至正廳,撲通撲通接連跪下,個個面色煞白,心驚肉跳。

一杯茶見底,賈環徐徐開口,“今兒這事鬧的大了,府裡恐怕已經傳遍了吧?”

衆人紛紛磕頭,不敢應話。

“既知道了,就把這事兒給我爛在肚子裡,誰若再提及半個字,亦或傳到外頭去,我有幾千幾萬種方法令他生不如死。”說到這裡少年輕輕一笑,問道,“你們也不想哪天早晨睜眼的時候,忽然發現自己舌頭爛掉了吧?嗯?”最後一個字尾音拖得很長,與此同時,他緩緩傾身,用漆黑的,遍佈煞氣的瞳仁盯住林之孝的眼睛。

想到賴大、王夫人、璉二奶奶等人的下場,林之孝骨頭髮寒,裡外衣裳溼了個遍,都能擰出水來,砰砰砰用力磕了三個響頭,顫聲開口,“三,三爺您儘管放心,我們一定把這事兒爛在肚子裡!”

“是是是,絕不外傳!”

“三爺明鑑,倘若我透露半個字,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三爺……”

求饒聲、磕頭聲、抽氣聲、牙齒打顫聲,聲聲不絕此起彼伏。賈環放下茶杯,漫不經心的拂袖,“很好,都下去吧,該幹嘛幹嘛。”

衆人互相攙扶着站起來,再不敢去寶二爺院子裡看熱鬧,灑掃的灑掃,挑水的挑水,澆花的澆花,個個擺出勤快的樣兒,生怕環三爺對自己不滿。

鬧得沸反盈天的賈府瞬間安靜下來。

賈環衝賈赦父子點點頭,捻起一塊栗子糕,邊嚼邊施施然離開正廳。

“若是環哥兒執掌賈府,賈府何愁不能恢復昔日榮光?”等人走遠了,賈赦長嘆一氣。

“父親說的是。可惜老太太一心想交給寶玉,所以咱還是趕緊的分家吧,否則哪天被那掃把星拖累得抄家奪爵也是有可能的。再者,說句不當說的話,您日後悠着點,別再幹那些欺男霸女喪盡天良的事兒,小心日後遭報應。”賈璉苦口婆心的勸解。

賈赦本想發火,思及日漸沒落、腐朽動盪的榮國府,終是沉痛的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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