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是集體項目組的決賽, 馮小滿等人全都坐在觀衆席上緊張不已地看着場上的運動員們。她坐着的這一排, 依次從左往右是李雪、錢苗苗、陳美、徐大帥、孫巖、貝拉、她、莉莉婭以及奧斯蒙·布蘭科。
在比賽開始之前, 莉莉婭已經得意地自拍了上傳到自己的社交賬號上去了。她大力讚美了奧斯蒙的紳士風度,爲了方便她跟親愛的小滿好好聊天,他主動讓她們坐在了一起。對於莉莉婭的各種歡快的傻白甜,網友們已經不做任何評價了。
等到裁判一落座,莉莉婭可就沒有那麼鎮定了。她眼睛睜得大大的,盯着地毯看。她得說,她非常緊張。她在胸口划着十字,小聲地念叨:“上帝啊,太緊張啦,好擔心她們會有問題啊。”
俄羅斯隊集體項目在預賽的時候,出現了器械掉出界的重大失誤。讓當時觀看比賽的所有人都嚇得一頭一腦的冷汗。
保加利亞隊這次也闖入了集體項目決賽,她們的目標是爭取一枚獎牌。作爲藝術體操傳統強國,她們希望這一次奧運會上能夠拿到兩枚獎牌,證明她們的實力。這一次貝拉拿到了個人全能的季軍,是近年來保加利亞在奧運會個人項目上最好的成績。貝拉盯着場上的運動員們看,小聲道:“真希望她們能平平安安地結束比賽。”
個人項目的奪牌,令保加利亞國內爲之振奮。如果這一回集體項目再爭取到獎牌的話, 則意味着她們的藝術體操項目開始回春,她們的傳奇教練米蘭亞可以帶出一批又一批的世界一流的藝術體操運動員。
馮小滿也是緊張地忍不住顫抖。雖然她獲得的金牌彌足珍貴, 但是對於國內藝術體操事業而言,也許集體項目組的獎牌更加重要。
用業內資深人士的話來說,多少年才能出一個馮小滿?嚴格來講, 她就不是我們體系內培養出來的運動員。從她的身上,我們找不到可以運用到後面教導運動員的經驗。她是怎麼練高難度動作的?就這麼練的,想到了就練出來了。她是怎麼編排成套動作的?就這麼編的,她覺得配樂是這樣,動作就該這樣。
除非她自己再想辦法變出一個她來,不然後面只能是璀璨過後的沉寂。
孫巖看着馮小滿忍不住打哆嗦的模樣,哭笑不得道:“你還緊張啊?你知道我昨天看你比賽的時候,心臟病都快嚇出來的感覺嗎?”
她在奧運會資格賽上最終排名是第十二位,沒能進入決賽。然而她自己已經對這個成績非常滿意了。她覺得她在這場盛事中,達到了自己運動生涯的巔峰。她的鐵桿粉絲們也將她比賽的全過程錄製了下來做成了合輯,向她告白:展現了最好的自己,問心無愧。
孫巖原本以爲自己會失落,可是聽到最後的成績時,她卻激動地掉下了眼淚。可以了,她心滿意足。她的身體條件擺在這裡,她已經在她現有的身體素質上將難度動作做到了極致,她也已經用她豐富的肢體語言引導着觀衆跟裁判進入了她的藝術體操世界。雖然那裡不過是田園茅屋,雖然那裡沒有絢爛旖旎的風光,但那是她的一方小小的天地。
她就是帶着這樣平靜的一顆心,坐在觀衆席上觀看個人全能賽的決賽的。這一次進入決賽的運動員沒有一位庸手。她們是幸運的,坐在臺下觀賽的所有人也都是幸運的,因爲他們可以看到這樣美好的比賽。
只是這種幸運的感覺隨着馮小滿的出場就變成了揪心。她特別明白薛教練爲啥每次看馮小滿比賽的時候都恨死這熊孩子了。她膽子實在太大了。一般大型的重要賽事,運動員們都會盡可能求穩。況且嚴格來說,馮小滿已經過了她的身體巔峰時期。她已經發育兩年了,她的身體肯定比不上十七歲時期的巔峰狀態,可是她依然毫無顧忌地做着一個又一個挑戰人類極限的動作。
前軟翻接踹燕慢轉360°,是的,沒有誰比她做的更加漂亮,可是圈在背上滾然後被腳勾起來轉圈,真是看得人直打哆嗦,生怕圈會滾下來。前阿拉貝斯轉體360°接俯平衡轉體720°後又是一個後扳腿平衡,身體就像是能夠任意摺疊一樣。軀幹後屈反胯鹿結環跳,身體恰好跳入到地面滾動的圈中去,而後就是一個後軟翻腳拋圈,接三個反依柳辛,圈又套進了她的腳踝上開始轉動。
孫巖看了只能感慨,這就是二流選手與世界一流選手之間的差距,她除了鼓掌以外,完全不知道還能做什麼。直到比賽結束以後,她才捂着胸口一陣接着一陣抽氣,這個死孩子,非得搞得這麼驚心動魄做什麼。
現在,看着下了賽場坐在觀衆席上就開始抖抖索索的馮小滿,孫巖甚至有種解氣的感覺。你還知道一個怕字啊!你知不知道,看你比賽,姐都快嚇出毛病來了!
