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九躺在牀上,四周一片燈火通明,他微微閉上眼,不去看那羣忙碌的身影,身上染血的衣裳已經被換下,纏上了數道白色的繃帶,裹滿全身像是半個身字踏進棺材裡了。
忽然,他耳朵動了動,聽見一道細微的腳步聲,剋制又輕巧,他微微睜開眼,棕色的眼珠子透過人羣向外看去,哪裡有一個青衣姑娘身上還沾着自己的血漬,一看便知道是匆匆趕來,還未曾休息過。
楚歲正勾着頭想裡面張望,模樣像是個做錯事的孩子。
宴九心中嗤笑一聲,自己怕是傷的不輕,就這人還會覺得自己做錯事?
門外進來一個婢女,手裡端着碗湯藥,瞧見楚歲就要行禮,楚歲擺擺手瞧見了她手中的湯藥,眼睛滴溜溜的轉了轉,伸手連忙攔下:“給我吧!你下去忙。”
那婢女微微俯身,將自己踏進門的腳跨了出去,轉身離開。
宴九瞧見了,狹長的眼線微微一伸,嘴角帶上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他瞧着楚歲走來,將頭歪到一邊,閉眼養神起來。
楚歲端來了湯藥,滾燙的藥液在碧玉的碗中搖曳,熱騰騰的冒着白煙,楚歲原本有些冰冷的手被滾燙的玉碗暖的通紅,她微微眯起眼,似乎是被那苦氣薰到眼睛,朝着牀上的人走去。
放在了一旁,她看向身邊的婢女問:“大夫怎麼說?”
“宋大夫說,宴公子這是失血過多,需要好生修養,其他的並無大礙。”
並無大礙....
楚歲揣摩這句話,然後看了看睡着的宴九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隨口說道:“行了,你們先出去吧,在門口候着。”
婢女款款下拜,慢慢的退了出去。
楚歲瞧見人都出去了,轉頭看向睡着的宴九,漫不經心的撐着下巴,宴九不知道她要做什麼,靜等了片刻,剛想睜眼,便感覺一隻溫熱的手忽然摸上了自己的臉。
宴九:“?”
鳳仙花染過的指甲微微從鼻樑上劃過,淺淺的紅色指甲從鼻樑滑到下顎帶着若即若離的感覺,讓人覺得有些發癢。
宴九睜開了眼,將面前少女的隨意、驚豔和驚慌、尷尬盡收眼底。
他說:“你在幹嘛?”
語氣不好,臉色也不好。
楚歲將手連忙收回,笑着指了指他牀頭那碗湯藥,當做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的說:“宴小郎,該起來喝藥了。”
宴九:“.....”
楚歲端起那碗藥,藥還是熱的,只是沒有那麼燙,冒着白氣寥寥升起,宴九坐起身被苦味薰了個正着,眉頭微皺,朝着對方擺了擺手:“放一邊吧!我等會喝。”
楚歲看出來了,低聲輕笑湊到牀邊端着碗用勺子攪了攪說:“那怎麼行,我給你端藥可是你的福氣,趕緊喝了。”
宴九別過了眼:“拿開。”
楚歲皺了皺鼻頭,將碗伸到宴九的鼻子下,厲聲說:“喝不喝。”
宴九側過碗湊到楚歲的鼻前,說:“怎麼,你還給我灌下去?”
溫熱的氣息一下子撲面而來,楚歲又聽見他說:“這就是你對待救命恩人的態度,恩?”
心忽然就亂了一拍,楚歲擡起眉看着對方,兩者距離甚至不到一根手指,楚歲幾乎能夠看清楚宴九眼裡的自己究竟是什麼樣子。
那聲恩,忽然就讓楚歲驚慌起來,她一把推開宴九,手裡的湯藥隨之灑了一些出來,落在了手上和牀單之上。
“嘶——”
楚歲輕呼了一聲,將碗放到一旁,從袖子裡抽出手帕蓋在手上。
宴九跌回牀墊,看着楚歲一系列的動作也不在意,他瞧了瞧楚歲的手腕,白皙纖細,莫名的就讓他想到了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1] 這句詩,當真是好看。
於是他坐起身,隨口問道:“沒事吧!”
楚歲掀開手帕,潔白的手腕被燙紅了一塊,她搖搖頭並不在意,站在牀邊說道:“我來找你,就是想和你說聲謝謝,你救了我,我感激。”
讓一個眼睛一直放在頭頂上的大小姐說出這句話真是不容易,宴九幾乎的驚奇的看着楚歲,左看看右看看的,像是要看出面前這個人是不是被掉包了。
楚歲扯了扯嘴角:“怎麼,我還不能感謝一個人了?”
“當然沒有。”宴九搖頭,心裡想着:若是平日你這麼平易近人,我就不用受這麼多罪了。
爲了應付大小姐的脾氣,宴九幾乎在整個相國府做了長達半年的透明人,不說額外開銷,便是衣食住行都沒有,全部都得自己的準備。
可自己又是一個被宴府嫌棄的人,哪裡指望的上別人,所以宴九在這半年幾乎就像一個下人一樣,劈柴做飯,洗碗疊被,有的時候還要去相國哪裡學習,學習的時候又要應對大小姐突如其來的針對。
講真的,他都不知道爲什麼楚歲會對他這麼防備,明明看她的樣子,肯定是喜歡我的...這副皮囊的啊!
