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錦瑟到東平侯府時,侯府門前已車水馬龍,賀客如雲,錦瑟下了馬車一眼便瞧見了站在府門口迎客的東平侯,他今日穿着一件紫紅箭袖金線暗紋的武士袍,喜慶的顏色將他一張臉上堆滿的笑意映襯的更見歡悅,腰桿挺直,和賀客們說笑之間,聲洪如鍾,整個人顯得格外意氣風發。
“東平侯如今已知命,才得此一女,也難怪要高興成這般。”宋尚宮扶着錦瑟下了馬車,瞧着東平侯笑着道。
錦瑟聞言亦瞧了眼那邊,恰侯府的管事稟了東平侯武英王妃已到,東平侯瞧過來忙匆匆下了臺階親來迎接。待他行了禮,錦瑟方笑着擡手,道:“東平侯不必拘禮,請起。”
東平侯起身,卻道:“王妃能親自來觀小女的洗三禮,真是叫鄙府蓬蓽生輝啊。”
錦瑟卻笑道:“侯爺折殺本妃了,侯爺和夫人喜得千金,若非皇后娘娘鳳體微恙,太子妃殿下要親躬照料,母后和太子妃皆是要親自來賀的。此番便只能由本妃代爲恭賀了……”
東平侯聞言忙誠惶誠恐地道:“臣惶恐,實不敢勞皇后娘娘和太子妃殿下親臨。”
錦瑟卻道:“東平侯嚴重了,東平侯府爲燕國立下不少赫赫戰功,幾位侯爺爲朝廷鞠躬盡瘁,皆乃忠勇之士,尤其是侯爺祖父英國公,沙谷口一戰以少勝多,蕩氣迴腸,救駕之功,無人可及,受封英國公,以示恩澤,當真是公卿之表率。夫人若能誕下小公子,必定也會能成爲英國公那樣的朝廷棟樑之才,只可惜……”
東平侯聞言卻是一笑,揮手道:“夫人生下小女已是勞苦功高,兇險萬分,已令下臣感激不盡,心滿意足,且心驚膽顫,委實不敢再令夫人受苦。下臣已決定自族中過繼一子以承侯府血脈,即便是過繼之子,下臣也必會教他忠勇仁義,令他不負朝廷厚待,爲國效勞的。”
錦瑟見此,笑着點頭,道:“東平侯和夫人鶼鰈情深,實在令本妃動容,侯爺能這般想便對了,倒是本妃狹隘了。今日賀客如雲,侯爺不必顧念本妃,本妃自往後宅便是,侯爺且去迎客吧。”
東平侯這才應了,躬身退了兩步轉身而去,錦瑟卻瞧着他的背影悄然輕勾脣角,露出幾分意味不明的笑來。
兩盞茶後,錦瑟見到了東平侯夫人時,她正躺在月子房的拔步牀中,戴着家常的貂鼠昭君套,圍着攢珠勒子,穿着一件極嬌嫩的桃紅色撒花襖,外頭還披着件石青刻絲的灰鼠披風,面色雖稍顯蒼白,尚未恢復元氣,但這通身的豔色打扮倒將人襯得頗爲嬌柔嫵媚,頭次在街上偶遇她,因不知她的實際年紀,錦瑟倒不覺如何,今次因知曉她實已年過四十,再瞧這張年輕的臉,便有一股違和感油然而生。
姚禮赫那冰蓮姨娘原是窯子中的姑娘,年紀輕輕便常用那駐顏的膏藥,致使受孕艱難,這才用腹中胎兒爲餌去謀害吳氏,託這冰蓮的福,錦瑟彼時是曾特意翻找醫書,細究過那些所謂的駐顏良方的,一般的方子多以滋陰養生爲主,這類方子極爲溫和,常常服用,倒是可以起到美肌養顏之功效,也能稍稍減緩女子衰老之態,可卻萬不會有東平侯夫人這般奇效。
除此,倒也有能強勢阻礙衰老的所謂良方,可這類方子多用虎狼之藥,因藥理便有違理人和,故而此類藥常服雖能起到逆反奇效,但卻有損身體,會產生些不好的作用,或是有礙生育,或是會減短壽命,弄不好還要反噬其身,加快衰老。
此類藥倒並不少見,像冰蓮這樣的娼妓女子,便有甚多服用此藥,除此,官宦之家的小妾,甚至貴婦人們用此類藥物駐顏爭寵的也是有的,只是這類藥價格昂貴,且藥效也良莠不齊,又礙了生育,若用便需慎重,故若非萬不得已,走投無路,甚少有人會用罷了。
像東平侯夫人這般,她若真是如宋尚宮所言每日必服駐顏湯藥,那她多半用的便是後者。她貴爲侯府夫人,所用駐顏藥物自然要比冰蓮所用要上等的多,如今年過四十育下一女倒也是可以的。若如此,那麼她年過四十,卻貌若花信之齡,且多年不育,如今好容易有孕卻又遭逢早產,這一切便都有了緣由。
可東平侯既然甚愛於她,府中又無妾室爭寵,東平侯夫人在侯府一手遮的情況下,她到底是因何故非要用此虎狼之藥,哪怕絕了子嗣都要保持住花樣容顏呢?