她壓低了聲音說馮小滿:“你看看你多嚇人,昨天你的那個不規則拋棒真是把我嚇得魂都要飛出來了。”
孫巖作爲一名專業的老藝術體操運動員都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她是到底怎麼做的,她愣是用正反依柳辛跟軟翻將雙棒製造出水車的效果來了。當時她就呆呆地坐在那裡,看她三個反伊柳辛以後胸部支撐無幫助後劈腿轉360°,最要命的是雙棒就在她的左腳腳背跟右腳的腳後跟形成的窩上,彷彿下一秒就會掉下來一樣,可是她起身的時候,愣是用腳部的動作變化將雙棒又給拋了出去。
馮小滿她用這一串動作表達了抱娘槐斬斷與母樹之間聯繫的艱難與決絕。她做到了,因爲孫巖那一瞬間,覺得自己的心都是揪着的,等到彩棒拋出去的時候,她有一種不知道未來會怎麼樣,但終於結束了的感覺。
不管未來會怎樣,不管彩棒終究會飛向何處,但終於是要進入下一個階段了,不是嗎?
棒操比賽結束的時候,孫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奧斯蒙·布蘭科,才發現這個人面色凝重,一副跟她一樣喘不過氣來的模樣。也許他的緊張程度,不遜色於盯着馮小滿看的每一個人。
孫巖看着丁凝也轉過了頭,看了看奧斯蒙又看看奧古斯汀。大概是後者面上的表情實在太誇張,所以她直接嫌惡地收回了視線,惹得孫巖忍俊不禁。孫巖隨着丁凝的視線,將目光落到了位置比較偏的孟超身上。因爲男籃的一戰成名,他顯得極爲低調,正在角落中認真看着臺上揮手跟觀衆們打招呼的馮小滿。他臉上露出了笑容,目光隨着馮小滿轉到了等分席上。
所有的光都集中到了身上的人,總會有許許多多追逐的目光吧。
而她似乎完全不自知。
馮小滿一臉緊張地看着賽臺。率先出場的隊伍是在預賽中排名第一的白俄羅斯隊。俄羅斯隊之前的嚴重失誤,讓她們爭奪這枚奧運會金牌的信心更加充足了。本次奧運會上,她們沒能拿到個人項目獎牌,於是這枚集體項目獎牌愈發重要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雙手不由自主地合攏到胸前,面上的神色凝重起來。
孫巖下意識地又看了眼奧斯蒙·布蘭科,這位好萊塢巨星微微側着臉,盯着馮小滿看。因爲聽不懂中文,他並不知道剛纔她跟她的朋友在交談什麼。不過,在這個過程中,他面上依然是一派溫和的神色。其實孫巖非常想問一問這位大明星,他到底能看懂藝術體操比賽不?
