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進行的很順利,江南六郡的土地房屋幾乎都已被毀,災民不計其數,多少錢糧丟進去都不見底。
原本南宮昀那一方賑災時,雖然有不公平的地方,百姓也曾埋怨幾聲,但若無李長歌這一方與他們唱對臺戲的話,也不會如此怨聲載道。到得後來,上游幾郡的百姓聞得下游有四公主散糧賑災,紛紛拖家帶口前去投奔。
一時間,南宮昀所在之地,竟都見不到災民的蹤影了。
某日清晨,李長歌站在投宿的客棧的屋檐下,揚起長柄勺子將煮好的粥發放到災民手中捧着的碗裡,雖然汗如雨下,心中卻莫名覺得滿足。
木桶中逐漸減少的米粥,就是她爲了六郡百姓的生命所能做出的努力。
然而,當她再次遞出勺子時,卻沒有看到對面那人手中的碗。她連頭都不擡就開口道:“拿碗來吧,這裡沒有多餘的碗了。”
沒有任何回答,李長歌這時才警覺到,剛剛目光所及之處,看到的並不是平常災民身上的襤褸衣衫,而是……
果然,有一次被姬少重不幸言中,南宮昀真的親自來找她了。
不僅是他,他身後還有幾張頗爲熟悉的面孔,看上去應該也是各郡的官員。南宮昀……這是爲一場即將拉開的大戲預備好了觀衆麼?
李長歌握緊了手中的勺子,擡手擦了擦額上的汗,好整以暇地等待着這場戲拉開帷幕。在做這個動作的時候,她眼角餘光瞥到了對面酒樓上的一個身影,心思稍定。姬少重一直都停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雖然兩人之間的信任不復從前,但在面對南宮昀的時候,李長歌還是十分慶幸還有他能夠依靠的。
“公主殿下一路辛苦,下官已按照原定計劃完成賑災,現來與公主會合。”南宮昀的聲音很是清晰,而他的口氣,更是會讓在場的所有人都以爲,這一切都是早就商議好了的。
李長歌不自覺地撇了撇嘴,果然,南宮昀是有備而來,一開口就把形勢往有利於自己的一方扭轉。
她揚眉一笑:“真沒想到能在這種地方遇到南宮大人,怎麼,父皇交給你的那三百萬兩銀子都用完了?災民都賑濟好了?”
她有意誇大了數額,效果立竿見影,果然衆多災民聽到這句話後,登時都露出了憤怒的神情。三百萬兩……其實就算把整個唐國的國庫翻個底朝天,恐怕也拿不出這麼多的錢財來,但是,之前南宮昀及其手下官員是如何賑災的,衆多災民有目共睹。
如今且看那些官員身上的綾羅綢緞及臉上的油光,便可知道這些錢財中,有多少是流進了這些貪官污吏的口袋中。
這個栽贓,李長歌自認爲並不算是誣陷,雖然南宮昀帶來的錢財遠遠沒有那麼多,但是,這些人在地方爲官的十數年間,所貪污的數目恐怕也不會少了。
南宮昀眉間摺痕隱現,他之所以選在大庭廣衆之下來找李長歌,便是爲了先發制人,讓衆人以爲李長歌的舉動是之前和他商量好了的。然而,沒想到她竟能這般信口雌黃,硬生生將賑災錢款的數額添了許多,反倒扣在了他的頭上!
周圍民衆臉上的憤怒已經溢於言表,若是沒有帶來的衛兵攔着,恐怕就要衝過來把他們這羣人撕成碎片的樣子。
南宮昀下意識地伸手想要去抓李長歌的手,卻又及時醒悟到在衆目睽睽之下,這樣的舉動極爲不妥當,於是便只是奪下了她手中的勺子放回木桶中。
“公主殿下,如今災情已然得以控制,中元佳節將到,是該早早回京,免得陛下擔憂了。”他如此緩緩說道,眼中卻閃爍了威脅的神氣。
李長歌后退一步,與他保持了些許距離,卻朗聲道:“江南水患如此嚴重,父皇必然也是晝夜擔憂夜不能寐,如今我在這裡代替他賑濟災民,也是爲唐國祈福,有這樣的原由在這裡,哪怕不能及時趕回去,父皇也會十分體諒的,南宮大人,你說是不是?”
沒等他回答,她又笑道:“南宮大人想必也是十分擔心災情的,不然也不會千里迢迢追着災民追到了這裡來吧?”
她這也算是給了南宮昀一個小小的臺階下,後者的嘴角不自覺地抽搐了一下,終於還是沉聲應了一個“是”字。
李長歌莞爾一笑:“既然如此,我就不搶你的風頭了,”她撿起木桶中已然沾滿粥漬的勺子,不由分說塞到他手中,“那麼,南宮大人便親力親爲爲災民服務一番吧。”
說罷,她便轉身向廚房的方向大聲道:“來啊,再擡十桶粥出來!”
看着那些裝得滿滿的木桶,南宮昀不自覺地握緊了手中黏膩的勺子,對李長歌怒目而視。然而後者卻在他的目光中粲然一笑,輕盈地轉了個身,便走上了客棧的樓梯。
剛推開房門,已然看到了那個熟悉的人影。
長歌微微皺眉:“你跑得倒是快,剛剛還在對面,一轉眼的工夫就到了這裡來。”她的語氣故作輕鬆,帶了幾分開玩笑的意思。
後者卻全然沒有要接話的想法,只目光灼灼地看住她:“爲什麼?”
“什麼爲什麼?”李長歌錯開了目光不與他對視,臉上的神情也有些不自然。
姬少重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時眼底的神情已經歸於平靜:“我是在問你,爲什麼沒有按照原定的計劃來,爲什麼要把好不容易收攏的民心分給他?”
長歌終於擡起頭看着他:“沒有爲什麼,”在他想要再次發問前,她的語聲已經陡然尖銳了許多,“就像你從前同他親密無間的合作一樣,你不是也沒有解釋理由嗎?”
姬少重眉尖輕擡,看了她半晌才道:“好,我知道了。”
他不再說什麼,便徑自從她身側走過,向門口走去。長歌握緊了拳頭,卻終究是沒有開口挽留。
他不會懂得的,他永遠不會明白,現在的她在害怕些什麼,恐懼些什麼。
中元節,對於她來說,是人生中最慘烈的一場噩夢。