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超狠狠瞪了他一眼, 卻找不出話來反駁。
馮美麗跟周小曼的五官, 長得頗爲相似,尤其是一雙眼睛,簡直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母女倆站在一處, 即使什麼話都不說。人家也能夠辨認出她們之間的血緣關係。
孫喆帶馮美麗去工作室,找化妝師染了頭髮,還幫忙化了妝,又換了合適的衣服。這個疲憊而蒼老的女人,立刻就顯得年輕了十歲不止。除了外表的改變, 因爲要和女兒團聚, 馮美麗自己的精神頭, 也比以前好了很多。她現在看上去,終於符合了自己的實際年齡。
周小曼拉着媽媽的手, 向每一個遇見的人,大大方方地打招呼,歡歡喜喜地介紹自己的母親。
馮美麗有些侷促, 怕自己的存在,會給女兒丟面子。她有些束手束腳的, 卻被周小曼死死牽着不肯鬆手。
迎面跟她們打招呼的人, 都笑着讚歎, 難怪小曼長得這麼漂亮, 原來是阿姨生的美。
周小曼得意死了。她就知道,她的媽媽,是這個世界上最棒最美最好的。
一頓午飯下來的, 體操隊的小姑娘們難得吃飽了肚子,個個心滿意足地只差要打飽嗝。
薛教練微笑着看這羣小姑娘,難得聲音溫柔:“滿意嗎?”
大家歡喜的傻笑:“滿意。”
薛教練點點頭:“嗯,今天可以不過磅稱,休息一下午。但明天訓練前,照樣上秤不誤,至於體重問題,大家自己想辦法控制吧。”
小姑娘們發出一聲哀嚎,無比後悔,剛纔怎麼就一下子沒控制住呢。
周小曼在邊上樂不可支,她就知道沒那麼輕鬆,教練纔不會輕而易舉地放過她們呢。所以她中午吃飯時特別自覺,還是按照高蛋白低脂低熱量的標準進行了。中午的清蒸鱘魚,她只吃了一塊,其餘的部分,全給媽媽了。
馮美麗默默地看着女兒,記住吃下的每一口飯菜。小滿喜歡吃基圍蝦,今天又吃了兩個蝦尾巴。小滿喜歡吃豆腐,她舀了三勺清水豆腐。小滿喜歡吃西蘭花,這個是最多的,吃了有四筷子。她還吃了蘑菇片。馮美麗一個個的,記在心裡;想象着有一天,自己可以做飯給女兒吃。
下午沒有訓練任務,薛教練也不許她們去體操館練習。周小曼拉着媽媽的手,在體院裡逛了一圈,然後開始思考找房子幫媽媽安頓下來的事。
馮美麗現在暫時住在孫喆的工作室裡,順便幫他們打掃衛生,收拾屋子。
周小曼卻覺得這不是長久之計。因爲工作室的人忙起來,長期日夜顛倒,這對媽媽身體不好。
她得找一處合適的房子。裝下她和媽媽的地方,就是她們的家。
馮美麗是淨身出戶,身邊幾乎沒有什麼閒錢。周小曼手頭有四千來塊錢。這次比賽她拿到了個人全能賽的第三名跟兩個單項的第一,按照隊裡的意思,應該還會給她千把塊錢的獎勵。
這樣算起來,一個月五百塊錢的房租,她能支撐差不多一年的樣子。不過還得先留下一部分錢,給媽媽做日常開銷。
馮美麗一心想要找那種農民房,因爲房租便宜。小一點兒的,只要兩百塊錢就可以住一個月。
周小曼卻怎麼也不願意母親繼續住在那樣的環境中。魚龍混雜,母親獨居的話,萬一碰到不講理的的人,太吃虧了。
爲了勸說母親,她不得不拿自己的嬌氣說事。她表示如果住在那邊的話,她會很不方便。
馮美麗這才反應過來,羞愧不已。對啊,得找一個好一些的房子。不然小滿放假回家了,該住在哪裡?
