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曼默默地坐在林醫生對面。
林醫生嘆了口氣, 笑了:“快去洗臉, 都哭成小花貓了。”
周小曼沉默地站起了身,去衛生間洗臉。等到洗完臉回來的時候,林醫生笑着遞給她潤膚露。她沒有留心到茶几, 直直地撞了上去。林醫生輕輕地“啊”了一聲, 就看見周小曼痛苦地抱住了膝蓋, 癱坐在地上,手上的潤膚露也丟了老遠。
林醫生緊張不已,趕緊讓周小曼給她看看膝蓋。
周小曼死死摁住膝蓋, 巨大的痛意讓她的額頭上沁出了豆大的汗滴。她面上痛苦的神色, 看得林醫生都有點兒茫然了,怎麼會撞得這麼厲害。
隊醫被電話緊急喊到了林醫生的宿舍。因爲周小曼整個人都蜷縮着,連站起來都艱難。
薛教練緊張地催促着隊醫:“快快,趕緊幫孩子看一下。”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膝蓋脆弱又承重,一旦受了重傷, 後面恢復會相當困難。
一開始她也以爲周小曼就是撞了一下, 疼勁兒過了就好。可是這都過去七八分鐘了,孩子表情越來越痛苦,她就心裡一直七上八下。
周小曼的脾氣她瞭解,這不是個會假裝受傷逃訓的孩子。她表現得這麼痛苦,就是真痛苦。
隊醫讓周小曼把按在膝蓋上拿開。她死死捂住膝蓋,表情痛苦,簡直要哭一樣。
薛教練安慰道:“來, 小曼不怕,讓醫生給你好好看看,一定會沒事的。”
隊醫的手剛碰到周小曼的皮膚,她就發出了一聲慘叫,聲音之淒厲,讓見多識廣的隊醫都驚了一下。
大家都不敢輕舉妄動了。有的時候,運動員受傷的情況會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他們怎麼會受那樣的傷,尤其體操運動員,四五歲就開始練習,上場比賽的年紀都相當小,內臟還沒來得及長好呢,更加容易受傷。
隊醫皺了下眉頭:“先送去醫院拍個片子吧,別是傷到了哪裡。”孩子都這樣痛苦了,她要是再強行進行體格檢查,說不定會進一步加重損傷。
薛教練要了車子,三個大人一起帶着周小曼去醫院。從林醫生的寢室到公寓外面,又是一個難題。周小曼疼得太厲害了,整個人弓着背,蜷縮成蝦米,背都沒辦法背。
隊醫趕緊去醫務室,找擔架把孩子擡出去。她人一出公寓樓,孟超就伸長了脖子問:“醫生,小曼怎麼樣了。”
一見是個大小夥子,隊醫連忙拽住人:“快快,跟我去趟醫務室,把擔架擡過來。小丫頭膝蓋好像傷得不輕,先送醫院去看看。”
孟超聽了這話,無異於晴天霹靂。他慌里慌張地跟着隊醫跑去醫務室,扛起擔架就往外面衝,出門的時候,因爲忘了門框的高度有限,擔架還撞到了門楣上,差點兒砸碎了玻璃。
隊醫扶額:“你你你,好好走路。別到時候周小曼沒事兒,你給我先躺進醫院了。你們籃球隊的教練,還不得跟我拼命啊。”
周小曼一直保持着蝦米般的姿勢,被送進了醫院。到了急診樓前面,又是被擡上了推牀,直接送去影像科拍片子。
隊醫找了關係,特意請了位骨科的副主任幫忙看片子。骨科主任看着周小曼被推進拍片子,仔仔細細反覆看了好幾遍,表示沒有發現有骨折的跡象。
他讓周小曼躺在檢查牀上,又上手給她摸骨頭,可他的手剛搭在周小曼的膝蓋上,少女就發出了一聲慘叫,哭着喊“媽媽”。
薛教練一直抱着她安慰:“沒事沒事,小曼,沒事的。”
孟超緊張地看着骨科副主任,忍不住說了一句:“主任,你輕點兒啊。”
副主任有點兒尷尬,解釋道:“我還沒開始觸診呢。”
這個過程中,林醫生始終盯着周小曼的看,不放過一丁點兒細微的變化。她突然開口問:“小曼,上次膝蓋受傷,是不是很痛。”
周小曼哭着點頭:“疼,疼死我了。”
薛教練卻皺起了眉頭,周小曼以前除了腳踝扭傷跟腳趾頭輕微的骨裂以外,並沒有膝蓋方面的損傷。
林醫生點點頭:“我知道了,但是你的膝傷已經好了。”
少女哭着搖頭:“沒有好,走路走快了就疼,一變天的時候也疼,特別地疼。我真的好疼啊。”
骨科副主任沒有再給周小曼做檢查,現在他基本上初步確診了,這個小姑娘是神經官能症。也就是說,她的膝蓋並沒有受傷或者說只受了點兒輕微的損傷,但是因爲心理因素,她覺得膝蓋特別地疼。
他把薛教練叫出了診室外面,小聲說了情況。這沒有什麼好方法,只能寬解孩子,讓她自己走出來。
薛教練又急又傷心。她唯一能想到的周小曼受傷的可能,就是她在那所學校裡被打。那些人直接拿腳踹她,甚至還會拿板凳往她身上砸。這孩子肯定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受了傷,又不敢跟人說,自己扛着,結果在心裡頭留下了陰影。
診室裡,周小曼在哭訴她的膝蓋有多疼。她真的太難受了,她好難受。
孟超一直緊張地蹲在檢查牀邊上,試圖安慰她:“沒事的,沒事的,會好的,沒事的。”
周小曼完全聽不進去。帶操成套動作的丟失已經讓她陷入了巨大的不安中;膝蓋受傷,更是那個崩潰的觸發點。她整個人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中,她覺得她現在擁有的一切都要失去了。因爲她已經不再具備相應的能力。
林醫生突然間伸手用力拍了下她的膝蓋,周小曼“啊”了一聲,惶然地瞪大了雙眼。行兇的人面無表情:“你看,你的腿並沒有斷。”
周小曼愣愣的,有點兒反應不過來。
林醫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她一面拍着周小曼的膝蓋,一面不斷地重複:“你的腿沒斷,你的腿是好的。”
孟超聽着周小曼的連聲慘叫,忍不住要拽林醫生的胳膊。她已經這麼痛苦了,林醫生怎麼還能這樣殘忍。
林醫生一把將少年推到邊上去,眼睛始終沒離開周小曼:“你的腿是好的,你整個人都是好的。”
看着少女還是呆呆的,沒有反應,她又加了一句:“即使腿斷了又怎樣?張海迪活得不是比大部分全手全腳的人都有價值。你怕什麼?你有什麼好怕的!”
