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馮美麗看這舅甥倆老的老, 小的小,想順便幫着燒一頓晚飯的。但是趙老師不願意多貪了她的時間, 她等到小女孩的父母過來接人後,就先回家了。
川川怔怔地看着昏黃的燈光下, 冒着飯菜上升起的騰騰白。鼻尖有香氣縈繞, 不濃烈,清清淡淡的,尋常的煙火氣息。
馮美麗笑了,又一次催促川川趕緊去喊趙老師:“人多熱鬧, 大家擠一擠, 湊合一下吧。”
好在飯桌是足夠大的, 周小曼又取了兩副碗筷擺上桌。她暗自慶幸, 虧得當時買碗碟的時候, 超市搞促銷買十個送五個,不然碗筷要不夠用了。
馮美麗拿川川拎過來的臘肉,點綴了青蒜段跟紅椒, 做了個小炒臘肉。
趙老師的步伐不緊不慢, 外頭路燈昏黃的光落在他清癯的面龐上, 依然顯出了一張嚴肅而沉默的臉。他一上桌, 原本熱鬧的餐桌, 立刻安靜下來。先前還嘻嘻哈哈互相損一下對方的三人,不由自主地就乖乖低頭吃飯。
可安靜的氣氛並不沉悶,乖乖吃飯的周小曼有種久違的溫馨舒服的感覺。她坐在家中,媽媽陪伴在她左右。她擡眼看到的, 都是心懷善意,幫助過她的人。
這是一個溫暖的秋夜。
周小曼的晚餐照舊清淡,她只拿做地三鮮剩下的兩個西紅柿,涼拌了一下,一口一口慢慢吃。等吃過飯以後,滿嘴流油的童樂心滿意足地擦了擦嘴巴,招呼周小曼跟他走。少年不白吃人家的飯,他要給周小曼補課。
“咱們就去學校吧,階梯教室還開放着呢。”
周小曼也覺得在家補習的話,地方太憋仄了。她拿起書包準備跟着他走,沒想到放下碗筷後,就一直沉默着的趙老師,突然開了口:“小滿,你留下吧,我給你拎一拎。”
被喊名字的人愣了一下,第一時間沒反應過來。這名字,只有媽媽這樣叫。而且,趙老師的沉默寡言,真是出了名的,除非必要,他基本上不開口。
她遲疑地轉過頭,小小聲道:“那,那就麻煩趙老師了。”
馮美麗又是高興又是不好意思。趙老師給小學生講小飯桌的課,連晚飯在內,三個小時五十塊,而且還是七八個孩子集體上課。她尋思着,該給趙老師多少錢才合適。
趙老師沒有再說什麼,只點點頭,示意她跟着自己回家去。
童樂下意識的,也隨着女孩一併上了樓。川川拎起了垃圾,陪在舅爺爺的身邊,經過垃圾站的時候丟掉。
這一路,剛剛在一張桌子上吃過飯的四個人,出奇的沉默。
周小曼心頭忐忑不安,不知道趙老師這一回是什麼意思。其實從內心深處來說,她是有點兒想謝絕趙老師的好意的。
她知道趙老師是特級教師,然而小學的特級教師給一個初三學生補課,總覺得有些怪怪的。
童樂也警惕地看着這位瘦削的中等個子的男人。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他倒是想看看這位趙老師葫蘆裡賣了什麼藥。
可等他一進川川的家門,坐下來聽趙老師串數學,整個人立刻爲之一怔,毫無原則可言的倒戈了。
趙老師的腦袋裡就是一本書,他一開口,從頭到尾將最基礎的部分一下子全都串了起來。條理清晰,邏輯嚴謹,周小曼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講課方式。這讓她覺得神奇而激動。
就連原本下意識準備當一回護花使者的童樂,也聽得目瞪口呆。他從小成績就好,自覺基礎知識已經非常紮實了,老師能入他的眼,可不是件簡單事。
趙老師這麼一拎一提,他就發現他那原本以爲紮實的基礎知識,其實是鬆散的。只要一拽,整個框架全都散了架。
一開始,童樂是愛聽不聽。到後面,他就不由自主地豎起了耳朵,聽得津津有味。明明是些非常普通的公式定理,從趙老師嘴裡出來,感覺就是不一樣。
一堂課,足足說了近兩個小時。等到快九點鐘的時候,趙老師才停下來,點點頭道:“今天差不多了,內容太多了話,你記不住。”
周小曼木目瞪口呆地,跟着點了點頭。然後又問了趙老師一個細節問題。
趙老師解答完畢以後,奇怪地掃了她一眼:“你的基礎知識,你以前成績應該還不錯呀?爲什麼基礎知識這麼鬆散?”
