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下,全場譁然。
如果說之前的幾個節目裡,倒是真有那麼兩個,在專家和代表們眼裡看來不合格的,礙於領導的面子和規則,大家違心的舉起個紅牌通過。
可是這首春天的故事,無論從藝術性、政治性、事實性方面來看,哪怕用最挑剔的眼光,也是一點兒沒問題。
何止沒問題,簡直就是這麼多年來,最好的一個節目。
以前不是沒有歌頌時代的節目,可那些節目,要麼流於形式,口號空洞沒用內容,搞得像溜鬚拍馬,要麼就是藝術性不夠,雖然有內容可並不能算到文藝行列中,要不然就是藝術性足夠了,卻無法體現時代風貌……
總之,剛纔春天的故事,幾乎是擁有了一切所必備的特徵,不要講前排的專家領導,就是後排的各界代表,也由衷的覺得這個節目太棒了。
簡直有些震憾。
這時候樑一飛跳出來什麼什麼反對,不能過,這什麼意思嘛?!
在前排領導眼裡,不光有疑惑,還有一些反感。
要真是節目不行,你跳出來,那還情有可原,最多說這個人不識時務,可明明節目沒問題,再當衆跳出來,怎麼個意思,搞破壞?!
尤其是選送節目的省文工團團長王革成,臉頓時就黑了下來,要不是在場還有比他大的領導,他簡直就要跳起來拍桌子罵娘!
不過既然有大領導在,就輪不到他第一個發火,誰先發火,誰先定性,這也是有講究的。
臺上的主持人是見面世面的,在他的主持生涯中,這種跟領導對着幹的人,不是沒出現過。
事實上,很多老專家、老學者、老藝術家,沒少幹過這種事,這年頭領導也不是那麼好當的。
“這位同志你好,你的黑牌我看到了,不過按照少數服從多數的投票原則,全場只有你一個黑牌,剩下都是紅牌,所以這個節目已經過審的。請坐,我們繼續下一個節目。濱海第一小學選送的少年獨唱,我爲祖國獻石油……”
說着,語氣一揚,恢復了之前的歡快,想要飛快的把這個小插曲抹去。
哪知道臺下的樑一飛不依不饒,打斷了他,說:“節目通過,可我的意見還沒說呢!”
這麼一吵,主持人也沒法再當什麼都沒看見厚着臉皮朝下講了,前面的幾個領導則是相互瞅了瞅,一臉的不理解。
樑一飛未必認識他們,可他們大多是認識樑一飛,至少看了名冊之後,是知道有樑一飛這麼個人的。
民營企業家代表,向來都最會察言觀色,這個年輕人這時候跳出來有什麼意思呢?
又不是談企業待遇、經營政策,一首歌上不上春晚,跟他沒有半毛錢的利益關係啊!
省臺臺長甄山看了眼宣傳部領導,見對方點點頭,於是他沉聲說:“請各界代表來,就是要廣泛的吸取各界人民羣衆的意見,向各界羣衆學習,從羣衆中來,到羣衆中去,這臺晚會,就是辦給人民羣衆看的,羣衆代表有意見,當然可以說,樑代表,你可以談談你的看法。”
“好,謝謝領導。”樑一飛衝甄山點頭表示感謝,然後說:“這首歌的歌詞、曲調,我都沒覺得有什麼問題,可要是上了春晚,那說不定就是給南江省抹黑!甚至是給總設計師抹黑!”
“胡說八道!”一聲炸雷,第一排的一箇中年矮胖子站起來,大喝一聲。
省文工團團長王革成終於忍不住了,黑着臉,伸出粗短的手指,指着樑一飛,質問:“怎麼就抹黑了!歌詞大家聽得一清二楚,明明是發自內心的謳歌,怎麼到了你嘴裡就抹黑!”
他頓了頓,對宣傳部領導說:“利主任,我看,是有人見不得改革開放取得的重大成果,存心要給改革開放抹黑!”
說着又看向衆人,冷哼一聲說:“有些企業家,在改革開放裡取得了一些成績,尾巴就翹上了天,非但不感謝國家的好政策,反而處處說國家的不是,這樣的人,我看不是什麼羣衆代表,簡直就是階級敵人!”
這話,後面的各界代表沒人接茬,不過指控還是很嚴厲的。
這首歌政治立場實在太正確了,指責這首歌,隱隱約約就在隱射改革開放,雖說王革成扣得帽子有點大,可大方向上並沒有錯。
省宣傳部的利主任,算是省文工團的半個直管領導,當然希望文工團報上來的這首歌能順利通過,將來傳唱全國,那也是他宣佈口的政績之一。
不過他的位置更高,看得也更遠更深一些。
說這首歌有問題,自然不對,可是,如果省裡頂級的企業家變成了‘階級敵人’,反對‘改革開放’,那不也是給改革開放抹黑嘛。
“王團長,你先不要激動,有話大家可以討論,同志之間,即便是錯了,也應該本着批評指正,治病救人的態度嘛,不要一開始就扣帽子。”利主任說。
“領導不是我扣帽子,這人講話太莫名其妙了,簡直就是搗亂嘛!”王革成氣鼓鼓的說。
雖說利主任沒百分之百支持他的話,但是剛纔言語中,其實已經定性了。
錯了,批評指正,治病救人。
這意思還不明顯嘛,領導的要求呼之欲出:這首歌,一定要上春晚!
