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麼,尋常人耳。”
孫承宗淡淡一笑,先回了一句。
“尋常人也敢和我家大人搭話,皮癢癢是麼?”
“要不是看你已經老不死,現在就拉下去抽一通鞭子再說。”
“這浮山也真是沒規矩,什麼人都敢和大人們搭話了,這簡直不成體統,一點兒道理也是沒有不是?”
僉事身後的人們早就憤怒,此時自然是不停的發泄着自己胸膛中的怒火。
他們和自己的僉事大人如果此時稍稍遏制一下自己的怒火,明顯就對發現出不對來。因爲他們如何狂暴,對面的高大老人只是帶着一抹淡淡的微笑,而張世福除了皺一皺眉外,根本也沒有其它的表示。
這個浮山營的將主副手,此時有更重要的事情在擔憂着……浮山營主的夫人病況如何,這纔是他更要操心的事情。
“呵呵,你們不要暴燥,且聽老夫說完麼。老夫說是平凡,畢竟也還是有不凡之處的。”
狂風暴雨之中,孫承宗談笑自若,一點兒也不曾把眼前的事放在心上。在他的不俗之下,衆人的話語也漸漸變的低落下去,所有人都狐疑着,只有幾個蠢貨還在喋喋不休的繼續指責和嘲笑着孫承宗。
“請老丈說吧,”李僉事畢竟不是蠢蛋,在大明這樣的選拔機制下,億萬人口的帝國有數以百萬計的讀書人,每年在這數百萬讀書人中有幾十萬人應考秀才,然後只有相當少的人會成爲秀才,這個由普通讀書人到國家承認文憑的最基本的敲門磚可不是容易拿的。
然後就是從幾萬秀才中選取幾千人的舉人。
然後再從赴京趕考的幾千舉人中選幾百名進士。
幾百進士中,第一甲三人,二甲數十人,三甲人最多。
授在一甲的,最不濟將來也能混個侍郎尚書什麼的,入選翰林和庶吉士是必然的,二甲中也有大半會被選入翰林院,或是授給御史或是給事中這樣的清要顯貴職務。
只有少數二甲會出外爲官,但一定也是授給十分要緊的職務,絕不會是下縣的知縣或是普通的佐雜官職。
這樣的制度下,肯定是沒有蠢蛋的,記憶力和領悟能力,還有在八股這種黴氣十足的體裁下舞動身軀的編排能力,差一點也不成。很多八股大師寫的文章流暢而優美,一點不比那些大師留下的文字差,只是在思想性上慘不忍睹,毫無意義罷了。
沒人是蠢蛋,只是不少是隻知讀書的昏蛋,或是在經歷了長期的變態般的學習後,剩下的就只是如釋重負的放縱和不負責任。
明朝的文官是拘謹和保守中又十分的放縱,象東林黨首錢謙益那樣的文壇領袖,一樣敢公然迎娶柳如是這樣的妓女,並且給柳如是一樣是正妻的待遇,還公然坐船在秦淮河上白晝飲酒行船,這樣的風度和放縱的心態,在明末官員中並不少見。
“呵呵,既然大人要聽,那麼,老夫說說也行。”
“請。”
“老夫四十來歲,
才得中舉人。”
“哦,還是位前輩,失敬了。”
說是失敬,李僉事的臉上沒有一點敬意,一個四十多歲才中舉的人,有什麼大出息?國朝官員,雖然五十中進士甚至六十中進士的都有,不過想在官場上有所成就,那就晚了。
當然,在應答的同時,一種隱隱約約的不安感覺也是浮現在心頭。
“呵呵,中舉之後,老夫轉年就進京會試了,好歹這一次老天給面子,沒叫老夫受什麼挫磨,不中會試得中,殿試也中了。”
“原來是老前輩!”
這一次李僉事的臉上神色變的凝重了,這老頭雖然中年中舉,不過現在看起來八十都快有了,按官場科場的規矩,一場之前中的進士就是後來者的前輩,三場之前就是老前輩,眼前這老頭怕是十來場也有了,這一點尊重還是必須要給的,不然的話,人家的同年聽到了必定大不開心,就算這老頭致仕多年,難道門生故吏也一個沒有?
在官場,樹敵最爲不智,因爲得罪一個,可能就惹翻一窩。
當然,與此同時,李僉事心裡的不安感覺就是越來越強烈了。
“不敢不敢,呵呵,僥倖罷了。”
“未知老前輩位在?”