到現在依然對藝術體操規則一知半解的奧斯蒙·布蘭科成了這羣人中最鎮定的人。隨着運動員的登場,其餘人都開始不由自主地握緊雙手,進入到緊張的狀態中去。因爲太熟悉了,所以她們會不由自主地被帶入到那種境界中去。
莉莉婭不停地小聲唸叨:“千萬不要失誤,千萬不要失誤。”
她不想看到任何一支隊伍失誤。她們雖然不在一起訓練,但是藝術體操強國來來去去就是那些國家。國際大賽上的常客也始終都是她們。即使沒有過多的接觸,但大家都是見了面能互相點頭問好的關係。
奧斯蒙看出了她的緊張,輕聲安慰了她一句:“沒事的,她們都是一羣勇敢而堅強的姑娘。”
白俄羅斯隊的動作完成的很漂亮。作爲老牌藝術體操強國,她們的集體成套一向以新穎獨特而著稱。五位姑娘的配合也相當默契,她們的五繩完成地極爲漂亮。
第一支隊伍開了個好頭,大家稍微放鬆了一點兒。真是害怕一個犯錯,個個跟在後面犯錯啊。爲了這一天,她們都努力了這漫長的時光,總要將自己努力的成果都展現到衆人之前。保加利亞隊這一輪的表現不盡如人意。雖然沒有出現重大失誤,但是動作完成得質量不高。裁判給出的評分沒有上十七分。
馮小滿伸手握住了貝拉輕輕拍着,示意她看下去,賽場上什麼都有可能會發生。
貝拉勉強露出了個笑容來。怎麼可能不緊張呢。保加利亞隊的個人項目跟集體項目也是一起訓練的。場上的運動員當中有好幾位是跟她從少年組比賽一起奮鬥到今天的朋友。她希望她們的付出一樣可以得到回報。
隨着俄羅斯隊第一輪的出色發揮,保加利亞隊的希望愈發渺茫,還有四組選手沒有登場,但是她們的得分現在已經墊底了。
俄羅斯隊無論是身體動作難度還是器械難度亦或是藝術表現力,都是其他代表隊難以相提並論的。馮小滿也承認,即使她已經挖空心思去幫國家隊還有港城隊進行編排了,可是差距擺在那裡,就是在那裡,並不是她一個人的力量可以改變的。
這條路很漫長,需要無數人不斷的艱辛付出,才能夠看到未來的希望。
奧斯蒙遞了一瓶蘇打水給馮小滿。因爲他看見這個女孩已經在不自覺地咬起了嘴脣。他想讓她喝點兒東西鎮靜一下。
馮小滿衝奧斯蒙點了點頭,表示道謝。她擰開瓶蓋的時候,開玩笑的來了句:“我已經很久不敢隨便喝別人遞過來的東西了。”
奧斯蒙也笑了:“那麼我很榮幸,女王陛下。”
馮小滿喝了一口蘇打水之後,繼續看着場上的運動員們。她還下意識地抿了下嘴脣。攝像機的鏡頭集中到了她吞嚥蘇打水的喉嚨上。
大屏幕上的這一段錄像播放完畢之後,主持人看着坐在自己對面的馮小滿調侃道:“我覺得你比場上的運動員還緊張。”
集體項目組的比賽結束後,馮小滿就在國家隊的安排下到電視臺做節目了。原本她一早就該來的,早點兒錄製,錄完了十一點鐘去看比賽。不過馮小滿跟領導商量了,她上午得盯着集體項目組訓練,儘可能再給她們優化一下細節。所以比賽一結束,她就直接一路啃着蘋果到電視臺錄節目來了。
馮小滿點點頭:“對,特別緊張。就是一顆心緊緊地攥着的那種感覺。等到國家隊還有港城隊上場比賽的時候,我甚至想要捂着眼睛不敢看了。還是莉莉婭跟貝拉在旁邊一直不停地替我打氣,沒關係的,堅強一點。”
主持人笑了起來:“其實莉莉婭跟貝拉比你還緊張,對嗎?”
馮小滿點頭笑道:“貝拉感情比較內斂,表現不是特別明顯。莉莉婭緊張到已經在顫抖了。布蘭科先生一直在邊上安慰她,讓她放鬆一點。不過沒用,她還是緊張得不行。因爲集體項目組的女孩子們也跟我們非常熟悉。我們在一起訓練、吃飯、玩鬧,我們可以說是在同一個大家庭裡成長起來的。彼此分享着歡樂與失意。所以看她們比賽就跟看自己比賽一樣,緊張的完全要顫抖起來。”
主持人疑惑地反問:“可我覺得你比賽的時候不緊張啊。”
馮小滿笑着搖搖頭:“怎麼可能不緊張呢?”