風裹着涼氣從窗戶竄進屋子裡,伴着爐中的檀香撲滿整個屋子,嗅在鼻翼裡,有種安息平和的味道。
楚歲站在牀邊,指了指玉碗說:“雖然灑了一些,但還是能喝的,你早點喝了休息吧!”
說完,她就要轉身離開,宴九叫住了她:“楚姑娘...”
楚歲不停,扔下一句話:“有什麼事情,等你好了再說吧!”轉身就離開了屋子。
回憶就像一塊裹腳布,只要回憶起來就會覺得又臭又長,更何況回憶的還是兩個針鋒相對的人呢!
楚歲嗅着屋子裡燃燒的檀香,幾乎是小心翼翼的坐在板凳上,看着面前這個容貌俊美更顯成熟的男子,這個人和幾年前去到家中的時候真的完全不一樣。
那時的他還曾有着少年志氣,現在的他看起來倒是比她這個死人還要蒼老幾分。
楚歲心裡撇了撇嘴,微微低着頭說:“大人,我聽說那個採花大盜已經死了?”
宴九喝了一口水,頓住,將杯子放了下來,擡起頭看着面前這個女子。
真的挺不像的,身材變得瘦弱不堪,臉上被毀的差不多,就連以往明亮高傲不可一世的眼睛都是暗沉沉的,一直以爲她死也學不會的乖巧示弱如今都會的差不多。
果真是女大十八...哦不,是歲月不饒人啊!
不知道他哪裡來的老氣橫秋,他看向對方,冷笑一聲說:“怎麼,有情報要提供?”
“....”楚歲:“不是。大人,人都死了,你還扣着我做什麼?”
宴九站起身來,雙手撐在桌子上,一點點靠近楚歲,巨大的陰影從上空投來形成強烈的壓迫感,讓楚歲不由自主的挺直了腰板。
她雙手疊在一起看着面前這個突然發怒的男人,不知道他這又是怎麼了。
怎麼自從她復活以後,再次見到這個男人,就覺得自己越來越不懂他了,她都還沒有找他算賬,他到好,直接把自己關在身邊,也不怕自己晚上睡覺的時候被捅死。
哦,此人估摸心大加上又不知道她是誰,但這也不是他能夠隨便給出一個誰也不相信的理由就可以隨意抓捕平民的藉口。
楚歲越想越氣憤,宴九盯着她,像是孤狼盯上了食物,他眼裡泛着冷光,一字一句的說:“死的那個人根本不是燕長生,而銅錢村獻上來的新釀白也不翼而飛,你可知曉?”
?
新釀白?那不是村長用來討好縣官老爺的嗎?
要不要這麼不講究啊!
楚歲被氣笑了,眼尾染上紅暈,她生氣的說:“大人,我只是一個普通釀酒師,我負責釀酒,客人到我這裡買酒,就是一件在普通不過的事,出了任何事情,只要不是酒的問題,都與我無關,新釀白不翼而飛我如何知曉,在下也不過是個平民百姓,尚且才從採花大盜手裡保下命來不說,就要被你們關押,莫不是當今聖上便是以此治國的嗎?”
“我查過了,你來八分山不過六個月左右,算是新戶,孤身一人,你哪裡來的錢財,哪裡來的人脈可以在此落戶?據我所知,整個八分鎮隨是邊境小鎮,但其兵甲護衛卻足足可以傾耗一城之力,這裡門禁森嚴,尋常人事來到這裡,皆是反覆盤問,查清背景,唯獨你——”
“!!”
楚歲愣住,圓圓的杏眼瞪大了看着宴九,宴九深吸一口氣說:“燕長生犯案於楚相國叛亂,隨後六個月裡不停週轉各個地方,近來三月,停在在這個邊境小鎮裡,有多少人要抓他?他停留在這裡肯定有原因,有人說他是楚相國餘下逆黨,你明白逆黨是怎麼回事嗎?”
“陛下有令,凡逆黨,誅。”
氣氛一下安靜下來,宴九目光灼灼:“無論是誰,無論在那,鎮獄司可執先令,先斬後奏,決不可放過任何一個逆黨,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皇權,是所有執行者效忠的對象,沒有人可以逃的過去。”
男子目光明亮,像是在透過她看着誰,相疊的雙手抖了抖,楚歲心慢慢沉了下去,良久,她開口說道:“大人在講什麼?小女子聽不太明白,小女子只是一介平民,靠釀酒爲生,因爲孤寡離異,是個喪父喪夫的弱女子。”
她擡起頭,清澈的目光似空中浮雲,她喃喃道:“小女子未曾與人勾結,也不認識什麼逆黨。”
“不識逆黨?”
“不識逆黨。”
“一介平民?”
“一介平民。”
宴九站直身體,輕聲說:“你最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