“僥倖在一甲第二。”
這一句話,猶如炸雷一般在李僉事的腦海中響了起來,並且是連串的,不停止的,毫不留情的在他腦海中炸響起來。
他的二甲第十七已經是科場中的高名次了,明朝規矩,官員見面就要探底,先問科名,然後才問官職,科名是問哪一科,在前的是前輩,然後再問名次,如果科名在前,名次也在優,就算官職落後,一樣可以上座。
這就是規矩,打不破的規矩。
一甲頭名,狀元。第二,榜眼。第三,探花。
每一科的狀元都留下得中的文章和名字,百年之後,提起大明各科的頭名狀元,仍然是有不少人能背的出來,並且津津樂道。榜眼雖然弱一些,但說出來怪,狀元當上閣老大官的鳳毛麟角,可能狀元都是把精力用在學術上了,但榜眼和探花,卻是出了不少閣老和尚書級別的大官。
萬曆年間有榜眼有多少,現在仍然在世上的有多少,不必多想,答案已經呼之欲出了。
李僉事現在才明白自己的不安感在哪裡了。眼前這個老人,雖然鬚髮如銀,但“鐵面劍眉,須鬢戟張”的特點,豈不是仍然保留着?
“大約李大人已經知道老夫是誰了吧?”孫承宗掀開自己下巴上的長鬚,呵呵笑道:“然後就是十年翰林,蒙光宗皇帝不棄,叫老夫侍讀講學,然後又是教了一個皇帝學生,老夫此生,曾兩爲帝師,也真是僥倖,慚愧啊。”
知道眼前這個老頭就是曾任東閣大學士,兵部尚書,遼東經略,並且被授給少師的兩代帝師,眼前的李僉事已經撩起衣袍下襬跪了下去,在他身後,所有剛剛出口侮辱孫承宗的隨從們都是目瞪口呆,不少人張大了嘴巴,猶如一隻只雨天
被雷劈過了的蛤蟆,一時間,都是呆滯住了。
“叩見閣老,請閣老恕下官不恭之罪!”
哪怕李僉事再有傲氣,在孫承宗這樣的名臣儒臣面前,仍然沒有他保留絲毫傲氣的可能……兩者的地位,實在是相差的太遠太遠太遠了!
“請起,請起。”
孫承宗情緒倒是很好的樣子,微笑着道:“不知者不爲罪,老夫也是聊發少年狂,與李大人相戲耳,但請勿怪。”
“不敢,閣老言重了。”
“不說此事。”孫承宗收斂了笑容,正色道:“與君相戲,不過是勸阻汝不要着急。張守仁少年心性,適才離去確爲無禮。不過老夫在此,可保他不是有意冷淡和無禮,你既然遠途而來,何必盛氣離開?豈不有失來意,爲官者,當以大局爲重,適才你自言之,現在老夫再說一次,請務必牢記。”
換了別人,就算是顏齊祖這個山東巡撫當面這麼說話,李僉事也是能拂袖而去,但孫承宗這麼說話,他也只能老老實實的聽着。
這就是牌子大,資格老的好處。
“好吧,既然閣老這麼說,下官就在此等候便是了。”
雖然並不是那麼服氣,但李僉事的心氣好多了。堂堂前帝師閣老都在這裡挨凍喝風,他還有什麼可抱怨的?
至於孫承宗爲什麼在此,一想也明白了,首先孫承宗對武將不僅沒有以文制武的那種骨子裡的傲氣,相反,老孫頭是文官大佬裡最支持武將的一個。
他是提議“重將權”,反對“將從中御”,其核心觀點就是:“今天下當重將權,擇一沉雄有主略者,授之節鉞,得自闢置偏裨以下,勿使文吏用小見沾沾陵其上。”
這說法,簡直就是振聾發聵,也是張守仁最佩服老孫頭的地方。
按老頭的說法,當時的明軍就是“兵多不練,餉多不核,以將用兵而以文官招練,以將臨陣,而以言語官指發,以武略邊,而且增置文官於幕府,以邊任經、撫,而日問戰守於朝……”
就是說,不練兵,不核餉,文官在朝對邊事根本不懂,但卻喜歡指手劃腳,以小見陵於邊將之上而沾沾自喜。
很多文官,翻了幾本兵書,就以爲自己心有韜略,武將打不好是因爲武將膽怯,士兵怕死,反正他的指揮是一定正確的,明朝的體制,文官指揮,太監負責後勤,好比一輛馬車,拉車的馬,就是武將。
平時受管制,受氣小媳婦,戰時要拼命,打贏了大功是人家的,打輸了自己一定最倒黴,不要說小兵了,武將不願拼力死戰,其實也是因爲一肚皮的怨氣,並非是由來無因。
老孫頭的爲人,見解,想法,眼前這李僉事當然十分明白。不過敬重歸敬重,想叫李僉事同意孫少師閣老的大見識,那也是絕無可能。
無它,立場問題。
身爲文官反文官,就算是孫承宗的資歷威望,崇禎早年還不是黯然去職?普通小官提老孫頭的那一套,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