周小曼尷尬地笑,只能隨口亂編理由。她支支吾吾地表示,有一段時間,她經常捱打。那些人愛扇耳光,拿她的腦袋往牆上撞。所以有的時候,她總是恍恍惚惚的,丟三落四。
童樂正想安慰她一句,說不定正好將她練藝術體操的腦袋活躍區給激發了起來。廚房門口,先響起了一聲“哐當”。
收拾完家裡,送走了孫喆的馮美麗,又不放心女兒,過來幫忙照應了。她去廚房洗棗子給大家吃,剛洗好就聽到了女兒輕描淡寫的話。
馮美麗手裡的笸籮掉在了地上,她哭着抱住周小曼,嚎啕大哭:“我的小滿啊!媽真是豬油蒙了心。當年我怎麼能丟下你,就這麼走了呢?”
周小曼沒想到自己隨口胡編的一句理由,竟然引起了母親這麼大的反應。
她連忙安慰母親:“沒事兒,媽,真沒事兒。都已經好了,媽,我真的沒事兒。
說到後面,女孩也哭了:“媽,我不怪你,我真的不怪你。”
那個時候的馮美麗能怎麼辦?她勉強讀完了初中,沒有一技之長,唯一一次進城還是頂着大肚子想要找周文忠要一個說法。鄉間容不下一個被丈夫拋棄的女人,人人都在嘲笑她,她能怎麼辦。
馮美麗哭着捶打自己的腦袋,她應該帶着女兒走的,她們娘倆兒就是要飯,也不應該讓女兒受這種罪。
在一旁聽着的趙老師,突然間冒出了一句:“要飯也不一定能養活得了你女兒。外頭三教九流多的是。以前的事情過去就過去了。現在你們母女團聚了,這纔是最重要的。”
周小曼也給媽媽擦眼淚,附和着趙老師的話:“對呀,媽,真的沒事兒了。咱倆現在不是好好的麼。”
馮美麗的面上還是呈現出悽楚痛苦的神色。
趙老師看了眼時鐘,示意他們可以走了。送馮美麗出門的時候,他冒了一句:“人啊,最重要的是活着,活着纔有希望。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馮美麗腦袋木木的,直到下了樓才反應過來,自己剛纔失態了。趙老師的妻兒都在二十多年前,沒了。自己的一這番哭訴,大約是勾起了人家的傷心事。
童樂看着眼睛紅紅的母女倆,心裡頭相當不好受。少年同情馮美麗母女的遭遇,愈發看姜家人不上眼。
就跟奶奶說的那樣,那一家子,表面上光風霽月,好像活在瑤池裡。可這光風霽月的背後,又踩着多少人的血肉。能這麼坦然地看着女兒當小三,破壞人家的家庭,虐待別人的女兒。那頭髮都雪白的兩個老的,真是芯子裡就壞了一輩子。
周小曼跟童樂道了謝,麻煩他今天還特意跑了一趟。
童樂擺擺手,表示不虛此行,他纔是賺到了呢。
兩人也不提剛纔周小曼說的捱打的事情,只說了明天的安排。明天下午,周小曼準備跟隊裡請假,直接過來找趙老師補課。禮拜三就要期中考試了,她得趕緊把數學跟物理補起來。
童樂點點頭,表示物理方面,只要她好好上物理老師的複習課,應該就沒什麼問題了。
周小曼將童樂送出小區大門,才慢騰騰地往回走。她走到一半的時候,手機響了,是孟超的電話。
可憐的籃球少年,因爲要去打比賽,今天就開始了集訓。早上週小曼出體院大門的時候,他眼巴巴地盯着人,結果又被助理教練抓了個現行。
毫無同情心的助理教練陰測測地冷笑,又罰他多跑了二十圈。然後,教練還喪心病狂,毫無人道主義可言的,嘲笑了青蔥少年那顆稚嫩的心。人家小姑娘都是全國第三了。你呢?你有什麼?就這樣,也好意思盯着人家不挪眼睛?