體院周邊合適的房源都太貴了,超出了母女倆的預算。她們想再多看兩處,然而可供挑選的房子又太少。
兩人商量以後,決定去省實驗中學附近找房。畢竟那邊人多學生多,房子估計也多。而且周小曼以後也是要上學的。
看着母女倆坐上公交車往省實驗中學方向去,偷偷跟在後面的孟超,沮喪不已。他鼓了好久的勇氣,都不敢上去,和周小曼母女打招呼。
一路陪着他的隊友朝他擺出“鄙視你”的手勢,笑他是個孱頭,一點兒男子漢的血性都沒有。
孟超推了一下隊友,悻悻的,回去練投籃了。
等到晚上,等到晚上週小曼回來,他一定要跟周小曼說,她不用奔波着找房子。其實他父母給他在本市買了一套房子。平常空着用不上,正好可以借給阿姨住。房租?要什麼房租啊。他正愁沒人幫他看房子。老不住人,房子還會壞了呢。
少年傻樂着,一個接着一個投三分球。
隊友在邊上瞪着眼,怒罵:“你小子是吃了興奮劑了?怎麼百發百中啊!”
孟超得意道:“因爲我眼神好。”
隊友豎了箇中指:“沒發現!”
周小曼和媽媽到達實驗中學附近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三點多鐘。
兩人在附近轉了轉,找了家房產中介。此時的房地產還遠遠不到烈火烹油的時代,不少人還指望着單位福利分房,對商品房的概念都是模糊的。租房的人大多也是朋友託朋友,熟人找熟人,中介手裡的房源不算理想。
馮美麗挑挑揀揀,看中的那一套房子,一個月租金就要六百塊。這對母女倆來說,實在是有點兒貴了。
房產中介還兼職幹着文印複印的活兒,一邊印刷着訂單,一邊唸叨:“不貴了。你們也要看看地段,實驗中學都搬過來了。這房子,哪裡還有不搶手的道理。”
母女倆正跟中介磨着價,一個頭發剃得近乎於只剩青皮的少年走了進來。他直接朝老闆喊,要求印發一些廣告傳單。
周小曼順着聲音轉過腦袋,跟川川打了個照面。兩人視線一接上,就不約而同地問對方:“你怎麼在這裡?”
川川先反應過來,訕訕道:“噢,我都忘了,你轉學到省實驗了。”
隔了這麼久,對於周小曼“耍他”這件事,川川已經釋懷了。他當時也是激憤上頭,回到家以後,舅爺爺便冷冰冰的說他,就你這樣不長腦袋的,人家不讓你親眼所見,你還不又被糊弄過去了。
川川不想承認,可再回過頭去看,發現自己的確很早以前就是別人眼中的笑話了。
他還蠢得無怨無悔,毫不自知。
少年喃喃的,不知道要不要跟周小曼講一講,以前學校的事。
校長跟白老師都關進去了,外面全在傳說,他們拿錢找那個混混把馬鳴給推到江裡了。現在學校是副校長在主持工作,就是她隔壁班班主任的老公。不過大家都在傳,職工子弟學校要被賣掉了。這一年初三畢業後,明年就不再招生。剩下的學生全部分流到另外三所初中去。
周小曼微微一笑,轉而問他:“你呢?怎麼到這邊來了。”
川川下意識地抓了抓腦袋,悶聲道:“舅爺爺幫我換房子了。”
機械廠工人小區,現在正在進行房改房。川川只要交給廠裡八千塊錢,就能拿到房子產證。
這筆錢他是有的。廠子雖然停產了,但一直殘存苟喘着,沒有徹底倒閉。因爲川川父母是廠裡的老職工,工會還給了他一萬塊錢的撫卹金。
可是舅爺爺在工人住了一多月,卻默不作聲地找了實驗中學附近的房子。自己掏了兩萬塊補貼進去,主持着,把兩邊的房子換了。房產證上寫着的,還是川川的名字。
舅爺爺說養移體居移氣,人的居住環境好與壞,看的不是這個人住着多大的房子,而是要看跟他一起生活的,究竟都是哪些人。
從基礎配套設施來看,新房子還比不上工人小區的那一套。這裡屬於新城區,各方面的配置,沒有老牌小區工人新村方便。那裡,一直到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都是全市最好的小區之一。
舅爺爺卻表示,已經很好了。眼下所有的不方便都會變得方便。周圍環境會變成什麼樣,關鍵看這裡住的是什麼人。
川川有些不舒服。他不喜歡舅爺爺這麼說。感覺好像,在工人小區生活了多年的他,跟他的父母,都被舅爺爺看不起。
可沒想到舅爺爺直言不諱。他的確看不起這羣人。因爲這羣人心甘情願的,在這樣的環境中沉淪。他們沒有想一想,該怎樣憑藉自己的力量去改變。
馮美麗看着跟女兒站在一起的少年,心頭有些忐忑不安。她試探着喊女兒的名字,問這是誰?