錦瑟想着這些不覺目光落在東平侯夫人身邊襁褓中的小女嬰身上,這女嬰許是因早產之故,有些瘦弱,面色也沒有廖書敏所生豐哥兒那種白裡透紅,粉雕玉琢之感,反瞧着皮膚皺巴巴也微微發黃。只不過細瞧之下,五官倒也精緻小巧,卻也瞧不出更像誰一些。
錦瑟正細瞧,卻聞那邊禮部侍郎劉夫人笑着道:“小郡主長的像夫人呢,將來長大一準也是個美人胚子,嫁個狀元郎……”
她言罷東平侯夫人但笑不語,劉夫人身邊的張夫人卻暗中扯了下劉夫人的袖子,劉夫人一詫頓住話語,倒是錦瑟身旁坐着的翼王妃笑着道:“依小郡主這樣的出身相貌,進宮當妃,爲後也不是不可能的,等小郡主及笄,京城那些個公侯之府還不得踏破了東平侯府的門檻?六弟妹說是不是這個理?”
她說罷笑着瞧向錦瑟,錦瑟自笑着點頭,屋中衆夫人們紛紛附和,東平侯夫人方纔笑着搖頭,道:“我只望她將來能平安喜樂一生便好。”
“這是一定的,父皇御筆親封小郡主爲安樂郡主,便是此意啊,有真龍子如此厚愛,小郡主平樂一生還不容易?”雍王妃也笑着應聲道。
今日東平侯府小郡主洗三,竟來了三位皇子妃,足可見安遠侯左氏一族的興起,以及皇室對安遠侯府的重視。卻與此時,有嬤嬤進來笑着道:“夫人,時辰到了,是否現在就開始小郡主的洗三禮?”
東平侯夫人聞言忙擡了擡身,親自抱起嬰孩來,此處以四皇子翼王妃身份最高,早先東平侯夫人已拜託她主持愛女的洗三禮,翼王妃聞言便也笑着站起身來,上前彎腰從東平侯夫人懷中輕輕接過了嬰孩,道:“夫人歇息,本妃便先抱小郡主出去行禮了。”
東平侯夫人笑着點頭,又略欠了欠身,方道:“臣婦身子不濟事,起不了身,便勞煩王妃了。”
翼王妃笑着點頭,這才轉身抱着嬰孩出屋,衆夫人們也紛紛起來,前往花廳觀禮。錦瑟隨着衆人出了屋往花廳走,恰方纔說話的劉夫人便走在她的身後,便聞她低聲衝方纔拉了她一下的張夫人道:“張夫人方纔何故不叫我將話說完呢?”