孟超一整天都是蔫吧的。他遭受到了嚴重的打擊,就連此時給周小曼打電話,都是下意識的行爲。等到電話接通以後,少年懵了,連自己該說什麼都忘了。
可是周小曼那一聲低沉的“喂——”之後,孟超猛然反應了過來:“小曼你哭了。”
周小曼的臉上發皴,風一吹上去,刺啦啦地疼。她輕咳了一聲,努力做出歡快的語氣:“沒有啊,我沒哭。”
這句話還帶着濃濃的鼻音,絲毫沒有任何說服力。耿直的籃球少年立刻指出了,還強調了一遍自己的論斷:“你哭了,哭了很久。”
惱羞成怒的周小曼氣得立刻想要掛電話。同學,你會不會聊天?天就是這樣被你聊死的,你知不知道?!
孟超卻義憤填膺地喊起來:“誰欺負你了?你告訴我,我給你揍他去!”
她爸又怎樣,這麼個管生不管養的畜生,就該套上黑麻袋,暴打一頓,丟到小巷子裡頭去。對,最好是丟到那種洗頭按摩一條街。
周小曼聽少年說的激動,涼涼地來了一句:“你倒是挺熟悉的啊。”
孟超立刻喊冤,他不熟悉,他什麼都不知道。這些還是他們隊裡的那個孫強說的。
周小曼就跟教訓自己弟弟一樣,呵斥孟超:“你跟這種人說什麼話呀,離這種東西遠點兒。這麼大的塊頭,怎麼不長腦袋,好的不學專門學壞的。”
孟超捱了罵,卻是渾身舒坦。小曼罵一罵他,心裡頭就舒服一些了吧。他媽有時候就愛突然朝他爸發脾氣,沒理由,唯一的理由是她受了氣,難受,得找人發發火。
到最後,周小曼都沒說自己爲什麼哭。
孟超原本還想追問,結果聽到電話那頭的周小曼喊了一聲“媽”,他就嚇得差點兒沒從牀上滾下來。
電話打完了以後,舍友也串門回來了。他毫不留情地嘲笑了孟超:“你個傻小子,這又是中了邪了吧。”
孟超白了他一眼,直接回復他一個後腦勺。
馮美麗好奇地問了句女兒:“剛纔誰給你打電話來着?”
周小曼大大方方的,也不瞞她媽:“孟超。他們隊裡今天開始集訓了。他原本還指望今天能上咱家吃飯呢。”
馮美麗嘴脣蠕動着,半晌才冒出一句:“這孩子人不錯,是個好孩子。”那時候,她看到那男孩,擋在小滿的面前,捱了水杯的砸。
周小曼樂了,一邊擠牙膏準備刷牙,一邊笑道:“那我告訴他了,他準要高興死了。他就跟個小孩一樣,腦子都要打成球了。”
馮美麗憂愁地看了眼自己亭亭玉立的女兒,心道,在你眼裡,人家跟個孩子一樣。可人家,保不齊,可不是這樣想的。
這天晚上,周小曼睡得非常沉。她緊緊依偎在母親懷裡頭,睡得香甜。
馮美麗摟着懷裡的女兒,有種失而復得的踏實感,異常地安穩。她的小滿,總算是找回來了。
第二天上午的課程結束了,周小曼照舊收拾了書包準備走人。肖老師站在講臺上收拾着教案,瞥見她的動作,立刻眉頭微蹙,話裡有話道:“有些人要是心思不在學習上,就別浪費老師的時間跟心血了。既然覺得上不上課都無所謂。以後都別來就好。”
班上同學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往周小曼那裡飄。被關注的人,卻當做什麼都沒注意到。她當然不會上肖老師下午的複習課。連他平常上課的內容,她都跟不上,再去聽複習,還不是一頭霧水麼。
反正學校是允許她上午過來上課,下午去隊裡訓練的。既然肖老師都說了她是特殊分子,她幹嘛不利用自己的特權。
作者有話要說: 好了,今天沒有了。歡迎大家幫阿金捉蟲。檢查了兩遍,但是自己檢查特別容易有漏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