周小曼笑了,大大方方地介紹了川川的身份:“川川是我以前的鄰居。他幫過我很多次。那次我在學校,捱打的那回,也是他和孟超把我給救出來的。”
馮美麗聽到“捱打”這兩個字,心口就緊縮着疼。她的小滿,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啊。她趕緊向川川道謝:“謝謝你呀,小夥子。謝謝你,救了我家小滿。”
川川有些尷尬,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沒話找話的問周小曼:“你們在這兒幹什麼呀?”
周小曼笑了,語氣輕鬆起來:“我要給我跟媽媽,找一個家呀。”
川川沉默了片刻,沒有問她,這個媽媽又是怎麼回事。他也沒有問,她真的決定不回周文忠那個家了嗎?少年踟躕着,只問了母女倆對住房有什麼要求。
馮美麗跟女兒聽了他的話,都是大喜。既然川川家都搬到了附近,那麼在這塊區域,他肯定要比她們熟悉的多。
周小曼想了想,開口道:“其實也沒有什麼要求,就是最好要在正規的小區裡面。環境要好,治安也不錯。安靜一些吧。”
這個“安靜”的要求,聽得川川尷尬不已。他明白周小曼說的安靜,是不要成天有打老婆罵孩子,拍桌子摜板凳的聲音。以前他們所在的工人小區就是那樣。
他想了想,又追問了一句,如果房子小一點有沒有關係?
周小曼搖搖頭:“這個倒是無所謂,我可以跟媽媽睡在一起。平常我在體校住宿,也就是週末回家待一天。小就小,只要環境好就行。”
這是她第二次強調,環境這個詞。
川川想到了舅爺爺堅持換房子時說的話,訕訕道:“你還真是跟我舅爺爺一樣。”
周小曼笑了,抿着嘴,沒接這個話茬。
少年要帶母女倆去看的,是他家的儲藏室。
老式小區裡面,每一套房子都配了一個車庫,也叫儲藏間。房子大約十來個平方米大,用來擺放自行車和一些不常用的傢俱之類的笨重東西。
然而,住房緊張的人家,這樣的儲藏室也是要利用起來的。房子前面,自己搭點兒建築工地上的那種板房,連到後面就湊出了一個單室套。隨着時代的變化,進城務工人員增多,這些儲藏室,也成爲了外來人口的房源。甚至有那些自家經濟條件不怎麼樣的人,將自己居住的房子租出去,然後自己一家人住在儲藏室裡。
川川的新家,就是這麼一個情況。儲藏室是前任房主一家自己住的,小歸小,□□齊全,是個家的模樣。前面搭出來的板房充當廚房還有衛生間,有地方擺煤氣竈,衛生間裡連抽水馬桶都安裝好了。唯一不方便的是,儲藏室的採光不行,一到下午,在房間裡頭要開着燈。
周小曼對眼前的環境不是非常滿意。她理想中的房子要光線充足,溫馨舒適。
然而馮美麗卻覺得這間房子已經非常好了。她安慰女兒道:“沒關係的,反正白天我也不可能呆在家裡,不出去幹活。到晚上了,天生的要開燈的呀。”
周小曼在心中,將念頭轉了又轉,勉強點點頭,應下了就租這套房。
她還需要考慮另外一個問題,一個獨身女人居住在外面,容易受到別人的欺負。之前她和媽媽在農民房附近轉悠的時候,就有醉漢模樣的人,不懷好意地盯着媽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