“你說說,這首歌怎麼就給改革開放抹黑了!”王革成問。
樑一飛盯着王革成看了幾秒鐘,有些奇怪,雖說這歌是省文工團選送的,自己舉黑牌,算是駁了文工團面子,可是他也不必反應這麼強烈吧?
剛纔被否掉的幾個節目,也有選送單位領導在場,而且有的級別不比他低,也沒見跳腳大怒吧。
可能是做賊心虛吧。
“王團長,我說了,這首歌的歌詞、曲子,都沒問題。”樑一飛頓了頓,強調說:“歌很好,問題不在歌,在人。”
“人怎麼了,小劉我們文工團最優秀的女歌手,我敢這麼講,放在全省,她的水平也是一流的。”王革成昂首挺胸的說。
邊上幾個專家微微點頭,剛纔唱歌的女歌手,藝術水準不敢講全國拔尖,但是用‘歌唱家’三個字來定位,卻不過爲。
樑一飛搖搖頭,說:“不是她,剛纔介紹的時候,說這首歌,是你們文工團原創的詞曲?”
聽到這句話,剛纔還氣勢洶洶的王革成,臉色微微一變,語氣就沒那麼有底氣了,說:“你問這個幹嘛?是……是啊!”
在場的都是人精,聽王革成的語氣,就明白,這裡面恐怕還真有什麼不對頭。
“那就奇怪了!”樑一飛搖搖頭,說:“我有個朋友,送了我一份歌詞,和這首歌一模一樣,我又把這首歌送給了你們文工團的祁玟茹同志,聽說她找人去譜了曲。最近我又聽說,她個人已經辭職了。可是怎麼到了您嘴裡,詞曲都是文工團的?知道這件事的人不少。”
說着,回頭看了看王自衛,說:“老王,是吧,那天你好像也在場?”
王自衛臉色微微一僵,心想我滴哥,你老人家財雄勢大的,得罪個把文工團沒關係,把我拉進來幹嘛。
猶豫了一下,還是硬着頭皮說:“是,有這麼回事。”
“王團長,這到底怎麼搞的?!”宣傳部的利主任沉着臉站了起來。
王革成完全沒有面對樑一飛時候的凌厲,連忙解釋說:“領導,這首歌是我們之前辭職的一個女同志首唱的,不過她已經離職了,那時候她出去下海、找人創作曲子,都是團裡批准的,她個人的成長學習,也是在團裡鍛煉出來的,這首歌當然應該是團裡的。”
“王團長,話不是這樣講,曲子我管不到,可歌詞,是我送她的,那我不能不管。”樑一飛說。
“你這人不講道理,你送她了,那就是她的,她本人都沒說什麼,你能管到?”王革成立刻反脣相譏。
“嘿嘿,她本人同意了嗎?”樑一飛問,然後接着說:“就算她同意了也不行。說白了,我爲什麼要送給她這首歌,是因爲她在我的舞廳裡唱歌,幫我做宣傳,吸引顧客,可她拿了這首歌之後沒多久就走了,那這首歌我憑什麼送給她?!再退一步,我送給她,不代表允許她送給別人!”
樑一飛這話多少有點‘不太講理’,或者說,不是百分之百的佔理。
可在場的利主任、甄臺長聽明白了原委之後,卻同時皺起了眉頭。
這首歌……嗯,用現在流行的話來講,那就是產權不清晰,或者用最新的一個詞,叫做‘盜版’。
盜版這個事,不提到檯面上,沒關係;可提到檯面上,它即便不是違法,至少也是個錯誤,不光彩。
其他的事還好說,可這首歌是用來給南巡獻禮,謳歌改革開放,讚美祖國取得的成績,如果火了之後,爆出來是一首盜版,人家原唱再鬧起來,那不管有理沒理,場面都會非常難看,不但起不到讚美謳歌的作用,反而適得其反,的確會給改革開放抹黑。
很簡單的道理,就跟給人送禮,結果這禮物有一半是壞的,甚至乾脆是賊贓,這禮立刻就變成了仇!
結果好的,收禮的人也許呵呵一笑不在乎,但心裡肯定不會對送禮的人留下什麼好印象,辦事不力嘛;
結果不好,萬一收禮的人覺得送禮的人心懷叵測,別有用心呢?
那‘破壞改革開放’的帽子,還真就扣在了南江省頭上。
“搞什麼搞,王團長,你們工作也太不細緻了!”利主任惱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