“你跟隨劉大人在任上如今剛剛進京許不知道,這位侯夫人性子最是要強,人家女兒貴爲郡主,那狀元之才便是再風光也多是貧寒子弟,不過外放個七品小官,慢慢熬資歷,若無門路一生也難成公卿,侯夫人那樣要強的人豈能瞧的上這等人家?你說那話人家多半是不樂意的,說不得還要得罪人……”
“哎,倒是我沒想到,多謝姐姐提醒。”
錦瑟隱約聽到兩人的對話,眸光略閃。洗三禮是孩子出生後誕生禮中非常重要的一個儀式,會聚親友爲嬰兒祝吉,極爲繁瑣,其中最主要的便是爲孩子洗身。若是女嬰,洗三這日還要準備好用紅絲線穿好在酒盅中用香油侵泡三日的繡花針,爲女嬰在洗三這日紮上耳洞。
而主持洗三禮的收生嬤嬤多是從本族中請來德高望重的老婦人,今日安樂郡主洗三也不例外,請的就是陳氏族中的一位福厚的老太君,卻見她將艾葉球兒點着用生薑片作託,靠近翼王妃抱着的女嬰,往她腦門上象徵性地炙了下,又用雞蛋往嬰兒臉上滾滾,便笑着念道:“雞蛋滾滾臉,臉似雞蛋皮兒,柳紅似白的,真正是愛人兒,”言罷又用一棵大蔥往襁褓上輕輕打了三下,道:“一打聰明,二打靈俐……”
錦瑟和衆夫人們皆坐着觀禮,另有東平侯府的兩個下人託着鎏金托盤在衆夫人面前走過,衆夫人便將早先準備好的添盤禮放入其中,錦瑟見那兩個端盤的婦人,一個瞧着三十上下,一個乃花信女子,皆長的極是貌美,又打扮的富貴雍容,滿臉喜色,便笑着問一旁的雍王妃,道:“五皇嫂,這兩位便是東平侯的那兩位妾室吧?倒個個花容月貌,又溫婉動人吶。”
雍王妃聞言瞧了那兩女一眼,方點頭,道:“正是那兩位側室,當年聽說還是安遠侯府向東平侯府先提的親,侯夫人嫁過來之後果然夫妻恩愛非常,無奈侯夫人早年傷了身子,太醫說恐再難有孕,東平侯夫人念着侯爺無子嗣,便想從京城貴女中擇上一個爲侯爺擡進府中爲妾,延續血脈,可侯爺怎肯那般委屈夫人?後來夫人便只好退了一步,雖是未在貴女中擇妾,可這兩位側室也皆是清白出身,且是侯夫人親自爲侯爺擇的品貌出衆之女,只無奈進府多年竟還是未能爲侯爺育下一男半女的,最後倒還是侯夫人高齡產女,要說這世事還真是難料啊。”
錦瑟聞言點頭,卻道:“侯夫人大度賢淑,竟然能親身爲侯爺尋來此等美貌妾室,難得的是這兩位妾室倒也安分,以侯夫人之樂爲樂,這般妻妾和諧,着實令人感嘆。”
雍王妃聽罷一愣,接着方道:“話也不能這般說,這兩位妾室不過貧寒出身,即便是良家女又豈能和安遠侯府那樣的門戶作比?即便她們能育下侯爺的子嗣,也是被掛在侯夫人的名下,養做嫡子的。侯夫人根本便不用怕她們翻出風浪來,既然如此,爲何不厚待兩人?一來能博取個美名,再來侯爺也會感激夫人,待夫人更勝從前。何況這兩個妾室還不曾生下庶子女來,侯夫人自然待她們更爲寬厚了。而兩個妾室身份低賤,豈敢和正室爭鋒?如今侯夫人又誕下子嗣來,她們自然是更以侯夫人之樂爲樂了。”
雍王妃言罷又瞥着錦瑟笑着道:“便像六弟妹,六皇弟待弟妹你不可謂不愛重,弟妹如今有孕在身,不照樣帶了父皇賞賜給六皇弟的幾位胡女赴宴嗎?這是一樣的道理呢,怨只怨咱們生爲女子,便不得不做出此等大度容人的姿態來。”
她說着又搖頭一笑,方拉了錦瑟的手,道:“五嫂我說話直,六弟妹可莫見怪於我纔好啊。”
錦瑟卻也回握着她的手,笑着道:“五皇嫂說哪裡話,我在京城熟識的婦人們並不多,五皇嫂不和我見外,肯和我說知心話,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又怎會見怪呢?”
兩人說笑間那邊的洗三禮已畢,嬰孩因被穿了耳洞哇哇大哭,被翼王妃抱回了房中,觀禮過後侯府是留有宴席的,然洗三宴皆食洗三面,並不會有什麼奇特之處,多數夫人們都不會留下來用宴,都不多留叨擾便紛紛告辭。
錦瑟也辭別了東平侯夫人,她出了院子,宋尚宮和白蕊幾人已在等候,宋尚宮見她出來忙迎上來,面上卻微顯焦急和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