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中繁華如織,即便在入夜後也是人來人往。正值年底,長街上賞燈的人羣沉浸在戰亂結束、天下安定的喜悅中,夜市裡叫賣聲、吆喝聲不斷,角落處正有一名說書人唾沫橫飛地講着話本,身旁圍着一羣茶客。說書人舉起茶碗飲了一口,拿着摺扇的手一揚,正欲將摺扇打開,忽然被人一撞,摺扇落在了地上。
衆人一陣驚呼,就見說書人身後的轉角陰暗處忽然衝出來一道人影,尚未來得及看清,就見那人朝遠處跑去,藉着長街上成串的燈火隱約可見那人一身華服,富貴卻有些狼狽,而身後跟着衝出來的幾人則一身錦緞勁衣,也不知遇到什麼事,跑得那麼急。
在衆人驚疑不定的目光下,巷子裡忽然之間馬蹄聲大作,又有一羣騎馬的勁衣人飛速衝過去,看方向似乎就是爲了追前面那一羣人。
京城最不缺的就是熱鬧,可這突然而來的狀況還是將見多識廣的茶客與攤販們看蒙了,紛紛議論起來。
前面狼狽逃跑的不是別人,正是當今大皇子賀羿。
賀羿十分狼狽地從皇宮裡逃出來,一身華服早已凌亂,在連跑幾條街後終於見到一輛馬車,當即眼前一亮,迅速跳上去將馬奪過來,不顧身後車主的叫喊聲,一刀斬斷繩索,刀身往馬屁股上狠狠一拍,朝着城門方向飛速跑去。
身後的親兵見他上了馬,衝到岔路口立刻分散開,往不同的方向跑,企圖擾亂追兵的視線。
賀羿一向做事穩重,可此時已經顧不得許多,騎着馬在熱鬧的大街上橫衝直撞,只希望快些出城搬救兵,回頭看了看,想不到還是沒有徹底將追兵甩開。
賀羿雙脣緊抿,一向溫潤的黑眸如今只剩下冰冷,他從來沒有想過四弟會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竟然趁着宮中舉辦酒宴,派人將禁衛軍控制住,甚至將自己的親生父親與兄長都抓起來,若不是他身子不適偷偷將酒替換成水,逃過了下在酒中的藥,恐怕現在也像爹與三弟一樣被鉗制住了。
他沒有想到四弟會忽然發難,幸好四弟也沒想到他能逃出皇宮,現在宮中才剛剛發生鉅變,關閉城門的假詔還沒來得及發出,只要他儘快出城,就還有一線挽回的生機。但是他身上沒有父親那一半虎符,就算趕到駐守京郊的大營,當真能調動大軍前來救援嗎?
賀羿越想越急,狠狠踢了踢馬腹,奈何身下的馬並非戰馬,根本跑不過那些追兵,他朝後看了看,心中一急,調轉馬頭衝進一條小巷,又拐進另一個巷口,看到有一戶人家的後院開着,迅速跳下去朝馬屁股上狠狠一踹,將馬踹進院門,自己則藉着旁邊一棵大樹上了院牆,又上了屋頂,在夜色下矮着身子前行。
後面的追兵衝入巷子裡,見到那院中的馬,衝進去四處翻找,領頭之人忽然靈光一閃,大喊:“這恐怕是幌子!你們幾個快出去追!”
賀羿在屋頂上跑了一段時間,無路可跑時又跳下去,沒想到卻忽然碰上另一撥追兵,當即轉身衝進旁邊一座客棧,沒有理會客棧中掌櫃與小廝的問詢,幾大步上了二樓,又一折身進了另一條長廊,耳聽身後不遠處傳來凌亂的腳步聲,心中一稟,當即推開旁邊的一扇門躲進去,迅速將門合上。
“誰?!”隔着一道屏風,忽然傳來一道女子的低喝聲。
賀羿手按在腰間的刀柄上,聽着外面的腳步聲與拍門聲,吵吵嚷嚷中擡眼,正欲拔刀威脅裡面的人,就見一名素衣女子走出來。
兩人四目相對,齊齊愣住,只是一晃眼的功夫就想起來對方在哪裡見過。
女子神色清淡,聽着外面的動靜皺了皺眉,下意識想起賀羿當初靠在路邊大石上肩頭帶血的模樣,忙低聲道:“裡面有後窗。”
賀羿微微一怔,抱了抱拳:“多謝!”當即毫不客氣地繞到屏風後面,打開窗,剛跳出去就聽到拍門聲響起。
賀羿趁着女子開門時將窗子關上,藉着後面一棵大樹下地,從後門出了客棧,想不到竟成功將那些追兵擺脫,半路又偷了一匹馬,一路疾趕,快要到城門時忽然讓一人攔住:“殿下!”