“比賽之前中間有一次,我從奧運村裡頭出來,去看比賽場館環境。因爲中途變天了,我就想去超市買把傘備着。在超市裡,我聽見那個超市裡頭的有顧客在閒聊,說奧運會獎牌的事情。那個阿姨就說馮小滿那一塊肯定得是金牌。她的朋友說不一定。但是她說馮小滿怎麼能不拿金牌!當時我就嚇得連傘也不敢拿了,直接頭一低,縮着腦袋就這麼跑掉了。”
主持人笑了起來:“特別害怕是嗎?”
馮小滿點頭:“對,平心而論,拿到金牌,我有一種類似於逃出生天的感覺。現在我贏了,比賽成績還可以,說出這些事情來,就像是一個很有趣的小段子一樣。但對當時的我來說,真的是一件特別煎熬的事情。大家對我的期望值太高了,所以我很害怕。到了比賽前的最後幾天,我已經不敢在網上看任何新聞了。
我的好朋友孟超當時就跟我說,你看什麼呀,什麼都別看,把電腦給關了,把網給斷了。電視報紙都別看,廣播也別聽。我當時聽到他的建議之後覺得,哎喲,還有這方法挺好的。我就刷刷刷全斷了。我那段時間連我直播的內容,都是珞珞幫我全部傳上去的。我不看任何人的評價,不能看,一看就崩潰。”
主持人笑得厲害,連連表示完全看不出來。大家已經習慣了那個在賽場上鎮定自若的馮小滿。似乎無論發生什麼,走上賽場的她就是這塊地毯的王者。
馮小滿直接拆自己的臺:“不,你說的太含蓄了。其實大家更多時候看到的應該是我處於崩潰中,一邊修改成套動作一邊不停地抱怨,然後再各種苦大仇深地將腦海中的動作演練出來的過程。我也受不了那個狀態中的我自己。我得感激我的朋友們都對我特別寬容溫和。他們都是一羣妥妥的小仙女小天使啊!”
主持人大笑起來:“所以他們的縱容就讓你脾氣越來越大了。”
馮小滿點頭:“是的。好多時候,我自己回過頭去琢磨,都覺得我吹毛求疵。他們居然到現在也沒直接羣毆我,真是修養好。”
臺下的觀衆笑聲一片。沉浸咋藝術體操中的馮小滿龜毛、較真、難相處是出了名的。她會追着可憐的莉莉婭一遍又一遍地硬壓着對方跟她一起想某個動作要怎麼處理。莉莉婭有兩個獨創動作就是在這種被逼迫的情況下給倒騰出來的。這樣一來,搞得莉莉婭的粉絲對馮小滿愛也不是恨也不是。這世上怎麼有這麼個煩人的傢伙。
馮小滿笑着自我解嘲:“其實,這就是我這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在備戰奧運會的階段,我很害怕,真的非常害怕。因爲比賽的不可預測性,誰都不敢保證自己會贏。越臨近決賽,這種感覺就越強烈。”
主持人追問道:“預賽不緊張?”
馮小滿搖搖頭:“也緊張,但是沒有決賽那麼緊張。預賽的時候起碼有八成把握,我能進決賽,這樣就沒那麼緊張。但是到了決賽的時候,目標不一樣了。我只有一半的把握能拿到那枚獎牌,所以特別緊張害怕。我跟徐大帥討論過這個問題。徐大帥說她決賽不緊張,因爲她知道她八成以上的可能是拿不到獎牌的。能拿到哪個名次都是賺了。所以她特別輕鬆。”
主持人笑了起來:“這種狀態就跟你第一次參加奧運會差不多,那個時候是初生的牛犢不怕虎,沒有那麼多想法是嗎?”
“參加奧運會,哪有沒想法的呀!不過怎麼說呢……”她笑了起來,將垂落的頭髮撥到腦後,露出了自己光潔明亮的臉,“那個時候,沒那麼多人認識我吧。”
這句話一說,臺下的觀衆全都大笑起來。
馮小滿點頭道:“大家對我的關注既是一種動力,也是一種強烈的壓力。因爲是在自家門口比賽,所以無論成功或者是失敗都會被無限量的放大。我想說的事情是,在恭喜我們這些拿到獎牌的運動員的同時,對於失意的運動員請多一份寬容。因爲承受壓力最大的人是運動員。他們比誰都想贏,可是獎牌只有那麼幾塊。爭獎牌的人那麼多,每個人都很出色也都很努力。誰都不容易。”
作者有話要說: 睏覺覺。來,我們一起祈禱,不要開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