周小曼下意識地縮了一下身子,手又要往自己的膝蓋上摁。
林醫生抓住了她的手,認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你的膝蓋是好的,你看,你的膝蓋多漂亮,爲什麼要捂住它。”
周小曼垂着腦袋,沒有說話。
林醫生伸手將她抱在了懷裡,安慰道:“所有的事情都過去了,不會再發生那樣的事情了。以前的一切全都被剪掉了。”
周小曼訥訥道:“燒掉了。”
林醫生點點頭:“對,你已經親手燒掉了,不用再害怕了。”
女孩的淚水簌簌往底下落,咬着嘴脣,一語不發。
林醫生無聲地嘆了口氣,輕輕撫摸着小姑娘的後背。她覺得自己之前還是將情況想的過於簡單了。過往的傷害,在這個纖細敏感的女孩子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薛教練從診室外面回來,心情複雜地看着周小曼。老實說,當週小曼說教練只是需要她出成績的時候,薛教練感覺自己受到了傷害。她一直單身,也沒有孩子。對她而言,這些帶着的隊員就是她的孩子。周小曼尤其是其中最特別的一位。
在巴黎的時候,周小曼主動請求她作爲自己的監護人,代簽合同。拍廣告什麼的,也沒有瞞着她。薛教練心裡頭是很高興的。她覺得周小曼已經對自己敞開了心扉,願意信任自己了。可是沒想到,只有在情急之下,她纔會暴露出真實的自我。真實的她,並沒有將自己作爲信任的對象。
可是薛教練不忍心在這個時候再說周小曼什麼。這個女孩子似乎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壓力,明明現在沒有比賽,也不是期末考試階段,她卻彷彿身上壓着重山。
薛教練甚至擔心,她單薄的身板,會被這重山給壓垮。
孟超茫然地看着流淚的少女,他覺得非常難受,心裡頭像是堵了什麼東西一樣。他希望周小曼能罵人甚至打人,反正要發泄出來纔好。
他心裡頭模模糊糊的,有個想法,要是薛教練跟林醫生她們都不在就好了。說不定,這樣的話,周小曼就能繼續衝他發火。
林醫生安撫地拍了拍懷裡瘦削的女孩,柔聲道:“好了,沒事了,一切都好了,我們回隊裡去吧。”
周小曼沉默着站起身。孟超注意到,她走路的時候,姿勢依然有些彆扭。
林醫生也察覺到了這一點。可是這一次,她沒有再呵斥周小曼,而是默默地,讓她繼續自己走下去。
回去的路上,大家都沉默着。除了不明所以的司機問了聲:“沒事兒吧?”,其他人都沒再提這件事。
司機倒是沒覺得尷尬,繼續笑呵呵道:“怕什麼啊,我有次撞到小腳趾,還以爲斷了呢。結果一檢查,什麼事沒有。我立刻就不覺得疼了。人啊,有時候就是太緊張了,自己嚇自己。”
孟超立刻附和道:“是啊,其實沒事兒的。”
薛教練跟林醫生等人沒接話,反而說起了其他事情。周小曼坐在薛教練身旁,身子繃得緊緊的。薛教練突然拍了下她的腦袋,冒出了一句:“你也就是下半年纔出成績的。我不也白帶了你八年麼。”
周小曼垂下了腦袋,咬着嘴脣不說話。
薛教練笑了,把她摟進自己懷裡:“你這丫頭啊,就是心思太重了。成天想這麼多事情,你也不嫌累得慌。”
少女囁嚅着,說了一句:“教練,對不起。”
她那個時候太難受了,完全沒有辦法控制自己。越是想要壓抑住那股恐慌,反彈就越嚴重。
林醫生嘆了口氣:“你先別忙着道歉,回去以後好好睡一覺。有任何事情,明天再說。記住我的話,堵不如疏,即使有息壤也不能治水。問題不可能被壓下去以後,就自己消失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七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