“你不是……”賀羿見來人竟是賀翎軍中的一名斥候,大吃一驚,“大軍回來了?”
“不曾!”斥候抱了抱拳,“殿下快隨小的出城!裴將軍離此處不遠!”
賀羿知道此人信得過,當即應了一聲好,一踢馬腹隨他衝出城門去。出城十分順利,一是因爲還沒有宵禁,二是因爲宮裡的消息尚未傳出。
斥候路上將賀翎交代的話一五一十說了,又道他們方纔在城內發現了騷亂,已經派人傳消息給裴將軍,此時裴將軍應該正帶着大軍朝城門口趕過來,不過若是沒有賀羿坐鎮,大軍恐怕很難進城,即便進了城,想要進入皇宮也十分困難。
賀羿對二弟的安排頗爲驚訝,看樣子似乎二弟似乎早已有所察覺,這麼一來,再聯想到前一陣兩位兄弟的矛盾,不由茅塞頓開,他一直以爲是二弟誤會了,現在看來,四弟恐怕一點都沒有受冤枉。
賀羿想着想着神色越發難看,很快就與迎面趕來的裴友亮碰上,彼此心照不宣,並未多言,當即撥轉馬頭帶着這一萬大軍往城門趕去。
城樓上的士兵聽到隆隆馬蹄聲,心中大驚,以爲還有未被鎮壓的勢力朝京城打過來了,當藉着夜色看到遠處飄揚的大旗後,才微微鬆了一口氣,隨即高興道:“一定是太子殿下打完勝仗回來了!想不到竟然這麼快!”
“不對!太子殿下打完勝仗不是應該先帶大軍回營嗎?怎麼直接帶到城門口來了?”此話一出,衆人齊齊變了臉色。
旁邊的孟統領聽到他們的議論聲微微皺眉,看着遠處道:“先靜觀其變。”
賀羿率大軍很快趕到離城門不遠處,見城門依然開着,不由微微鬆了口氣,只是沒想到,還沒等他們趕到城門腳下,旁邊卻忽然馬蹄聲作,竟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一隊騎兵,聽動靜約摸有近三千人馬,馬蹄聲十分整齊,一看就知訓練有素。
裴友亮急忙勒停戰馬,待看清攔在面前的將領時不由倒吸一口冷氣:“秦將軍?!”
對面之人竟是秦玉。
賀羿眼底一沉,看着她道:“秦姑娘,你這是何意?”
秦玉的臉在月光下十分蒼白,可眼神卻異常堅定:“攔住你們!”
“你與四弟早就串通好了?”
秦玉頓了頓,抓着繮繩的手捏緊:“不是,是我自己發現的,我知道他做得不對,不過我不能看着他死。”
賀羿聽了心中涌起一股怒氣:“胡鬧!快讓開!”
“除非你先殺了我!”
賀羿聽了狠狠吸一口氣,他之前已經因爲四弟的舉動大冒肝火,現在又讓秦玉一激,臉色變得前所未有的難看,越過她的大軍朝城門口望去,咬咬牙,下令道:“衝過去!”
“是!”裴友亮抱拳應聲,迅速朝大軍下令。
秦玉即便不曾與賀家定親,也畢竟是安平王的女兒,賀羿並不希望與她兵戎相見,只好避開她。他們一萬人馬遠遠超出對方,勝算十分大。
兩方人馬就在城門口不遠處激戰,上面的守兵看得目瞪口呆,完全不知發生了何事,正不知所措時,城樓忽然走上來一個人,大聲道:“孟統領何在?”
孟統領聞言回頭一看,來人竟是宮中內侍,不由大吃一驚,急忙下跪。
內侍道看了他一眼,道:“傳皇上口諭,即刻封閉城門,任何人不得進出!一旦發現大皇子行蹤,迅速捉拿歸案!”
孟統在西北時爲賀家親兵,雖然不是賀連勝的近身護衛,但地位也不低,對賀家算是十分了解,更是知道賀羿的爲人,此時忽然聽到這麼一道口諭,當即就被震得說不出話來,過了半晌才堪堪回神,急忙應了一聲站起來,揮揮手命人迅速將城門關上。
賀羿聽到城門處傳來厚重的聲響,神色一凝:“來不及了!”
裴友亮已經知道宮中發生的事,此時也不免白了臉色,收回手中的兵器,道:“殿下,眼下如何是好?”
