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三十歲的女編輯養氣功夫顯然還不到家,衝她背影連翻兩個白眼,咕噥兩句,撿起鋼筆繼續認真審稿,等着她被裡頭極有原則的主編轟出來。
雲相思沒在意她的這點小情緒,拿着稿紙往裡走。
敲敲門,得到一聲沉穩的“請進”,雲相思平靜地開門進去,對老編輯睿智明亮的雙眼。
“您好,我有一篇稿子想請您過目,八百字,佔用您五分鐘時間。”
雲相思雙手遞過稿紙,主編下意識地掃了一眼娟秀工整的字跡,先被題目給吸引了。
“《論語言暴力的危害性》?有點意思。”
主編接過薄薄的兩頁稿子,一目十行,迅速瀏覽一遍,很快又回過頭字斟句酌地仔細閱讀起來。
“積毀銷骨,三人成虎。口如利劍非只能傷敵,也會無心傷害到無辜。言語暴力傷害的是人的精神世界,無形無影,不像生理傷害那樣明顯且容易治癒,但潛在危害極大,尤以身心發育還不健全的青少年爲甚……”
主編低誦沉吟,神情十分凝重。
“你這些想法是哪裡來的?章裡面舉的例子是有證可考的嗎?”
雲相思點點頭。“親身經歷,無一字虛言。”
主編再仔細打量她幾眼,低頭重新又讀一遍稿子,當即拍板。
“如其人,這稿子我收了。關於稿酬,你有什麼想法?”
雲相思笑笑,坦誠相告。
“這是我頭次投稿,並不熟悉行情。我信賴貴報社,所以前來投稿,也相信您從業多年的經驗跟職業道德,您肯定會給我開出一個合理的價格,您說吧。”
主編再看她兩眼,對她微帶些矜持傲氣的直爽並沒有太多反感,畢竟她做編輯幾十年,跟形形色色的人打過交道,雲相思這樣的,並不算太出格。
“你這篇稿子呢,立意新穎,筆流暢,有理有據,一氣呵成,我個人是十分欣賞的。不過質量到底如何,還得要經由市場來檢驗,聽取讀者的反響。這樣吧,這篇稿子我給你二十塊的稿費,如果反響好,下次再合作的話,一定會提價,你覺得呢?”
二十塊確實在雲相思心理期待價格範圍內,她爽快地點頭。
“行啊。”
主編爽快地開了條子,叫她去找會計結賬,低頭愛不釋手地再細細閱讀新收的這篇稿子,越品越是有滋味。
雲相思拿着條子出來,對年輕女編輯隱晦而期待的眼神,微微一笑,不緊不慢地出去找會計結賬。
出了報社,雲相思捂着兜裡熱騰騰剛出鍋的二十塊錢稿費,直奔棉紡廠。
說了好多好話,雲相思如願買了整套被褥枕頭牀單什麼的,二十塊錢又告罄。
雲相思提着大大的塑料袋,迎着夕陽大步走着,臉浮現淡淡的笑容,腦海裡只有兩個字,回家。
雖然是租的房子,但這纔是她真正意義的家啊!
雲相思腳步輕鬆,提着大包東西走回家,一點沒覺着累。
收拾好牀鋪,她從院子裡的機井裡壓一桶涼水,回屋痛快地洗了個澡,換穿慣了的襯衣,歡呼一聲滾牀,抱着鬆軟乾淨的被子幸福入睡。
夜,不總是平靜的。
幾家歡喜幾家愁,無法入睡的人裡,除了鬧騰不休的楊靖之蘇紅一家子,還有魏安然。
魏安然回部隊看了會書,心煩氣躁的,怎麼都靜不下心來。
“魏安然,這次又是誰往我身潑髒水?你不管管嗎?”
“你還想要繼續冤枉我?爲什麼不能對我多點信任!”
雲相思質問的話一直在他腦海縈繞,那雙瘦下來後愈發顯大的雙眼,帶着水汽火氣,那樣直勾勾地盯着他,盯得他坐立難安。
他放下手裡的課本,打開收音機,靠到椅背聽英廣播,心思卻又不知不覺繞回她身。
魏安然擰緊眉頭,關收音機,怔怔看着這臺叫戰友們一直羨慕打趣的錄音機,想着那個叫他煩惱的人兒。
他嘴角浮現個無奈的笑,打開抽屜,拿出一個精美的硬皮筆記本,認真書寫起來。寫完一段,還要喝幾口水,清清嗓子喊兩聲,再鄭重地打開錄音機,吐字清晰地錄進磁帶。
磁帶已經錄完半捲了,差不多夠她學一週了吧?
魏安然聽完剛錄製的錄音,沒發現錯漏,自覺聲音也很完美飽滿,滿意地關錄音機,抱着筆記本跟錄音機回家。
家裡安安靜靜的,她已經睡了吧?脖子的包過藥沒有?好在她睡覺老實,從來不踢被子,也不會緊挨着蚊帳邊睡,不怕被家裡的蚊子咬。
他白天有抽空回來點過蚊香,家裡蚊子應該被趕跑了吧?氣味也該消乾淨了,她不喜歡那味道的。
魏安然輕輕關門,沒開燈,輕手輕腳地把錄音機跟筆記本放到客廳桌子,忍不住又往安靜的臥室望一眼。
想了想,他打開盛藥的抽屜,拿出藥膏,躡手躡腳地進了臥室。
纔開門走進一步,魏安然心裡咯噔一聲,擡手拉開燈,突來的光明刺得他反射性地眯起眼!他瞪大眼看着空蕩蕩的房間,牙關咬得死緊。
“雲相思!”
他壓抑着心慌喊了一嗓子,迴應他的只有滿室沉默。
他不死心地幾個屋子全找遍,所有的燈都拉開,可依舊沒有那個生動的身影。
他大步回了臥室,打開衣櫃,裡頭只有孤零零的幾件襯衣懸掛着。
他砰地一聲關櫃門,又跑去衛生間,晾衣繩空空的;跑去陽臺,同樣空空如也!只剩下一小盆野薔薇花,在微開的窗戶縫隙透來的夜風,搖曳着淡淡的香氣。
魏安然默默站着。
陽臺窗戶清晰映出他的影子,沉默,孤單,顯得有些淒涼。
夜靜得可怕。
驀地,外頭爆出一陣尖銳的哭鬧叫罵,然後是一聲巨大的摔門聲。
魏安然猛地衝出門,大聲喊怒氣衝衝跑下樓的楊靖之。
楊靖之沒理他,自顧往樓下跑。
魏安然翻過樓梯扶手,連續幾下跳躍,落到他面前。
“老楊,你冷靜點。跟我回去。”
楊靖之木着一張臉看他,臉幾道通紅的血癝子。
“她不走,我不回去。”
魏安然扯住他的肩膀,艱難擠出一句:“雲相思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