賀羿怔住。
秦玉見城門緊闔,鬆了一口氣,鬢角的髮絲已經讓汗水浸溼,面色蒼白如紙,一瞬間竟如同脫力,坐在馬上晃了晃才穩住身子。
她爲此已經連着數十天沒有睡過安穩覺,即便瞞着父親帶大軍前來,最後關頭都一直在躊躇,可見到京城出現異動,她終究不能眼睜睜看着,還是將賀羿攔住了。此時她不知會不會後悔,可確確實實鬆了口氣。
雙方將領各自下令,混戰的兩軍齊齊停住,就這麼靜默地對峙上了,一時誰也沒有再動。
此時皇宮內的混亂剛剛結束,賀翡坐在冰涼的地磚上,不可置信地看着賀翦,忽然覺得這個四弟十分陌生,半張着嘴半天才發出聲音:“四弟……”
賀翦轉頭看着他,在他面前蹲下,臉上不顯喜怒:“三弟,暫時委屈你了,等過了今晚,我就將你放了。”
賀翡嘴巴動了動,倏地扭頭看看一旁氣得面色鐵青的賀連勝,又看看賀翦,心頭火氣:“你這是要做什麼?逼宮嗎?爹哪裡對不住你!你竟然做出這種不孝之事!”
賀翦讓他罵得皺了皺眉頭,沉默了一會兒,冷笑一聲道:“爹哪裡對得住我?以前的世襲如此,現在的即位亦如此,二哥得到便是天經地義,我得到便是不孝!”
“孽子!”賀連勝被鉗制住,心頭氣血翻涌,狠狠一拳砸在地上,“真是孽子!咳……”
“爹!”賀翡驚怒交加,想要去賀連勝身邊,卻讓一把劍橫在頸間,心知自己手腳無力鬥他們不過,只好頓住,赤紅着眼看着賀連勝。
賀翦見賀翡這幅模樣,面色一沉,走到賀連勝面前蹲下:“爹,傳國玉璽藏在何處?”
“我真是讓你這狼子野心的混賬東西蒙蔽了雙眼!我真是後悔沒有相信你二哥的話!”賀連勝怒極攻心,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手指卻使不上力道,不由咬牙切齒,“弒父篡位,我倒要看看這龍椅你能坐得有多安心!”
賀翦眼神一暗,苦笑道:“爹,我只是希望你將皇位傳於我,從沒想過殺你。我不比二哥差,你坐太上皇享受天倫之樂不好嗎?”
賀連勝連連點頭:“好!好極了!你既已做出這等大逆不道之事,我又有何話說?只是將來入了黃泉,不知該如何向你娘交代,我竟然養出了這麼一個喪盡天良的忤逆子!”
“不許提我娘!”賀翦臉色驟黑,再不與他多言,倏地起身,沉眉冷目道,“聖旨擬好了麼?”
旁邊的擬旨官抖如篩糠,在賀連勝冷厲的目光與賀翦陰雲籠罩的神色下,顫顫巍巍將聖旨雙手奉上:“擬……擬好了……”
“大印呢?”
“大……大印……”傳旨官苦着臉看向賀連勝,卻不敢開口。
賀翦不再多問,對旁邊的人道:“還沒搜到?”
“正在找!應該快了!”
賀連勝胸口起伏,看着這個兒子,連咳數聲才歇下來,臉上灰白一片,心中更是窒悶難消。
賀翡聽着他撕心裂肺的咳嗽,又急又怒:“四弟,你讓豬油蒙了心不成!快將我放開!爹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不會與你善罷甘休!”
“三弟,你傻了?”賀翦奇怪地看着他,“你我同爲庶出,可比不得那兩位兄長,爹何時正眼瞧過,你這麼孝順做什麼?”
“你!你!”賀翡氣得手指顫抖,恨不得戳到他臉上去。
賀翦再不搭理他們,信不在大殿走來走去,臉上漸漸顯出不耐煩的神色。
“殿下!找到了!”一旁忽然傳來驚喜的聲音,緊接着就見一名統領手捧大印疾步走過來。
賀翦面色頓時舒緩,輕輕一笑,接過大印看了看,又交代他,擡了擡下巴:“拿去給聖旨蓋上。”
“是!”
賀連勝喉頭一陣腥甜,怒道:“賀家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早晚要被你毀於一旦!”
賀翦側頭看着他,毫無怒色,淡淡道:“我再說一遍,我不比二哥差,他能做到的,我一樣可以。”
賀連勝深吸口氣,露出一絲苦笑:“你的心境,比不上。是我眼拙,誤會了他。”
賀翦嗤笑一聲,不予理會,看着擬旨官將大印蓋好,脣角微微揚起,正要走過去時,忽然聽到大殿的內室傳來一聲悶哼,面色驟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